早先遇到玄清子之时,尽管很多事情都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但玄清子唯一疏忽的,便是忘记言明无为子的长相模样,再加上道家修士大多都会以道号代替真名。也就导致许多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道家修士,甚至就连是男是女,都无法为人所知。
所谓道门无男女,此便为其一。
云泽双眼虚眯,脏腑伤势已经因为吞服过丹药,吸收了药力,就暂且稳固下来,尽管短时间内不好再次动用诸如五雷正法那般,需要耗费脏腑之气的手段,但也并不会对其他手段造成太多影响。毕竟那整部《雷法》之中,所记载的搏杀术与搏杀大术数量繁多,饶是云泽修行时间尚短,也依然已经通过《雷法》之中记载的,最为基础的控雷之术,进而掌握了许多其他无需借助口诵经法便可施展出来的浅显法门。
便在那美艳妇人模样的许穗安,尚且不明就里之事,云泽身形就陡然一晃,绕过负剑少年项威,出现在许穗安面前,抬手便是一记掌心雷拍了出去,雷光璀璨,灼烫沸腾,激烈交织之声,犹似百鸟齐鸣一般尖锐刺耳。
许穗安被云泽突如其来的杀手吓了一跳,一时之间有些弄不懂自己究竟哪里出了差错,却又着实不肯将自己暴露出来,便只能生生挨了云泽一记掌心雷,任凭其一掌拍在自己肩头。一瞬间,雷光透体,而许穗安也十分配合地发出一声尖锐惨叫,身形直接倒飞出去,远远砸在送子观音庙外面院子周遭的围墙上,发出砰的一声重响,砸塌了丈许长的围墙,哗啦啦一阵乱响。
烟尘滚滚之间,许穗安心中着实烦闷,却也只能假死。
只是没曾想,竟会又一次落得这般遍体焦黑的模样。
而在庙门跟前,毫不留情直接出手打杀,更早就已经做好了血战一场准备的云泽,则是满脸狐疑地望着烟尘散去之后,遍体焦黑倒在围墙废墟之中的夫人尸首,一阵惊疑不定。包括晚来一步的顾绯衣与小狐狸,同样对于云泽轻易得手有些意外。毕竟早在云泽走出庙门之前,几人就已经眼神沟通过,对于这位突如其来的美艳妇人身上诸多破绽,已经确认无疑。
诸如此间阴雨天气,尽管只是雨丝飘飘洒洒,但却对于一位只是寻常凡人的美艳妇人而言,并非是轻易就能忍受雨中寒意,便哪怕因为家境拮据,实在没有油纸伞,至少也得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才算正常。
亦或是美艳妇人先前言语间的措辞。
尽管俗世之人与人间之人,在言语习惯的方面并没有太大不同,但其实只要听得多了,就依然能够察觉到其中的些许差别。而在这个方面,本就出身俗世的云泽,就再精通不过,甚至可以轻而易举就能做到,在面对俗世之人时,口中所言乃是俗世之人最能习惯的言辞,而在面对人间之人时,又可以改为人间之人最能习惯的言辞。
再加上美艳妇人一副村妇打扮,言语之间不曾带有地方口音也就罢了,却偏偏还堂而皇之、明目张胆说着人间之人习以为常的言辞。
以及这座破庙的修缮。
佯装出刚刚开始修缮的模样,肯定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包括最先修补屋顶破漏,也并不会令人感觉到有什么意外。但问题就出在,既然破庙里的地面已经仔细打扫过,变得干干净净,就实在不该再有那许多垂落下来的蛛网,依然会挡住进出来往的道路。
那一路追杀而来的“无为子”,为何定要如此大费周章?
许是实力不济罢?
云泽早先与顾绯衣小狐狸眼神交换时,就已经有了这些猜测,而也正是因此,才会是云泽最先出现在那“无为子”面前,一方面是因为“无为子”既然能够追至此间,就证明是有着极大可能,那“无为子”已经在山水气运上动了手脚,也是为了避免意外发生,才会让顾绯衣稍安勿躁。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云泽也确实是想要验证一番,凭借自己如今掌握的这些手段,究竟是否可以算是登堂入室,而一旦对上这位因为自身实力不济,只能大费周章的“无为子”,又究竟能够做到怎样的程度。
毕竟之前那位名叫宋宇寰的年轻道人,虽然看似修为境界还算不错,并且手中掌握有道一观一脉相承的五雷正法之术,可一旦真正动起手来,云泽就立刻发现那宋宇寰竟是只修五雷正法,而从未理会过道家修士必修的一口清气,便就导致宋宇寰心性心境因五雷正法之术燥烈不安,就变得疏漏颇多,并且已经深刻影响到了其自身根基而始终不曾有所察觉。便在云泽看来,如宋宇寰那般的道家修士,就着实有些不堪入目,也让云泽多多少少有些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的感觉。
若非如此,云泽在当时也不会刻意动用《雷法》之中记载的,真正完整的五雷正法之术,以敌之长迎敌之长。而之所以定要如此,其实一方面是为宋宇寰甫一现身就不分青红皂白,立下杀手之事,刻意欺辱。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着实对于宋宇寰这种对手感到失望,故而本意同为刻意欺辱。
并不曾怀有分毫善意。
而其他人究竟如何看法,云泽也自始至终都不曾想过多加理会,就只是单纯想要出手针对那宋宇寰刻意将其欺辱一番,仅此而已。
毕竟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的感觉,真的很不好。
只是不曾想过,这“无为子”竟然也跟那宋宇寰一般,是一个雷声大但雨点儿小的孬货。
云泽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脚下忽然响起呲啦一声,猛然带起一抹电光,身形就立刻与负剑少年擦肩而过,出现在那围墙废墟跟前,只是与那废墟中的焦黑尸体,小心谨慎隔了一段距离。
直至完全确定这美艳妇人已经再无生机,云泽才终于皱起眉关,转身看向破庙门前的顾绯衣与小狐狸,略作迟疑之后,开口道
“可能,不是无为子?”
闻言之后,顾绯衣与小狐狸默然对视一眼,大抵也是同样的想法,只是不曾多说罢了。而对于那不幸送上门来的美艳妇人,无论顾绯衣也或小狐狸,虽然有着相当浓重的歉意,但也只能选择默哀片刻罢了。
再之后,一人一狐,就重新返回破庙之中,而负剑少年也才刚刚醒悟过来,尽管依然不太明白为何几人都会怀疑这美艳妇人就是无为子,可负剑少年也深知自己涉世未深,就肯定会有很多显而易见的破绽看不出来,便只能闷不吭声,重新平复下心湖澎湃之后,转身回去破庙之中。
只有许穗安暗自在心里一阵骂骂咧咧,恨不能直接“复活”过来,将云泽的脑袋都给一巴掌扇进肚子里面去。
不多时,这座破庙不大的院落之中,就已经多出了一座崭新的低矮坟茔。
但云泽却是逗留在这座低矮坟茔面前,迟迟不曾回去破庙中,而是眉关紧蹙,面上依然带着相当浓重的狐疑之色——毕竟美艳妇人先前无意之间暴露出来的许多破绽,并非是他随意捏造,再加上顾绯衣与小狐狸同样有此发现,就完全可以断定美艳妇人肯定是另有图谋。但毕竟人死如灯灭,便哪怕云泽心中依然存有疑惑万千,也已经无法再让这位美艳妇人重新活过来开口问个清楚,就只能摇头轻轻一叹之后,弃之不顾。
凡夫俗子罢了,命如草芥而已。
何须介怀?
哪怕顾绯衣与小狐狸,也是出不了几日时间,就会将今日之事彻底忘记,而根本不会一直放在心上。
但就在云泽前脚刚刚迈过破庙门槛时,这座已经荒废依旧的送子观音庙,就又一次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位发丝花白,皮肤褶皱的老迈道人,刻意加重了自己迈过院落大门的脚步声,重重踩在老旧石板积水上,响起咚的一声。而这一道脚步声,也似是直接响在了云泽心头一般,震得云泽心脏都跟着漏掉了一拍。直至其转身看向那位老迈道人,视线对上道人狭长眼眸中,寒光流溢的目光时,便立刻就确定了此人的身份。
相由心生这四个字,在过去的时候,云泽还是不太相信的。
毕竟姜北就是一个天生面相凶煞之人,包括姜夔也是。但无论姜北也或姜北,都有着截然不同于凶煞面相的心性。
但在眼下,云泽却不得不信。
就像杀生杀得多了的人,哪怕只是凡人也罢,身上都会自然而然蕴生出格外浓重的杀气。便如坊间肉贩屠夫,便是再厉害的猪狗牛羊,一旦见到这般肉贩屠夫,无需那屠夫多做什么,也会被吓得瑟瑟发抖,以至于常人见到那些一身杀气已经十分浓重的肉贩屠夫,都会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恐惧。
眼前这位老迈道人,便大抵等同于那些肉贩屠夫,而云泽则是忽然感觉到自己已经沦为了待宰羔羊。
所谓杀气,便是如此,于凡人而言或可说是某种无形无质的气势,可一旦到了修士手中,就是一件足够要人性命的利器!
只是四目对视了短短片刻,云泽心头便就一阵狂跳不止,像是正被一把锋芒毕露的长剑指着,正在缓缓靠近,无时无刻不再威胁着他的生命。甚至是隐隐约约还能感觉到,全身血液都好似是已经停止了流动一般,并且四肢僵硬不听使唤,遍体内外森冷遍布,如坠冰窟。
直至心湖中陡然传来一声如同炸雷般的暴喝。
云泽激灵灵一颤,瞳孔扩张,立刻翻身一跃撞破屋檐,落在了破庙屋脊上,暂且避开了无为子杀气腾腾的视线目光。而也是直至此间,云泽才终于察觉到,自己的视线已经被一片十分粘稠的猩红颜色所覆盖,再伸手一擦,才终于勉强恢复了些许,可手上却已经沾满了血迹。
眼睛的刺痛感终于缓缓出现,后知后觉一般。
云泽心里一阵后怕,接连喘了几口粗气之后,才终于平静下来,先是轻声开口跟那在紧要关头出声,救了他一条性命的云开道了声谢,随后便缓缓直起身形,居高临下俯视着那位老迈道人。
有所提防之下,以无为子修为境界,还不能做到不声不响,只以眼神就能杀伤云泽的程度。
“你就是无为子?”
闻言之后,老迈道人皮肤褶皱的老脸上,当即露出一抹笑意,轻轻点头,并不否认。
随后,无为子视线缓缓扫过已经被声响惊动,出现在庙门处的顾绯衣与负剑少年,以及一只凡兽狐狸,继而咧嘴一笑,手掌一拖便就犹自气府之中取出了一件黄铜三合罗盘,罗盘指针,分毫不差地指向顾绯衣。
眼见于此,无为子面上笑意便更浓,眼神也更加阴冷,收起那件黄铜三合罗盘之后,便抬头看向身上罩有一件破破烂烂宽大斗篷的顾绯衣。
“就是你,不仅杀了贫道豢养的鬼仆,更强行夺走了本该属于贫道的山水气运?呵,鬼鬼祟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今日,贫道不仅要取回那些本该属于贫道的山水气运,更要亲眼瞧一瞧,你这鬼鬼祟祟之人,究竟长了个什么模样,又是否可惜了这般出挑的身段!”
话音方才一落,无为子方才抬脚迈出一步,就忽然消失在原地,继而出现在顾绯衣面前,伸手抓向其面前斗篷帽檐,同时开口道
“若是长得不错,或许贫道还可留你一条性命,养在身边当个鼎炉也好,聊胜于无!”
顾绯衣大惊失色。
尽管也曾试想过,无为子的修为境界可能极高,毕竟道一观也是天下之间一流道统执牛耳者,能够在道一观中坐镇一方山头,担任长老教导门下弟子的,就无论如何都不会太差,却也不曾想过,相互之间的差距,竟是已经到了这般地步。便饶是顾绯衣,已经分明瞧见了无为子伸手抓向斗篷帽檐,再想要抬手阻拦,却也已经为时已晚。
负剑少年手中已经握剑,却同样有所不及。
无为子手臂伸展,似缓实急。
只是格外出乎意料的,当无为子手指已经触碰到那件斗篷帽檐时,却忽然被一股庞大力量圈住了手腕,再也难以寸进,甚至手腕骨骼都已经开始咔咔作响,似乎再不逃脱,就会被立刻圈成粉碎一般。
但当无为子遭受阻拦之时,许是因为其手臂伸展带起的一股劲风,亦或是迅速后退意图躲闪的顾绯衣太过匆忙,就导致其用以遮掩面目的斗篷帽檐,略微掀起了一些。
无为子面色微沉,迅速扫过一眼之后,便立刻五指捏拳,手腕用力一震,终于是震开那层白光。随后便立刻抽身后退出三丈距离,无视了急匆匆由自屋檐上翻身而下,落在面前杀机勃发的云泽,也并不理会那手中持拿大剑,已经摆开架势的少年,视线越过中间阻拦,双眼虚眯眉关紧皱着,看向踉跄后退了几步距离的顾绯衣,与不知何时已经安安稳稳蹲坐在其肩头上的那只小狐狸。
略作沉默之后,无为子低头看了眼手腕红肿,冷哼一声。
“贫道眼拙,竟是不曾看出阁下妖族真身。”
无为子双眼虚眯,忽然冷笑起来。
“只是不知此时一旦被当初将你青丘狐族一夜铲平的那人知晓,这世上竟然还有青丘余孽,又会何等做法?”
“不劳费心。”
小狐狸由自顾绯衣肩头一跃而下,步伐缓慢,拉到台阶前方,晃了晃尾巴,收拢在身侧,幽冷双瞳望向那位老迈道人,杀机内敛。
“还是抓紧时间想一想,自己要如何才能活着离开吧。”
闻言,无为子面色当即凝重下来。
眼前这只不显山不露水,甚至就连先前动手之时,都不曾显露出分毫气机的青丘余孽,具体的修为境界如何,无为子拿捏不清,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会比他稍弱半分。若非如此,那青丘余孽也就不太可能只凭一条尾巴,轻而易举就将他阻拦下来。
而既然对方已经选择暴露身份,就断然是已经心怀必杀之意。
无为子面上冷笑逐渐收敛起来,深知眼前这只青丘余孽不好对付,只是对方既然不怕威胁,那在如今,也就只能另谋他法。
无为子对于修行并不擅长,饶是身为道一观老老观主的亲传子嗣,也依然天赋有限。若非如此,无为子也就不会处心积虑谋定阴险之着,冒着会被从重处罚的危险,也要霸占那一方山水气运。可相较于修行方面,无为子在心思玲珑与心机盘算的方面,就显然是天赋异禀,只短短片刻,便就已经拿定了主意,微微一笑,手掌迅速抹过气府所在之处,抓住了一件做工粗糙的草人,与一张十分珍稀的黄纸符箓,其上有珍品朱砂绘制而成的,相当繁复的灵纹阵法。
无论草人也或符箓,都是无为子一直随身携带的的保命之法,每一样都是价值倾国,昂贵无比。
而小狐狸则是在见到草人与符箓之后,就立刻站起身来眯起眼眸,杀机毕露。
无为子面上笑意变得更加浓郁了许多。
“一件是如假包换的替死草人,早在贫道当初入手之时,就已经滴过一滴心头血。另一件是移行换位符,可以帮助贫道返回贫道在道一观的卧房之中。”
简单解释过后,无为子便一左一右分别用两根手指将草人与符箓捏住提起,以便小狐狸可以看得更加清楚。
“贫道可以送给阁下两个选择,要么阁下放任贫道转身离开,贫道可以保证今日过后,就绝对不会再跟任何人透露出有关阁下的只言片语,甚至就连那山水气运,贫道也可以从此放弃。要么,现在就撕破脸皮,贫道舍弃这两件价值倾城的宝物,一样可以安然离开,但却会将今日之事,挑选一些可以对外言说的,略作添油加醋,继而大肆宣扬。但无论贫道届时究竟如何说法,都终归脱不开”
一边说着,无为子一边视线扫过云泽与其身后庙中顾绯衣,眼眸之中精光内敛,随着笑意扩大逐渐眯成缝隙一般,阴森险恶。
“青丘狐族余孽,云温书之子云泽,与不知为何,竟会头生双角的开阳麟女,顾绯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