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人后知后觉,在与那位表面看似靠着说书为生的高老先生说过之后,就忽然意识到了席秋阳的本意,正与自己如今所想一般,都是想要暗中跟随,将那些云泽以如今修为境界无法对付的直接解决,再不声不响放过那些与其实力相仿或是略微强出一线的,一方面自然是为了能让云泽好生历练一番,而另一方,也是给云泽提个醒,避免其会仗着身边一直有人庇护,就不将那些庞然大物放在眼里。
只是如今方才察觉,就不免有些为时已晚,再想反悔也不能,毕竟已经走出了这么长的一段距离,就需要彻底代替席秋阳劳心劳力走上这么一遭。
可不敢有分毫轻心大意。
老道人盘坐在废墟之中,一边等着那位说书的高老先生遣人将好酒送来,一边长吁短叹,懊恼不已。
过年过年,过不了一个好年。
真不是什么好兆头。
老道人愁眉不展。
得了那位徐圣人亲口示意的高老先生,表面看来像是靠着经营茶楼与在茶楼当中说书为生,但其实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知道,如嵇阳这般的无法之地,倘若这位高老先生当真只是靠着经营茶楼与在茶楼当中说书为生,只怕出不了多久,就得被活活饿死才能行。毕竟酒楼每次开门,老先生说书之时,虽然看似人满为患,可实际上真正给钱的却并没有几个,包括那肤色黝黑的矮汉,衣着“窘迫”的美人,以及佝偻老人,也就只是看在老先生的面子上,以及在诸如酒楼茶楼这般的鱼龙混杂之地,很容易就能捞到一些平白送上门来的好处,才会不介意每天露面,捧个人场。
但主要还在看在老先生的面子上。
毕竟老先生虽然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魔道巨擘,但也曾是货真价实的大魔头,此生杀人的数量,比起嵇阳其他那些小魔头只多不少,甚至其中最为凶名赫赫的肤色黝黑的矮汉,衣着“窘迫”的美人,以及佝偻老人三人加起来的杀人数量,都远远比不上这位高老先生。
包括那所谓的看在姚家人面子上的循规蹈矩,愿意遵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规矩,其实也是这位高老先生在暗中出过很大的一份力,才终于让这些手中染过无数鲜血的惯匪恶犯乖乖听话。
便哪怕老先生方才在徐老道面前如何不堪,也就只是因为尚且可以谈拢罢了,而一旦谈不拢,这位看似低声下气的老先生,就绝对会将生死抛之脑后。
正如高老先生在说书时与人说起过的,这世上所有修行之路,本没有什么魔道正道之分,做人也不能非黑即白,有且需要真正做到的,做好的,就只是站稳了自己的立场,认清了自己的本心,再加上拳头够硬,境界够高,实力够强,即可;至于其他的那些,则全部都是无稽之谈。
生死也可置之度外。
老先生看得通透,也看得不太通透。
真名高玊的老先生,本名并非如此,而是后来才换,至于其原本的名字,如今也早就已经没人记得。但老先生容貌虽然苍老,其实却是云温书席秋阳那一辈的众多人物之一,甚至在很早以前,哪怕出身卑微,也依然凭着天赋卓绝,从而意气风发,璀璨夺目,被誉为年轻一辈的凤毛麟角,有鱼跃龙门之资,甚至还被传言其未来成就,很有可能会在那些圣地世家出身的麟子麟女之上。但其天赋卓绝是真,喜好游历山川大泽见多识广是真,不择手段睚眦必报也是真,也就在后来的一次游历当中,当时尚且意气风发的老先生,忽然就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中,遇到了那位让他魂牵梦萦的女子。
在当时还没有被人扣上魔道中人大帽的老先生,甚至还曾为了那位心爱的姑娘,以记名弟子的身份拜入其所在门下,就是为了能够有情人终成眷属。只是这个门派却自来是以名门正派自居,门派之中规矩繁琐严苛,就让老先生实在难以忍受,也难免会多次犯戒,不仅招人嫌弃,还会落人口舌。但这些琐碎小事一旦摆在老先生惊才艳艳的天赋面前,就着实显得无妨大雅,至少在当时老先生的所见所闻所知当中,都是如此,便在每日勤勉修行之余,还能与其心爱的姑娘朝朝暮暮,就已经让老先生十分满足。
直到后来一次外出历练,在侥幸得到了一件机缘造化之时,老先生才忽然从其他师兄弟嘴里得知,其实这一切都是门派之中高高在上的掌权人物早有安排,目的就是为了能够夺取老先生得到家族赏赐的一件杀力极大的王道圣兵,并且还对老先生的屡次犯戒早已无法忍受,已经决定下来此番过后,便就立刻借由那位老先生心爱的姑娘直接动手。
最初时,老先生自然不信。
但当越来越多的师兄弟出面证实,言说其实此事就只有老先生自己一人不知之后,当时的老先生,才终于开始出现了动摇,再到那位率先与其通风报信的师兄弟拿出了一张灵纹符箓,甫一撕裂就清晰传来了老先生心爱姑娘的声音之后,其心湖便就立刻遭受重创,当场吐血昏死过去。
再醒来时,当时的老先生就已经只剩自己一人,甚至就连气府也已经遭受重创,被人洗劫一空,并且身旁留有一封心爱姑娘的亲笔书信,言明是看在曾经道侣一场的份儿上,暂且留其一命,倘若还要纠缠不休,便就生死相向。
信中字迹,对于老先生而言自然无比熟悉,却一笔一划犹如刻刀,就让老先生的心湖再度受创。
而在后来,老先生也曾三拜山门。
第一次登临山门,伤势未愈的老先生,被人直接打了出来。
第二次登临山门,就直接被人翻出旧账,并且强行冠上了行事如同魔道中人的大帽。
第三次登临山门,又被曾经那位好心好意将一切真相说与他听的师兄弟亲口告知,其心爱的姑娘,早已与他人结为道侣。
老先生的心湖,彻底变得摇摇欲坠。
也是从那之后,老先生才会让原本的自己彻底销声匿迹,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继而改名高玊,并且欣然接受了魔道中人的大帽,开始四处游历,做起了真正的魔道中人,只是因为其心湖受损严重的缘故,修为就再也没有过丝毫寸进。直至俗世回到人间,嵇阳建立,老先生才会在察觉到自己已经寿元无多之后,选择扎根此处,做起了一位经营茶楼的说书先生,将自己多年以来行走四方的所见所闻与所作所为,当作故事讲给他人听,教人不善,教人不恶,并且对外只说姓高,而不言其他。
在如今还能知晓高玊真正身份的,举世之间也并无几人。
老道人是其中一个。
却也不过只是点头之交。
真名高玊的高老先生,依着老道人所言之处,一路找了过去。其实对于云泽身为云温书之子一事,高老先生并没有太多想法,更多的则是对于云泽如今所处境况,近似于同病相怜的深有体会。毕竟高玊在曾经游历四方自称魔道中人之时,也曾因为行事百无禁忌,就被人喊打喊杀,甚至不知多少次被人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所幸最终都是侥幸躲了过去,活了下来,才会有了这么一位在如今给人说书唱戏讲故事的高老先生。
一路寻到客栈,老先生的身份在嵇阳也算人尽皆知,当然,这所谓的人尽皆知,指的只有常驻嵇阳的这些人,而其他那些来来往往的过客,则是所知不多。
也便一路坦途,根本无需多说其他,客栈里的伙计就陪着笑脸任由高老先生独自上楼,很快就以神识扫过,找到了云泽所在的房间。
老先生肃整衣衫,曲起手指作叩门状。
咚咚咚!
因为先前窗外有人经过,再加上一场大战,声势太过浩大,波及甚广的缘故,云泽就彻底了解到了嵇阳的混乱,没敢安心入睡,而是盘坐在床铺上静心修炼,以免会有哪个不开眼的找到了自己身上。而当敲门声响起之时,云泽也就立刻睁开双眼,警惕心大起。
“谁。”
闻言之后,门外的高老先生立刻露出笑意,哪怕云泽尚未筑建灵台,无法以神识见到门外场景,却也依然放低了自己身份,抱手鞠礼开口道
“老夫姓高,蒙受众人抬爱,称呼一句高老先生,乃是嵇阳人氏,在距离此间不远处,恰好经营有一座茶楼,平日里以说书为生。此前不久,老夫方才由自旁人口中得知,云小兄弟途径此间,老夫也便有意略尽地主之谊,想要烦请云小兄弟移驾茶楼,老夫定以好酒好菜相招待。”
高老先生言辞之间客客气气,却等了许久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便大抵猜到是云泽心生狐疑,再加上嵇阳无法之地自来恶名昭彰,与其自身境况凶险,会多加警惕也就理所应当。
高老先生未曾介意,直起身后,呵呵一笑,开门见山道
“云小兄弟莫要惊怪,嵇阳本就鱼龙混杂,牛鬼蛇神之流众多,加上人来人往,老夫又经营茶楼,消息自然也就灵通一些,会得知云小兄弟身份,乃是理所应当。但云小兄弟大可放心,老夫虽是一介遭人唾弃的为恶魔头,却也对云小兄弟并无恶意,只是因为也曾有过被人当做过街老鼠的经历,就对云小兄弟如今境况之凶险,深有体会,方才想要与云小兄弟共饮几杯,算是与云小兄弟结识一番,交个朋友。毕竟多个朋友多条路,日后行走江湖,咱们这些比起过街老鼠也丝毫不差的,互相之间还能有个照应,不会沦落到独木难支的地步。”
话音落罢,许久之后,房间里才终于传来脚步声。
已经十分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
未曾除去人脸面具的云泽冷眼相向。
“高老先生?”
老先生立刻带起笑脸,不计身份辈分,抱手鞠礼。
“正是。”
只是正当高老先生弯腰之际,云泽掌心之中便就立刻腾起一片密密层层的雷光,激烈刺耳之声方才响起,就已经立刻拍向老先生头颅,同时又让隐藏在其身后的一尺雪光飞腾而起,带起一阵格外急促的呼啸声,掠过其头顶,直奔老先生后心而去,根本不曾计较眼前这位规规矩矩登门拜访的老先生究竟来意如何,又是否居心叵测,而是怀着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的想法,迅猛出手,力求一击毙命。
早已有所预料的老先生察觉到那一尺雪光的杀性凌烈,心中暗惊的同时,也忍不住一阵苦笑,当真是如先前临别时徐圣人口中所言,不打不相识。
老先生轻轻一叹,不敢直面那一尺雪光锋芒毕露的可怖杀机,身形一晃,便就化作一团黑烟消散。
那后发先至的一尺雪光则是呼啸而过,无奈落空,当即刺穿了环廊地面,洞口边缘工工整整,再一呼啸折转,就重新刺穿返回云泽身旁。而云泽一记掌心雷自然也是同样落在了空处,雷弧迅猛激荡,轰隆隆四面炸开,将门前环廊都生生炸没了丈许。
云泽心中微沉,重新起身,转而看向已经出现在屋里的黑烟缕缕,最终凝练化实重新变作高老先生的模样,嘴角噙着些许笑意,一边不动声色压下体内因为没能躲过那一尺雪光可怕杀机,就遭受牵连逆涌翻腾的气血,一边目光扫过那道悬于云泽肩头的一尺雪光,心底越发惊骇,但也很快就镇定下来,猜测这一尺雪光便是云温书留给云泽的保命之物,只是如此模样的半件王道圣兵,却从没见过,也从没听说罢了。
只是方才云泽出手之时巨大的声响,已经惊动了不少人,客栈之中虽然住客稀疏,却也不是没有,几乎全都出门查看情况。而但凡是敢在嵇阳留宿一晚的,出去那些实在无计可施的少数凡人之外,其他的那些,就大多都还是有些底气的,修为境界算不得很高,却也不会很低,从九品凡人境到命桥境灵台境应有尽有,或是就在不远处作壁上观看热闹,或是默不作声离开客栈以求自保。
但很显然的是,这些至今也胆敢依然逗留客栈之中的,都并不知晓眼前这位高老先生的真实身份。
老先生面带笑意,没再继续多说,不想暴露了云泽身份。
而云泽也在蓄势而为的一击落空之后,就不再继续出手。
眼前这位高老先生,尽管并未真正展现自身修为境界,但其先前身化黑烟闪躲之时,却也已经有所暴露,乃是炼神反虚境的强大修士,对于云泽而言,绝非眼下修为境界可以抵抗。尤其老先生手段着实诡异,再加上一尺雪光已经暴露,对于云泽而言,就再也没有任何可能将这位不知如何就能认出他身份来历,并且直接找上门来的高老先生彻底解决。
不想一尺雪光继续暴露在外的云泽,很快就将剑刃收起,依然冷眼相向,也依然默不作声。
高老先生倒也未曾介意,抬手虚压,便就立刻浮现出一片十分繁复的灵纹阵法,将自己与云泽一并笼罩在内,可以阻绝声音传出。做过了这些之后,老先生方才开口笑道
“云小兄弟出手果决,老夫并不怪你,毕竟如今小兄弟所处境况实在凶险,又是独自出门,就理应如此。但老夫也确实不曾欺骗小兄弟,是真心实意想要与云小兄弟交个朋友,在日后行走江湖有难之时,也好互相之间有个照应。”
老先生收回手掌,负于身后,忽然想到了一件事,神色立刻变得有些复杂,直至许久之后才终于长长吐出一口压在心头的闷气,恢复小脸,继续开口道
“其实,老夫曾经也能算得上是个人物,并且还与令尊有过一些不深不浅的交情。按照道理而言,老夫其实该叫小兄弟贤侄才对,只是如今时过境迁,今夕不复往年,老夫也不再是当初那个”
老先生话音戛然而止,轻轻摇头,不曾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说下去,转而拱手笑道
“今日之事,确实是老夫唐突,不该如此莽撞直接登门拜访,还望云小兄弟能够看在老夫一片真心的份儿,见谅则个。而小兄弟今日倘若着实不愿,那也无妨,想来是明日还要乘车东行,返乡过年,老夫也就不再强求。只望云小兄弟能在年后返回北城之际,再次途径嵇阳之时,能够赏脸,莫要再继续推辞。届时,老夫定会备上好酒好菜,与云小兄弟把酒言欢。”
言罢,老先生深深一躬。
云泽眼神异样,与不远处床铺上早已严阵以待的小狐狸对视一眼,同样有所狐疑,便不曾回答。
而老先生则是在起身之后,面带笑意向着云泽轻轻点一点头,就撤去灵纹阵法,缓步离开,自始至终都不曾表露过分毫敌意,也让云泽越发有些难以把握。
客栈四周,人影错落。
老先生走下楼梯,并未直接离开,而是先行找到了客栈伙计,主动赔偿了环廊损失,之后便就略微显露一身修为气机,喝声遣散了这许多作壁上观的看客,又隔空与云泽略一拱手,才终于抬脚迈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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