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府中的另一座院子,不同于宁心院的隆冬腊月,亦不同于锻房院的炽热难当,而是如同春日和煦一般的温暖。占地极广的院子当中,栽满了各种各样的奇花异草,皆为灵株之属,而在这些奇花异草的一旁,又另外有着一座药田,被人用低矮篱笆分隔出规规整整的一小块一小块,每一块药田里都栽种着不同的宝药,形形色色,灵光各异,弥漫出阵阵异象笼罩着整座院落,浓密的灵气已经足够形成露珠积攒在这些灵株宝药的叶片果实之上,就导致院子里的光景,真正做到了四季如春。
青槐缓步行于这些灵株宝药之间,眸光冷峻,最终是在内院门口的位置停下脚步,目光扫过院子里排排木架,架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正在晾晒的灵株宝药,大部分都已经灵光内敛,药力沉淀,看似是与凡物无异,随时可以进行最后的烘干步骤,进而储存下来,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丹药的炼制,其实相当繁复,绝非三言两语即可阐述清楚。毕竟一枚丹药的最终炼成,其中需要牵扯到的问题很多,诸如灵株宝药的年份长短、药力多寡、药性是否相冲与药力能否配合,以及炼制之时火候的掌握是否熟练,炼制时间的长短,炼丹师的体力与修为境界,都是极其重要的关键。但在此之外,丹药的丹方,其实也是一个相当重要的问题。因为除却那些能够帮助伤势恢复的金疮丹、断续丸之类的丹药,以及某些可以帮助恢复体力的丹药之外,其他大部分完全按照丹方炼制出来的丹药,并不会完全适合每个状况都会多多少少稍有不同的人,甚至可能会因其中极其细微的一点不同,就导致最终炼制而成的丹药全无用处。
所谓一人一方,说的也便就是这个道理。
也正因此,这世上大部分的丹方,其实就只是相对而言还算固定罢了,却一旦到了真正需要的时候,就得按照实际情况的不同,对于丹方略作调整才能行。只是这里所说的调整丹方,却是需要炼丹师十分大量的经验积累,以及对于各种灵株宝药与所有可以作为炼丹之用的材料,有着相当深刻的了解,才能将丹方记载之中所需药材进行最为适度的调整,包括所需的年份长短与药力的多寡和用量,以及所需药材种类的添加与减少,从而做到真正意义上的“对症下药”。
一人一方只有短短四个字,上嘴皮一碰下嘴皮罢了,却也是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
青槐深知其中脉络复杂,也便从来不曾插手其中,略作停顿终于找到吕梦烟之后,信步经过之时,就对这些已经差不多全部晾晒完毕的灵株宝药看都不曾看过一眼,径直走上近前。
吕梦烟素手捻起一只宝药,形似人参一般,根须杂多且极长,通体上下分布有点点红斑,恰似铜钱模样,因为已经晾晒了许久的缘故,灵光内敛,药力沉淀,就在表面看来不过尔尔,但实际上却是对于修士,尤其练体修士有着极大裨益的一种名为血钱参的宝药,直接吞服能够生发血气,同时稳固脏腑精气,效用非凡,乃是不可多得的极品之物。便饶是吕梦烟已经在这片药田上倾注了大量心血,也有且仅有这一只血钱参顺利长成,而其他血钱参幼苗,则是因为吕梦烟借助灵纹阵法拔苗助长的缘故,若非药体开裂,药力逸散,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所谓珍稀,便是如此。
但吕梦烟却也从来不曾想过直接吞服这件事,毕竟血钱参得来不易,并且药性燥烈,药力庞大,倘若直接吞服入腹,就会导致其中相当一部分的药力因为吸收不及的关系,从而彻底流失,就未免太过浪费。可一旦将其作为主药炼制成丹,就不仅能够将其药力进行更大程度的保留与利用,还能将其药效通过合适的丹方发挥到极限,也便最终所能带来的裨益,绝非直接吞服可以相比。
也或将其分作两部分,一部分作为主药,用以炼制可以增补脏腑精气的丹药,另一部分作为辅药,而将宝药太岁当作主药,用以炼制可以最大程度助其突破十二桥境的另一种丹药。
而在如今,血钱参已经备好,就只需等待木灵儿以自身心头血让那紫金太岁再作突破之后,即可将其取来,以为己用。
只是可怜了那依附于一棵侥幸得到过灵芝甘露灌溉的忘忧草而生的木灵儿,因其修为境界实在有限,尚未踏足圣道的缘故,心头血数量也就不会很多,可如今却是冒着极大的风险,直接拿出了整整十滴心头血,用以日日灌溉宝药太岁,以便那本就是为极品的紫金太岁,能够更上一层楼,而使云泽在突破十二桥境之后,拥有更加充沛的脏腑精气与更加稳固的根基。
陶老爷子想法着实不错,木灵儿小姑娘也很慷慨,却免不了到头来会徒为他人做嫁衣。
抛开今日,就只差六日。
一向清冷待人的吕梦烟,难得面露笑意。
如春风化雪。
但却一闪即逝。
随后便就重新搁下那只血钱参,转而看向如今已经不再避人,会经常出现在这座药园中帮其“拔苗助长”的青槐,依然清冷孤高。
“有事?”
青槐微微点头。
“昨天夜里,泽哥儿回来了。”
闻言之后,吕梦烟神情一愣,旋即眼神微沉。
在此之前,吕梦烟一直以为云泽已经死了,毕竟她虽然一直待在山上从不曾下山,却也对于有关云温书的很多事,了如指掌。便如瑶光,便如皇朝。而也正是因此,在上一次青槐忽然暗中找来,将其留在云泽身上的一缕神识已经被人打碎一事坦然相告之后,吕梦烟才会以为云泽是被瑶光圣地,也或南城皇朝抓住,方才会让有着炼虚合道大能境修为的青槐的神识,都被轻易斩碎。而一旦云泽落入瑶光圣地也或皇朝手中,就必然是个十死无生的下场,几乎没有任何逃出生天的可能。
毕竟斩草除根这种事,可是那位非常喜欢杀鸡用牛刀的瑶光圣主的拿手好戏。
却不曾想,云泽竟会险死还生真的逃了出来,并且还一反常态,在这种时候返回度朔山。
但青槐却是并不理会吕梦烟脸上十分细微的神情变幻,兀自继续开口道
“他的修为境界进步很快,现在已经是命桥境了,而且还是另辟蹊径建成的阴阳双命桥,只是具体如何,泽哥儿不曾真正与人出手打杀,也就看不出来。另外,上午的时候,大少爷还曾将泽哥儿叫去了他的院子里,与泽哥儿说了很多事。大少爷究竟是个什么性子,你应该很清楚,所以泽哥儿究竟已经明白了多少,谁都不好说。但至少有一件事,泽哥儿是肯定已经知道了的。”
吕梦烟秀眉轻挑,面露意外之色,只是不曾答话,而是眯起眼眸略作沉思。
青槐自顾自继续说道
“说实话,我不太建议你为了一件宝药太岁,就直接跟泽哥儿撕破练皮,出手强抢,毕竟咱们虽然在人数的方面占了一些优势,可终归极其有限,并且木灵儿也因为本体曾经得到过一些灵芝甘露的浇灌,就哪怕已经损失了部分心头血,也依然不可留有分毫小觑之心,更不能将其当作寻常炼神反虚境的鬼修对待。再加上泽哥儿如今也是命桥境,并且在山下有过多次与人厮杀的经验,甚至还曾险死还生,与人生死相争的经验就远非你能轻易相比。也便是说,一旦我被雪姬拦住,木灵儿又将另外两个也拦住,只有你自己对上泽哥儿,胜算不大。”
青槐说得相当直白。
却也只是看起来比较直白而已。
实际上,青槐还有很多话没说,诸如上次云泽在北城遭遇险境,迫不得已撕破了一张藏有其一缕杀机的符箓,用以化解那次危机。而在当时,青槐虽然到得稍晚一些,却也亲眼见到云泽是以命桥境修为,险些将那已经十二桥境的瑶光美人骨都彻底斩杀。
虽然有尾无头,但当时那一幕,却也足够说明很多问题。
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而是就事论事,一旦真的出现青槐口中方才所言的情况,吕梦烟与云泽对上,只论个人实力而言,最终究竟谁生谁死,很难能有个足够明确的定论。
更何况云泽手中还掌握有五张足够轻易斩杀吕梦烟的杀机符箓。
两张来源于青槐自己,三张来源于雪姬。
尤其山外世界无比广阔,谁又能够保证在这短短半年的时间之内,那位从前只是微不足道一无是处的泽哥儿,是否会有什么独到的机缘机遇?
而一旦吕梦烟不敌身死,他与另外两个已经押宝在其身上的鬼仆,就难免会因主死仆亡的关系,惨遭牵连。
也正因此,无论话有多难听,青槐都不得不说。
毕竟事关身家性命,并且青槐与吕梦烟之间的关系,也就只是主人与鬼仆罢了,有着主死仆亡的联系,但却不会任凭吕梦烟一念之间,就可以强行定夺青槐的生死存亡。
有着后者那种关系的,就只有府上十分有限的,几个身为贴身丫鬟的鬼仆罢了。
只是在闻言之后,吕梦烟却并不曾露出任何恼怒之色,反而越发冷静下来,仔细斟酌了许久,才终于轻轻点头,随口应了一声,而后便就转身看向那只已经准备妥当的血钱参,眉关微蹙,似乎是在考虑既然已经失去了宝药太岁,那接下来的突破,又该如何选择。
对于这所有一切尚且不知的云泽,还在宁心院中安心练习拳法刀法。
刀光霍霍,呼啸声凛然。
寒光映月刀虽然只能排得进灵兵一类,但却相当锋利,远在寻常凡兵所谓的吹毛断发、切金断玉之上。只是这套由自云鸿仁那里学来的刀法,其实本不是刀法,而是云鸿仁不知是从何处得到的剑法演变而来,尽管因为孟支离的刻意为之,就让云泽手中的这把寒光映月刀,与云鸿仁手中的那把玄玉长剑相差不大,可一旦将剑法当作刀招使出,就多多少少有些行滞不通,略感怪异的地方存在。尤其剑乃双刃,刀只一锋,就导致其中许多技法招式需要有所更改。
以云泽与云鸿仁如今的本事而言,哪怕只是最为垫底的武功技法,也远不到能够自创的程度。
便在练了片刻之后,还是弃刀不用,改练拳法。
但在最为基础的五步拳之外,云泽也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开始练习那套云开用了整整十年才终于自创出来的拳法,并没有什么固定的招式,就只是一种放长击远与身体发力的方式而已,只要能够脚下站得稳,腰杆拧得动,再通过练习做到一身劲力直透双臂即可,倒是与坊间偶有传承的武功技法通背拳有些相仿,只是少了固定的套招而已。
按照云开的说法,就是无招胜有招,在意不在形,而一旦过分拘泥于形式,就反而会在一定程度上出现固步自封的情况,导致瓶颈过低,突破极难。
道理是有道理的,可这种拳法的练习,也是相当费力,需要分为站桩、练腰,与身体发力三个部分,并且依着云开的意思,还要做到“醒懈有度,身步有章,举手投足,无不契机,”的程度。而在此之外,云开又曾言之“理之深妙,不可尽言”,就对于云泽而言,着实有些太过为难。而在如今,尽管云泽一双手臂一旦抡起就会犹似一双棍杖一般,虎虎生风,但却距离云开那般的变化莫测与信手拈来,依然有着极大的差距,并且总会在不经意间就受困于抡臂的固定招式之间,虽然声势不小,可却已经背离了无招胜有招,与在意不在形的根本要义。
终究还是唯有“难练”二字。
再加上自从上次走过一趟古代妖城以后,云开就忽然变得相当沉默寡言,经常一消失就是很久的时间,甚至到了后来,一旦不是什么紧要之事,就无论云泽如何喊他,都始终得不到任何回应,让云泽有些担心。
但无论怎么担心,都不过无济于事。
一连番的拳法练过之后,云泽已经大汗淋漓,又一次尝试着叫了几声云开,想要问一问在练拳方面是否有什么建议,却无奈于一如既往没有得到丝毫回应,便只得暂且搁置下来,返回房间随便冲洗一番,再换了身衣裳之后,就直接出门去。
勤勉修行固然重要,却也须得劳逸结合,否则一旦练坏了身体,就反而得不偿失。
只是此次出门,云泽却也并非是为休息一事,而是因为已经临近年关,想要去拜祭父亲。
因为俗世回到人间的缘故,那座原本该在云泽住处附近的,云温书的埋身之所,如今就已经不知随着地面延展去了何方,彻底找不到了,如今再想要祭拜云温书,也就只能在度朔山上。
山上有着一座云温书的衣冠冢,位于云府后方,乃是云泽的六姑姑云温裳所立。
只是对于这位平日里根本不曾住在云府之中,只在吃饭时才会偶有出现的六姑姑,云泽却着实有些不知当以何种心情去面对。毕竟一旦说起来,云温裳对于云温书的感情,其实已经算是悖逆了伦理道德,而这件事也是在云温裳终于知晓云温书已经死于灾变那日之后,不仅是为云温书在云府后面立了一座衣冠冢,并且整个人也都逐渐变得浑浑噩噩,甚至到最近几年还会偶有癫狂,再也不复曾经的温婉贤淑的模样,只知道日日夜夜守在衣冠冢附近,不许云泽以外的任何人靠近,才终于被人慢慢察觉。
对于此事,云老爷子曾经多次怒发冲冠,甚至险些就要亲手将那违逆了道德伦理的不孝之女毙于掌下,却也好在每次是陶老爷子与云温章好言相劝,才终于将其拦了下来,并在几番过后,彻底打消了其清理门户的念头,才终于留住了云温裳一条命在,任由其浑浑噩噩度日,不再理会。
但云温裳却也会在见到云泽的时候,或是听到有关于云泽以及云温书的一些事的时候,会变得稍微清醒一些,可一旦云泽离开其视线,也或过一段时间,云温裳就会立刻变回那种浑浑噩噩的模样,只知道自己需要守着云温书的衣冠冢,而不知其他。
活死人一般。
若非如此,云泽也不就会苦于不知应该要以怎样的心情面对云温裳,在先前几次上山之后,都不曾再去祭拜过云温书。
只是此番上山,却正值年关之际,倘若还是不去,放任云温裳只有孤零零自己一个人,陪在父亲的衣冠冢身边,云泽自己心里也会觉得过意不去。
并且已经多年不曾祭拜过父亲,哪怕只是衣冠冢也好,总要强过就连衣冠冢都没有。
云泽心绪复杂,愁眉不展,继续绕行因为极土木之盛就占地极广的云府围墙下的坎坷小路,直至走过围墙,再抬头时,就已经可以远远见到一片坟茔墓碑,以及其中一座墓碑旁边,那个孤零零靠在上面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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