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入夜,云泽方才终于醒转。
木灵儿小姑娘脸蛋红红,正枕在云泽的胸膛上酣睡,嘴角带着一丝晶莹,眉宇间挂有掩饰不去的疲惫。而当云泽迷迷糊糊揉着脑袋醒来时,小姑娘却是依然酣睡深沉,并未因为那些细微的声响就被惊醒过来。对于木灵儿为何会在自己床上,并且还将自己当成了枕头一事,云泽有些意外,却也并未深想其他。毕竟自己虽然是被脱得光溜溜,却也好歹留了一件遮羞布,而小姑娘一袭丝质中衣虽然有些凌乱,甚至领口都已经略微敞开,却也只是因为小姑娘睡觉不太老实罢了,不光将脑袋枕在云泽的胸膛上,更整个人都如同一只八爪鱼般,手臂双臂全都缠在了云泽身上。而在云泽彻底清醒之后,小心翼翼掰开木灵儿死死缠紧了自己的双臂时,小姑娘就忽然哼哼两声,自己翻了个身,变成了一副四仰八叉的模样,依然睡得格外香甜。
云泽不动声色帮小姑娘扯了扯衣角,重新盖住肚皮,又将身上那条金钱衬红大条褥也给木灵儿盖上。
对面不远处的桌子上,正摆着那壶黑石茶,旁边还有一只底部带有少许水迹的茶碗。云泽瞧见之后,就大抵明白了小姑娘为何竟会睡成这幅模样,失笑一声便暂且作罢,将床铺彻底让给了木灵儿,自行起身穿衣下床。
夜色未浓。
袖珍恶土之中,显然就是前不久方才得到木灵儿一滴心头血灌溉的紫金太岁,依然还在幅度夸张地膨胀收缩,表皮紫金颜色染上木灵儿心头血带来的清新绿意之后,非但未曾变得驳杂不堪,反而更加纯粹通透,甚至就连其上脉络也在迅速变得更加粗壮清晰,只是个头似乎要比两日前刚来的那天夜里更小了一些,尽管不太明显,却也依然可以有所察觉。
倒是与其双生而成的另外一件翠羽太岁,较之当初没有丝毫变化。
整座院子里都环绕着浓郁的草木芬芳。
云泽在房门口的台阶上坐下,面对着袖珍恶土中的紫金翠羽双生太岁,从远在奇山昆仑的顾绯衣,想到了房间里的木灵儿,又想到了修云院的六姑姑,以及这整座云府的暗流涌动,心情格外复杂。
月上寒枝近中天。
云泽胸膛深深起伏,深呼吸一次,暂且丢开了那些扰人清静的闲杂琐碎,起身离开宁心院。
本在宁心院门前守门不许任何人靠近的希儿,在很早之前就已经返回修云院,并且还在临走之前,帮着木灵儿更换了染血的床单被褥,又帮忙给云泽擦洗了身体,主要还是为了避免云泽会在知晓这些之后,就平添了许多压力。毕竟这其中有些事,希儿与木灵儿,包括云温章在内,其实全都心知肚明,是哪怕木灵儿较之寻常阴鬼邪祟稍有不同,却也依然沾了一个“鬼”字。人鬼无后,乃是阴阳有别之下的,没有任何一人一鬼,也没有任何可能将其破坏的死规矩,只是为了安慰云温裳,也是为了云温裳能在云泽下山之后有个寄托,方才会顺水推舟,成全了云温裳一番安排的美意。
至于之后又该如何才能隐瞒过去,就无论木灵儿也或希儿,都还不曾想到。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也正因此,才会故意瞒着云泽。
至于云温裳那里又该如何去说,当然也是有着很多不仅看似合理,并且确实合理的理由,诸如这位泽哥儿,如今无论是在山上还是山下,都是境况凶险,不得安宁,而相较之下又还是山上要稍好一些,毕竟也是有着雪姬帮忙照看,并且云温裳也可以亲自照看,就肯定要比跟着泽哥儿整日提心吊胆强得多。又或是说,山下还有着泽哥儿喜欢的那位姑娘在,倘若真让泽哥儿知晓了此事,到日后下了山,一旦见了那位姑娘,就难免会有些做贼心虚,再万一坏了这大好的姻缘,岂不就是天大的罪过?
希儿毕竟也是希恶鬼,劝人为恶,自有三寸不烂之舌,想要说服并且瞒过云温裳,就当然也是极其简单。
唯有云泽对于整件事一无所知,始终都被蒙在鼓里。
烦心事已经很多了。
离开宁心院后,云泽就一边想着这些心事,一边漫无目的地随处走动。高墙大院的云府,占地广阔,可谓千门万户,亭台楼阁,时至今日一十八年多,云泽也从未将整座云府全部走遍。
便在漫无目的之时,偶然撞破了一对鬼仆的林中苟且,但这男女两位云府鬼仆,无论姓名也或身份,云泽却一无所知,甚至就连面孔都觉得十分陌生,便在略微皱眉之后,未曾多说,立刻转身离开。却也不知是否是那两位鬼仆生性如此,亦或当真胆大包天,就在云泽还未走远之时,就继续传来了阵阵声响,让云泽脸黑如炭,也便直接绕过了那对鬼仆,径出门去。
而在出门之后,云泽也未曾多做其他思量,就直接去了府后那些坟茔所在之处。上次来时,因为云温裳的一些缘故,本是打算好生祭拜一番那座衣冠冢的云泽,就只能暂且将此事搁置,转而将所有心思全都放在了云温裳身上。这一耽搁,便就是两天时间,直至此间出了云府大门,云泽才终于重新记起此事,方才直接去往坟茔之处。
月明星稀,山上倒也不会很暗。
只是府后坟茔所在附近,荒草半人高,月光落下之后,一片影影绰绰,倒也着实有些吓人。
云泽心神略微紧绷,四周看了看,一座又一座简陋墓碑上,刻着一个又一个人名,大多都是“云”字开头,也有一些是嫁入云家,又或入赘云家的长辈,以及其他的一些堂亲表亲,就暂且松了一口气,一路找到众多坟茔最后方的那座衣冠冢,敲了敲上面云温裳亲手留下的刻字,深深一叹,在衣冠冢前跪了下来。
因为是临时之意,就未曾带有香炉贡品,只得三叩首后低声致歉,以望能够取得父亲原谅。
雪姬不知何时跟了上来,臂弯处挎着一只竹篮,从香炉贡品到火盆纸钱,一应俱全,正当云泽话音稍顿时,方才上前,默不作声将东西一样一样摆了上去,又挥手点燃三炷香,递给云泽。
接过之后,云泽重新叩首。
雪姬就在一旁烧了纸钱。
火光熠烁,烟柱倾斜,尽管明知有些事根本不可能,但当烟柱斜向这座衣冠冢之时,云泽也仍是忍不住眼圈儿微红,深知就连身为阴鬼邪祟的雪姬,也不声不响又往火盆里面添了许多纸钱,好似生怕云温书会如坊间凡人所言一般,在地下也过得拮据穷苦,就直到所有纸钱全部成灰,火光熄灭之后,方才终于罢休。
寒风稍稍一停,火盆中余留的烟柱,重新变回笔直。
云泽上了香,红着眼眶扬起脑袋,尽可能不让眼泪掉下来,而雪姬也在简单收拾了一番之后,就重新拾起火盆,退到了远处,给云泽留下了可以说话的空间。
想说的话,其实不少。
只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
毕竟这些许多变故实在是来得太快,就好像自从灾变之后,而至半年前的夏天之前,都只是懵懵懂懂,浑浑噩噩度日一般,直至今年夏天之后,才终于逐渐清醒过来,而其原本多年如一日的生活,也忽然就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以前从未接触的,如今接触了。
以前从未敢想的,如今做到了。
以前从未知晓的,如今知晓了。
更好像是忽然就跨过了一道无形之中的门槛,跨过去之前的一切都是风平浪静,但在跨过去之后,就是电闪雷鸣。
好一个多事之秋!
只是,有苦难言。
云泽一直跪在那里,望着父亲的这座衣冠冢,想着那许许多多理不清的心事。
雪姬也在远处陪了整整一夜。
直至次日清晨,天色方才微亮,无论云泽也或雪姬,都已经满身霜雾。
已经跪了整整一夜的云泽,呼吸声忽然一重,深呼吸一次,方才终于起身,稍稍退后两步,就在这座衣冠冢跟前不大的空地上摆开了架势,从最初学习的五步拳,到后来那套云开自创的拳法,再到那套由自云鸿仁所掌握剑法之中演变而来的刀法,以及更后来学到的乱云步。
只是第一次过后,却觉得有些不太满意。
便再来一次。
随后又是第三次,第四次
云泽演练的速度非但不曾越来越快,反而越来越慢,直至不知过了多久之后,忽然间的一拳刺出,裹挟有狂风呼啸轰鸣漫天云,一刀劈落,席卷出雪光倒挂飞瀑漫山岗。
日出东山!
云泽忽然一身上下畅快无比,而至拳法刀法练过之后,便就顺势以《雷法》之中最为基础的控雷之法,开始演化出各种搏杀术。
声势最为浩大的,自然便是云泽曾经施展过一次,但却只是表面看来熟练,实际上却是十分勉强的五雷正法。
只是此间并非是为杀敌,而是用作演练,云泽也就并未强行损耗自身脏腑精气。可即便如此,《雷法》之中所载五雷正法,也绝非如今天下间其他那些可以见到的五雷正法能够与之相比,乃是摄取阳雷阴霆,契以脏腑精气,赋予五行之属,才是真正的五雷正法。也正因此,云泽一手雷法由自最初时演练出的诸多控雷妙用,而至后来的诸多雷法,声势虽然一路攀高,而其周身萦绕气机也是同样不断攀升,却也不过如此。
直至最后一手五雷正法施展而出,阴云滚滚,雷霆震怒,尽管并非云泽所能施展的杀力以极,却也有黑云阵阵,漫天雷光轰隆隆炸响,激烈沸腾,相互交织缠绕,凭空织出了一片汹涌雷海,犹似一场雷劫显于百亩苍穹,璀璨光明,呈现出一片五雷激昂的可怖景象,声势之浩大,犹似天公震怒。
足以惊动整座云府。
而在远处,雪姬也是望着这片沸腾雷海瞠目结舌,随后目光望向万雷牵引,激烈交织于一点之下的云泽,更是美眸圆睁,脸上写满了不敢相信。
阴鬼邪祟之流,对于雷法天生相克,可谓避之如虎。
只是尽管两者之间修为境界差距极大,雪姬也依然能够由这最为纯正的五雷正法之中,感觉到阵阵心悸,甚至莫名之间就出现了好像身上背负着一座大山般的沉重压力。尽管雪姬心中知晓,就哪怕自己只是站在这里一动不动,任凭云泽随意以雷法劈打,也不可能损伤一根毫发,可这种感觉却也依然无比真实。
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之后,雪姬眼眸明亮,望着那百亩雷海之下的云泽,实在难掩激动之情。
小狐狸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雪姬脚边,因为荒草太高的缘故,就在看了片刻之后,一跃来到雪姬肩上。忽有察觉,雪姬回头见到竟是这只本该还在宁心院安心潜修的青丘狐,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略微有些惊讶。
可小狐狸却显然没有什么叙旧的打算,幽冷双瞳望向云泽,忽然冷哼一声。
“这一下,可是谁都已经知晓了他身怀雷法。何必如此。”
雪姬重新望向云泽,看了片刻之后,忽然展颜一笑。
“只要六少爷能够看得到这片惊雷,听得到这阵阵雷响,便是全天下都已经知晓又如何?”
闻言之后,小狐狸眉关轻蹙,看了一眼笑靥如春风化雪般娇美动人的雪姬,又转而看向手掌一握,便让这漫天雷霆全部炸裂,甚至就连厚重铅云都全部驱散的云泽,良久时间,方才终于深深一叹,随后回头看向闻声而来孟支离与吕梦烟,以及原本还在酣睡之中,却被五雷正法浩大声势震响的木灵儿,不再继续多说,一跃便就离开雪姬肩头,堂而皇之与众人交错而过。
对于小狐狸的真正身份,孟支离与吕梦烟尚且不知,也便只在简单看过一眼之后,就不再继续关注。
倒是木灵儿小姑娘本就红红的脸蛋,在瞧见了小狐狸之后,就立刻变得滚烫起来,方才记起昨日做事之时,小狐狸似乎一直都在房间里安心潜修,而不曾离去。只是不知这青丘狐安心潜修之时,又是否曾将所有一切都收入眼中,倘若未曾见到也就罢了,可若全部见到
小姑娘心慌意乱,小脸也是越来越红,直接红到了耳根脖颈,忽然转过身去闷头就跑,一路上谁也不去搭理,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一头钻进被窝里,再也不敢露面。
雪姬有所察觉,回头看了一眼,摇头失笑,随后完全转过身去,逐渐收敛了笑意,也重新恢复了往日里的清冷模样,紧紧盯着闻声而来的孟支离与吕梦烟,眼神之中满含威胁,周身也逐渐开始盘绕出阵阵寒风吹雪,冻杀了方圆一丈之内的所有一切,冰莹莹,亮晶晶,一触即碎。
只一丈方圆,分毫不差。
前者见状,秀眉一挑,报以一笑,倒也未曾多说其他,摆了摆手打声招呼之后,转身就走。
同样气质清冷的吕梦烟,却是冷哼一声,丝毫不曾掩饰心中对于云泽已经产生的杀意,双臂交叠于腹部,留在原地与雪姬对峙了许久,直到青槐的身影出现在远处,嘴巴开合,束音成线与吕梦烟说了什么,后者方才神情变幻片刻,眼神之中杀机毕露看了云泽一眼,转身离开。
雪姬目光扫过青槐,不予理睬,收敛了一身气机之后,便就转身回去已经重新跪在了衣冠冢跟前的云泽身边。
又上三炷香。
起身之后,云泽回头看了眼那边冰莹莹的一丈方圆,忍不住苦笑一声,再次看向雪姬时,眼神之中满含歉意,尝试着开口问道
“只此一次?”
雪姬眨了眨眼睛,眉眼轻轻一弯,大抵是笑了一下,轻轻点头。
“只此一次。”
云泽松了一口气,随后转而看向身旁那座云温书的衣冠冢——是否能够听得到这些雷响,是否能够看得到这些雷霆,云泽并不知晓,但有些该做的事,却依然需要做,甚至无论需要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什么,有多大,都需要认认真真一点不落地把它做好。
就像这些贡品,摆放得整整齐齐。
就像香炉里的三炷香,整整好好。
云泽沉默良久,忽然咧嘴一笑,上前走到那座衣冠冢跟前,从摆放整齐的那些供果中拿了一只出来,直接塞进嘴里,一口咬下好大一块,汁水饱满,味道不差。
“走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