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老爷子说话毫不客气,甚至根本没有跟真名姚君的瑶光老圣主,有过任何客套与斡旋,就这么十分直白地告诉他,后面阴山上的那棵草,不可能给他,并且还要舔干净门槛上的那口浓痰之后才能走,否则就要直接将其丢入鬼狱做狱卒。便以姚君如今的境况而言,需要待满整整一年才能离开的鬼狱,其实就等同于必死之地,毕竟狱卒的区域划分,也是要看修为境界的,尽管姚君人族大圣的修为可谓顶天立地,一旦进入鬼狱,也绝对会是所有狱卒之中最为拔尖的一小撮人之一,但其需要负责看守的区域,也必然最为凶险可怖。
鬼狱之浩大,难以想象,而在其中,自然也是不乏大圣鬼犯。
云老爷子乃是得天所授,负责看守鬼门的守门人之一,也就对此知之甚详。尽管迄今为止,云老爷子也依然不知究竟是何人能将有着大升修为的鬼犯,丢入鬼狱之中,但那些事毕竟也是阴间的事,阴阳殊途,人鬼殊途,云老爷子也并不想过多掺和到阴间的那些狗屁倒灶的破事当中。
但姚君却并不知晓。
只是云老爷子说话毫不客气,甚至在他面前也自称老子,就让这位瑶光老圣主有些杀机暗动。
却也只是暗动罢了。
云老爷子身为此间鬼门守门人,寿命漫长,几乎已经脱离了“活人”的定义,并且姚君也曾有所听闻,如今世间三处鬼门的三位守门人,就连年纪最小的云凡,都是从远古之后而到近古之前的那个时代活下来的老老人物。也便是说,就哪怕此间两者同在大圣境界,却也高低悬殊,有如天壤云泥,甚至极有可能,包括另外两位鬼门守门人的三位老老人物,都是距离大道王者的修为境界,只差一线。
倘若这三位老老人物能够离开鬼门所在之处,入得凡尘人间,那在如今已经有了归属绝世之名,究竟又会花落谁家,就犹然难知。
姚君忽然猛地咳嗽一阵,痰音明显,但却被强行咽了下去,没再继续挑衅这位很有可能距离大道王者只差一线的鬼门守门人,一方面是因为修为境界与实力手段方面的差距,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自己本身就已经朝不保夕,倘若再要与人动手,就会导致所剩不多的寿元,加速损耗,甚至极有可能一口气提不上来,便直接身死魂消。
只是那口老痰,却是不可能舔干净的。
“云老先生,老夫敬重你是鬼门守门人,方才称呼你一声云老先生,但做人这件事,终归还是要讲道理的。”
姚君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阴森盯着云老爷子。
“老夫这一身伤势,可是在二十多年前的时候,拜你那好儿子云温书所赐。您老也莫要言说我瑶光下流无耻,联合皇朝一同围杀云温书,整件事归根究底,也是你那好儿子云温书最先招惹到我瑶光圣地的头顶上。当然,云老先生久不入世,可能对此知之不详,老夫便与你说个清楚,明白!”
云老爷子深深看了姚君一眼,重新在藤椅上躺实,双手搁在扶手上,继续前后摇晃藤椅,吱呀吱呀,阵阵作响。
姚君将一口气吐出,重新换了一口气,继续死盯着云老爷子开口道
“你我两家最早结怨之时,乃是因为一处古界小洞天中的某件机缘造化,您老若是想要知晓,老夫也可与你明说,那件机缘造化,就是早已失传的半部《道经》,机缘巧合之下,被我瑶光圣地的某位弟子,在那古界小洞天中侥幸得到,却还没能来得及交给当时同在其中的宇儿,更没能来得及带出那座古界小洞天,就被你那好儿子云温书发现,直接出手杀人越货,抢走了那早已失传的半部《道经》。云老先生,您老也该知晓那半部《道经》,乃是天生地养天工雕琢之宝,甚至有所传言,那半部《道经》便是半部天书,记载有不为人知的大道真相,得之者,可窥大道运转之真理,乃是天下修行者有望成仙的唯一契机,却被你那好儿子云温书,在到手之后,就立刻私藏起来,更在其离开那座古界小洞天之后,就将其当众打碎,彻底毁掉了世间所有修行者得道成仙的唯一契机!”
姚君情绪激动,面红耳赤,呼吸粗重之时,喉咙里也忽然传来一阵格外刺耳的痰音。
但云老爷子却始终不为所动,依然前后摇晃藤椅,只是嘴角却带起了一抹讥讽意味十足的笑意,随后略微抬手,示意自己在听,也示意姚君可以继续说下去。
眼见于此,嘴里已经不剩几颗牙的姚君,自然也就不能再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只是其眼眸中寒光流溢,已经凝成实质,犹如刀剑一般锋芒毕露。好在这位瑶光老圣主虽然情绪激动,却也依然留有几分清醒,不曾做出什么针对云老爷子的举动。但就算这位瑶光老圣主眼眸中寒光当真激射而出,云老爷子也会任凭他先将话说完,之后才会与其计较这番冲撞之举。
毕竟山上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总是如此,很少会有外人前来,难得可以热闹热闹,就多多少少还是想要听一听这位风中残烛的道理的。
只是云老爷子这幅作态,一旦落在姚君眼中,就是不屑一顾。
无奈形势逼人,就哪怕姚君曾经如何高高在上,如何权倾万里,此间也不得不忍气吞声。
便在稍微冷静了片刻之后,才继续开口道
“半部《道经》,半部天书,就因为你那好儿子云温书的一时冲动,彻底毁于一旦,世间所有修行之人得道成仙的契机,也就此毁于一旦。云老先生,道理就是这个道理,难道他不该死?当然,我瑶光圣地,其实并没有心系天下的胸怀,但老夫说来也不会觉得惭愧。那半部《道经》,半部天书,乃是天生地养,天工雕琢而成之重宝,本是无主之物,而我瑶光弟子有天道眷顾,有幸得之,便就在入手之时,即为我瑶光之物。”
“就算再退一步讲,也是我瑶光弟子所有之物。你那好儿子云温书堂而皇之杀人越货,就是全然不曾将我瑶光圣地放在眼里,等同于当众扇了我瑶光圣地一记响亮耳光。如此大仇,无论是打打杀杀的江湖,还是人情世故的江湖,我瑶光圣地都能站得住理,就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有何不可?说到底,也是你云家,你云老先生,不讲道理在先,我瑶光圣地,报仇雪恨在后。”
“可若云温书只是身死也就罢了,却其哪怕冒着当场丧命之凶险,也要将老夫拖下水去,直接打穿了老夫气府,更震得老夫这座命桥,也近乎支离破碎,摇摇欲坠,就是他云温书,又欠了我瑶光一件天大的事!老夫今日来找云老先生讨要后面阴山上的一棵草,于情于理,可有不合之处?”
姚君一口气说了很多,说完之后,这口气忽然一松,就立刻变得气喘吁吁,面红耳赤更甚,好似随时都有可能一口气喘不上来,直接倒地咽气。
倘若当真如此,其实也很方便,因为云老爷子是看不上姚君这位人族大圣的,就丝毫没有将其收为鬼仆的想法,也便是说,只需姚君死在此间,就可以直接将其丢入鬼门,让其通过鬼狱,去往真正的阴间,也可以省的劳烦大道,还要将他身死之后的灵魄,一路牵引去往那座真正的鬼门关。
云老爷子睁开眼睛,停止摇晃藤椅,眯起眼睛,视线越过遮天蔽日的老桃树枝桠,看向天上那座不为活着的生灵能够见到的“鬼门关”。
一个又一个不知来自何处的灵魄,因为天道牵引的缘故,就无论这些灵魄究竟有着多少留恋与不甘,都无法反抗,乌泱乌泱被摄入其中。与坊间传说迥异,这座真正意义上的鬼门关,其实就只是一个黑黢黢的洞口罢了,乃是天道亲自留出来的,可以来往阴阳两界的一座深邃通道,因为活着的生灵并不能亲眼见到的缘故,就没有看守之人。而云老爷子之所以能够见到,也是因为其鬼门守门人的特殊身份所致,已经不再带有分毫活人生机,方才能够瞧见那座真正意义上的鬼门关,也才能够由自远古之后而到近古之前,一直存活到现在。
可那座鬼门关里面又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就连云老爷子也并不知晓。
有点儿想去看一看。
云老爷子忽然摇头哂笑一声。
那座真正意义上的鬼门关,可不是以讹传讹被说成是鬼门关的度朔山。更何况度朔山尚且还是“十人去,九不还”,可那座真正意义上的鬼门关,却是“十人去,十不还”。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只在这里看起来像是那么一回事。
云老爷子眯起眼睛,盯着那座鬼门关看了半晌,忽然歪了歪身形,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拿茶碗。手已经伸出去了,方才察觉此番出门,就只带了藤椅出来,并未将其他物件一并带出,便只得作罢。
随后看向因为方才云老爷子一声哂笑,神色就有些阴晴不定的姚君,重新躺正了身形,眯起眼睛继续摇晃藤椅晒太阳,开口道
“前面那个道理,听起来好像还能站得住脚,但后面这个,却是全无道理可言,狗屁不是。”
闻言之后,姚君当即脸色一沉。
“如何狗屁不是?!”
云老爷子轻轻摇头,既是不屑回答,也是不想回答。
前面的那个道理,言说那早已失传的半部《道经》,半部天书,乃是天下修行之人得道成仙的契机所在,其实根本就是无稽之谈罢了,并没有任何真凭实据,毕竟真正看过看半步《道经》之中详细记载的那些人,早就已经全部身死魂消,甚至就连云老爷子也不曾真正看过,而只在云温书那里听说过其中的部分内容罢了。可即便只是部分内容,云老爷子也很清楚,那所谓的半部天书之中所记载的天道真相,其实并不适合广而告之,否则一旦被人知晓,如今这座天下的许多生灵,包括人族、妖族,以及极北之地两界壁垒另一边的那些“人”,其实都不是这座天下原本该有的生灵,而那所谓的“原人”,才是真正的本土土著,就必然会掀起一阵波及整座天下的轩然大波。
但若只是如此,云温书也不会在后来离开那座古界小洞天之后,就当中毁掉那所谓的半部《道经》,半部天书。
而其之所以如此,也就是说,其中还另外记载了诸多不可告人的隐秘,是哪怕云老爷子,也不曾在云温书那里听说过的一些事,并且很有可能就是如今这座天下的人族、妖族,以及极北之地两界壁垒另一边的那些“人”,为何会来到这座天下的缘由所在。
也便是说,与其将那半部《道经》说做是天下修行之人的成仙契机,倒不如说是一部记载有历史真相的存世古籍。
只是其中具体内容如何,云老爷子猜不到,也问不出。
可既然云温书会选择如此做法,也就足够证明,其中另外记载的隐秘,一旦被天下人得知,就必然会引起某种不堪设想的后果。若非如此,云温书也不会平白无故就做出这般徒惹天下人生怒的蠢事。
好在当初云温书当众毁去那半部《道经》之时,知晓其手中所持之物,即为半部《道经》,半部天书之人,为数不多。若非如此,云温书在之后的境况,就必然更加凶险,甚至就连能否还能留有后人一事,都极其难说。
但瑶光圣地却一直不肯放弃,便迄今为止,也在暗中搜寻那已经被云温书一拳打碎,迸溅散落在天下各处的半部《道经》碎片。
却与其说是迸溅散落,倒不如说是自主散飞。
至少云温书当时在与云老爷子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神情之中满含古怪,甚至言之当初一拳将其毁去之时,其实拳头并没有砸中那所谓的半部《道经》,而是在云温书一拳砸中之前,那所谓的半部《道经》就已经四分五裂。
古也怪也。
这些牵扯到人族、妖族,以及极北之地两界壁垒另一边那些“人”的事,终究还是事关重大,云老爷子并不希望在此多说,更不希望借由姚君的嘴宣扬出去,否则一旦被太多人知晓,时局变动,就很有可能会对他的一番谋划造成不利。
至于姚君后面的那个道理。
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说也罢。
云老爷子重新开始摇晃藤椅,吱呀吱呀,一阵作响。许久之后,老爷子忽然想起一件事,睁开眼睛看向面前这位满脸阴晴不定的瑶光老圣主,开口冷笑道
“老子不想跟你讲那狗屁不是的道理,抓紧时间将你那口老痰舔干净,然后夹着尾巴滚蛋,否则老子就直接将你丢入鬼门。但如果你打死也不肯弯腰去、舔,也无妨,大不了就是直接打死,毕竟你这小东西也已经没有几年可活的了,早死早超生。只是可怜了你瑶光圣地,从此以后就没了大圣修士能够坐镇一家底蕴,那个叫姚宇的,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底蕴与大道偏颇不断流失,最终就连他自己,都极有可能会因为你瑶光圣地所在之处的山水气运不断流失,就彻底失去了涉足大圣,重新坐镇收拢底蕴与偏颇的机会,从此沦为瑶光宗,又或是瑶光派。虽然听着不好听,说起来也拗口,但慢慢也就习惯了。”
闻言之后,真名姚君的瑶光老圣主,脸色一阵变幻莫测。
云老爷子好整以暇,继续摇晃藤椅,悠哉悠哉。
直至许久之后,姚君才终于十分颓丧地叹了一口气,整个人也似是忽然变得更加苍老了许多,头顶上残存不多的白发形容枯枝杂草,随着姚君低头,缓缓晃动。
“云老先生,老夫敬重于你,方才称你一句云老先生,如此咄咄逼人,是否不太合乎情理?”
“情理?”
云老爷子轻哼一声,就连眼睛也懒得睁开。
“老子早就已经与你说过,人皇已死,任凭它天大地大,如今也只有老子的道理和规矩,最大。”
姚君立刻满面怒容,眼神阴沉,胸膛忽然深深起伏,从胸腔中带起一阵格外明显的痰音,犹自有些不甘心,继续问道
“云老先生,当真要老夫如此?”
云老爷子依然不抬眼皮,微微点头,忽然说了句貌似没头没脑的话
“山上,并无旁人。”
闻言,姚君嘴巴抖了抖,面上神情微滞。
云老爷子这句话究竟什么意思,已经活了上万年的姚君,自然很快就明白过来,但也正是因此,他先前那副强装起来的满脸怒容,才会在顷刻之间就消失得干干净净,转而垂下脑袋,神情变幻不止。
倘若当真不肯,后果如何,其实云老爷子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因为自身存在牵扯过多的缘故,就哪怕姚君贵为瑶光圣地老圣主,人前位高权重,坐镇万里江山,无人敢犯,但在很多时候,也会出现迫不得已不由人的情况。便如此间,其实一切事情的源头,还是在于这位瑶光圣地老圣主的一时气盛,才会咳出一口老痰落在了云府门槛上,导致自己最终因为云老爷子的咄咄逼人,落到了如今这般进退两难的地步,就终归不过咎由自取罢了。
毕竟在于姚君而言,倘若能够多活两年,就能多帮瑶光圣地镇压两年底蕴不会流失。尽管这短短两年时间,对于一位修士而言,也就不过弹指一挥罢了,随随便便闭关一次,很有可能就不止两年时间。但这两年之内所能为瑶光圣地留住的底蕴,却是相当重要,甚至极有可能会关乎到如今正担任着瑶光圣地圣主之位的姚宇,能否有希望迈过如今境界的门槛,成为瑶光圣地又一位可以坐镇底蕴不会流失的大圣。
圣人与大圣,其间的差距,有如天壤云泥。
圣人能够坐镇留下的底蕴,与大圣能够坐镇留下的底蕴,同样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一年又一年春秋往复,一座又一座势力的兴衰起落,往往就是因为一点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或一时的意气之争,就导致青黄不接的状况出现,甚至后继无人,才会让一个又一个庞然大物,悄无声息消失在岁月长河的流淌之中。
身为瑶光圣地老圣主的姚君,对此心知肚明。
只是不曾想到,已经雄踞一方多年的瑶光圣地,之后的兴衰起落,竟会落在自己的一口老痰上。
滑稽。
滑天下之大稽!
姚君心头一阵五味杂陈,迟疑良久之后,又抬头看了一眼还在前后摇晃藤椅晒太阳的云老爷子,希冀着能有转机出现。
毕竟倘若自己当真要弯下腰去、舔干净那口老痰,虽然暂且保住了瑶光圣地后继有人的希望,但这个时间,却必然会被缩减很多。而其中缘由根本,则是在于姚君自己,毕竟一旦低头弯腰做出这种不堪之举,就难免会在其心性心境之中留下一块难以抹去的瑕疵,并且绝对不小。
而就是这么一块瑕疵,就很有可能导致姚君心性心境不稳,从而境界不断跌落,并且还会牵连其本就已经所剩无多的寿元加速损耗,甚至极有可能会在其寿元耗尽之前,就已经跌出大圣境界。
倘若当真如此,就与身死无异。
而那座已经在这一州之地屹立了不知多少年的瑶光圣地,也很有可能会因此一蹶不振,彻底丢失圣地世家之名,就此沦为一座一流势力,并且更有可能会在之后的一段岁月当中,底蕴不断流失,大道偏颇也逐渐溃散,就导致如今的瑶光圣地,这座“顶天立地”的庞然大物,彻底变成一个泯于众人的矮子。
死后也不得安宁!
一念所及,姚君嘴巴颤抖起来,脸色惨白,瞳孔灰败,哆哆嗦嗦抬起脑袋,看向云老爷子。
“云老先生,当今,如此决然?”
云老爷子并不答话。
眼见于此,姚君张了张嘴,却终究还是没能说出任何话来,随后看向云府门槛上的那口老痰。
本就已经风中残烛的老人,眼前忽然一黑,身体也跟着一晃,立刻变得摇摇欲坠,好险是终于站稳了脚跟,没有直接昏死过去,却也因为心湖受损的原因,已经变得更加苍老了许多。
好似随时都有可能彻底熄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