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无血色的老妪,于深夜之中徘徊在四进院落的诸多游廊之中,手里仍是拎着一盏大红灯笼,相较于先前拎着的那盏婴灯,虽然同样都是大红颜色的香烛,同样都是黑丝编织的烛芯,同样都是大红颜色的贴纸,却又截然不同。
这盏大红灯笼,就仅仅只是大红灯笼,没有任何说法。
然而大红颜色的烛光,却在深夜之中,显得尤为诡异,尤其老妪鹤发鸡皮,面无血色,大红颜色的烛光落在老妪脸上时,明暗交错之间,就哪怕已经见多了阴鬼邪祟的云泽,也险些被吓得叫出声来。
老妪巡视古宅,途径云泽房间,窗扇正微微开着一条不大的缝隙。而屋里的云泽则是因为知晓此间乃是那青衣女子的住处,便着实不敢放松警惕,就一边靠在床头喝酒,一边听着墙壁对过穆红妆发出的鼾声。其实一路走来,整整两旬时间,不止穆红妆没能睡好,云泽也是同样如此,若非这般,结伴而行的两人,也就不会全都落到这么一个形容枯槁的凄凉境地。所以穆红妆破天荒的睡觉打呼,并不值得有什么意外,只是一直听着隔壁房间里格外响亮的鼾声,就哪怕云泽一直心神紧绷,也难免感受倦意袭来,正昏昏欲睡之际,又忽然瞥见了窗户对面的老妪
一颗心脏都几乎跳出喉咙。
云泽很快便就回过神来,虽然知晓老妪乃是僵尸邪祟,并且如今正在虎山狼窟之中,也依然忍不住脸色阴沉。
从最开始见到这面无血色的老妪开始,对方就没有给过自己任何好脸色,倘若老妪对待穆红妆也是如此那就罢了,对于云泽而言,就完全可以当做是老妪对于这门差事心怀芥蒂,并且因为两者一生一死,乃是阴阳有别的族类,便哪怕那位青衣女子已经答应了老秀才可以放过自己两人一马,从而吩咐过老妪,让她负责此事,也依然颇多成见。
但现实却是与之截然相反。
老妪对待穆红妆的态度,像极了一位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长辈,忽然见到了自己最喜爱的后辈一般,以至于就连说话时的语气都会变得柔缓许多。
却偏偏一旦到了自己这里,就是格外的疾言厉色。
云泽当然觉得委屈恼怒,所以回过神来之后,就立刻怒气冲冲丢下手中的酒坛,冲出门外,拦住了老妪继续巡视古宅的去路,厉声问道
“为什么?!”
老妪不答,只是冷眼看来。
云泽咬了咬牙关,又问一句
“凭什么?!”
隔壁房间里的鼾声依然响亮,好似无论云泽声音多大,都无法吵醒睡的正香的穆红妆。
反而那老妪忽然抬手虚空压了一下,将两人周遭不大的咫尺之地拘押起来,可以避免声音外传,惊扰到了已经许久未成休息妥当的穆红妆。
云泽怒意更甚。
老妪面无表情,晃了晃手中的大红灯笼,声音微哑开口道
“因为你的安危,实在是牵扯太多,不像她,哪怕真的出了什么意外,最多也就只是洞明圣地的那个老秀才会在得知之后,没脸没皮地前来发泄一通罢了,可你一旦出现什么意外,云温书那些依然活在世上并且正在暗中关注于你的红颜知己,与故交好友,就必然大发雷霆,进而找上门来。有些可以讲道理的,当然无妨,毕竟老身修为境界与手段实力着实有限,倘若当真出了什么意外,护不住你,也是情有可原,最多不过老身以死谢罪,却也不会牵扯到其他人。但另外还有一些不讲道理的,哪怕老身以死谢罪,那些人,也必然会将怒火牵连到我家圣人身上。老身可以死,甚至这片恶土之中的其他所有僵尸邪祟都可以死,却唯独我家圣人身担重任,绝不能死。”
老妪眼皮微微抬起,看向云泽,眼神之中满是讥讽意味。
“所以老身不喜欢你,更不希望看到你的出现。这个理由,可否足够?”
云泽当即一滞,随后神情变换,许久之后,终于还是咬着牙关侧身让开了道路,而老妪也只是神情冷淡地瞥了云泽一眼,之后收起神通,便就继续拎着大红灯笼沿着游廊巡视古宅,似乎是在防备会有婴灵潜入此间。
老妪背影逐渐消失在漆黑深处。
云泽也已经返回屋中,只是仍然气不过,但早先还没喝完的那坛酒,因为之前出门太过匆促将其随手丢下的缘故,就已经歪倒在床上,其中还剩大半的酒水也全都洒了出来,浸湿了被褥。
云泽忽然愣在床前。
然后眼眶一红,长久以来一直埋藏在心底里的委屈难受,就好像洪水一般,一发不可收拾——明明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却偏偏接连被人如此针对,母亲汤明兰如此,原本的生死之交何伟如此,老家山上的云老爷子如此,瑶光圣地如此,南城皇朝与姚家,以及火氏妖城乃甚于天下人,都是如此,处处被人针锋相对,甚至就连如今只是萍水相逢,或许一旦分别就再也没有见面机会的邪祟老妪,也是如此!
他们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并且可以随心所欲。
先是信口言来,然后肆无忌惮。
云泽忽然咬住了唇角,很快就有血腥味充斥口腔,双手捏拳,手臂抖动,手指关节咔咔作响,强忍着努力睁大了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随后恶狠狠地冲着旁边啐了口唾沫,一把掀起那些已经湿透了的被褥丢在一旁,顺带将那酒坛也一起砸在地上,直接摔得四分五裂,所剩不多的酒水,也洒得到处都是。
空荡荡的床板,睡起来并不舒服。
可云泽依然不肯去找老妪换一床被褥,直接躺在上面,一边喝酒,一边委屈。
然后就有些想念父亲还在的时候了。
那个时候的云温书,并非什么如同活在传说中一般的人物,也不能搬山倒海,不能开天裂地,就只是一个面如病鬼,羸弱消瘦的男人,为了一家三口的生活开销,没日没夜不辞辛苦,奔波劳累,并且平日里还要忍受母亲的殴打辱骂。却即便如此,那个男人也依然每天都能笑得出来,偶尔哪个月挣得多了一些,就还会偷偷摸摸藏起一些小钱,却又舍不得花在自己身上,全都拿来买了那些云泽房间里至今还有许多幸存的小巧摆件。
就只是因为小时候的云泽喜欢那些,得到之后能够开心,仅此而已。
云泽忽然想到,倘若父亲还在,依然活在这个世上,那些一直以来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针对自己的人,又是否还会如同现在这般,可以肆无忌惮。
哪怕只是那个体弱多病、形同瘦鬼一般的父亲也好
一坛酒,很快便就喝得干干净净。
云泽也终于抵抗不住倦意如同潮水般袭来,身体蜷缩着躺在的床板上,沉沉睡去。
雨幕之中,有人缓缓而来。
身后跟着许多“人”。
貌似仙风道骨的老者,胸脯微隆的妙龄少女,身段婀娜的丰腴妇人,笼罩圣光的幼小孩童,以及一身黑烟滚滚的年轻男子,林林总总约莫十数位,全都跟在那位白发年轻人身后,小心翼翼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年轻人面如冠玉,白发束髻,不苟言笑,神色威严,一步一步缓缓走在泥泞之间,每一步落下之后,都只是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随着雨水冲刷,顷刻之间便就消失无踪。
杨丘夕,如今已经化名席秋阳,闲庭信步行走在雨幕之中,滂沱大雨如同垂帘珠落,却在临近席秋阳头顶上方三尺之时,便会自主向着两边分开,尽数倾泻于其身旁两侧,使之一袭洁净长袍不会沾到分毫水渍。
最后一步踏下,已经走出雨幕。
席秋阳脚步微微一顿,回身看去,那诸多能够接引星月华光,以摄取险地凶恶为修行之法的僵尸邪祟,立刻如临大敌。
席秋阳冷淡眼神,一一扫过,随后手臂一动,那些僵尸邪祟,却是立刻后退一步,尤其那位修行之时身在此间众多僵尸邪祟之中最外围的老者,更是难以掩饰眼神中的惊惧之色。
但席秋阳也就只是拱手抱拳罢了。
“送到此处即可,诸位,请回吧。”
言罢,便就不再理会这些在其眼中看来上不得台面的僵尸邪祟,转而抬头看向那道粗壮如同山岳一般的星月华光,眼眸之中呈现阴阳交泰之象,开天辟地,星辰陨落,对抗星月华光中的万埃星辰。
于凭空之中,陡然传来一声如若惊雷般的巨大响声。
随后周遭乌云滚滚,将那如同天坑一般的洞口缓缓补全,以至于连同那道粗壮如同山岳一般的星月华光,也因乌云淹没而来,便被迫消散成空。随后乌云滚滚,压下山头,毫无征兆便就大雨滂沱,又有激烈雷霆缓缓凝聚成型,随后破开云层束缚,骤然划破夜空,苍白光芒将这漆黑无比的夜色彻底照亮,也使那座黑石大山被迫出原本显现真容。
像是一座尖锥,立于苍莽荒凉之上。
一只又一只肤色灰青,身躯模糊的婴灵,林林总总,不知几万,齐刷刷回头看来,一双又一双泛着猩红光芒的眼睛,也在雷霆划破夜空留下的苍白余韵之中,接连亮起,密密麻麻覆盖了整座黑石大山。
第一声刺耳无比的啼哭声,忽然响起。
随后一声又一声刺耳无比的啼哭声,紧随而至,震得整座荒凉之上的虚空,一阵哗啦啦抖动,凭空撕裂出一道又一道漆黑痕迹,如同前不久方才见过的险地蜈蚣沟一般,烙印在虚空之中。
婴儿啼哭声,刺痛灵魄。
席秋阳眉关微蹙,脚下忽然出现阴阳两色化作两条匹练游鱼,沿着脚腕缓缓浮动起来,随后抬脚迈出一步,看似轻忽不曾用力,却在落定之时,这整座黑石大山都跟着轻轻一震,而那阴阳两色所化两条匹练游鱼,也立刻盘绕在席秋阳身体周遭,不断向着四周蔓延而去,但凡婴灵擦碰分毫,便是立刻魂飞魄散的下场。
滂沱雨幕之中,十数僵尸邪祟,看得目瞪口呆。
席秋阳开始缓步登山。
每一步落下,整座黑石大山都会跟着轻轻一震,脚步声虽然不大,但却能够响在每一位僵尸邪祟的灵魄之中。
阴阳两色匹练游鱼,随着席秋阳的身形,迅猛掠过。
一只又一只婴灵溃散,一双又一双猩红眼睛消失,而至一个时辰之后,席秋阳最后一步踏在山顶那座古宅门前,这整座黑石大山上的所有婴灵,便就再也无一幸存,尽都化作缕缕黑烟,凭空飘散,又被这场浩大雨幕彻底冲刷干净,不留分毫。
面无血色的老妪,神情肃重,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对于席秋阳的这番举动,老妪并未表露任何感激之色,反而神情阴郁,眼神阴鸷,双手隐藏在袖口之中,十指指甲如同猫爪一般探出三寸有余,漆黑颜色,带有袅袅黑烟,有毒性极烈的尸毒暗藏。
恰有一道雷霆划破夜空。
一瞬间的苍白之下,老妪面无血色的脸庞,尤为可怖。
但席秋阳却对此无动于衷。
而在老宅第四进院落之中,则是忽有黑烟高涨,初始之时便如蒙受压制一般,却在随后,就立刻冲破阻拦,势如破竹仿佛一柄利剑一般,径直撞破厚重铅云,撕碎激烈雷霆,冲往星河深处,继续接引星月精华冲刷下来,一片白茫茫。
月华皎洁,星光灿烂。
席秋阳负手挺胸抬头望去,眼眸深邃,显现阴阳玄黄合道之象,推演混沌鸿蒙,开天辟地。近在咫尺的老妪看得真切,陡然间瞳孔扩张,身躯僵直,如遭重击,随后瞳孔猛地一缩,低头俯身捂住胸口喷出一口污血之后,只听噗通一声,老妪身形便就径直栽倒在地。
席秋阳不急不慢收回目光,抬脚踏过已经昏死过去的老妪,径直走上前来,不见如何动作,古宅那座厚重大门,便就吱呀一声,自行打开。
篆刻天女飞天图的影壁墙,忽然一阵虚幻,化出其中十余位尚且完好的天女,身姿曼妙,身着轻纱,拦住了去路。
有的天女手持利剑,有的天女手持玉瓶,也或竹箫一根,白绫一匹,又或茅草一株,书页一张。
席秋阳依然视若无睹,任凭那些天书娇叱扑杀而来,却到临至近前时,这些身姿曼妙,杀气凛凛的天女,便就陡然化作烟云一散。甚至随着席秋阳脚步逐渐来到那座影壁墙前,就连同那座拦住了整座古宅大门的影壁墙,都忽然荡漾出层层水波,凭空消散。
而至席秋阳身形穿过,影壁墙方才恢复原本模样。
“身死之人,灵魄化鬼,且受限于肉身之中不得散出者,是为僵。”
“天女飞天,以灵纹篆刻,似实而非,不过梦幻泡影,皆为虚妄。倘若心智不坚,亦或有所不敌,便会彻底沉沦于其中,死而不亡化为僵。”
“鬼养花,以活人血肉研磨成粉,培育而成,有花无香,损人灵魄,倘若吸食过量,亦会死而不亡,化身为僵。”
席秋阳口中喃喃,信步穿越第一进院落。
走至第二进院落时,席秋阳身形停在院落中央,抬头看向那道粗壮如同山岳一般的星月华光,继续开口,声音大了一些。
“这便是你旱母的待客之道?”
第四进院落之中,并无声响传来。
那青衣女子身在星月华光之中,脚掌离地三尺有余,有着丝丝缕缕黑色雾气渗出地面,将那青衣女子完全包裹其中,顺着肉身十万又八千毛孔不断进入其体内。
而更多黑雾,则是漆黑如墨,越过青衣女子所在之处,涌上高空。
星月华光冲刷下来,女子全身心在其中,便没有了先前的轻松,面露痛苦忍耐之色。
其实黑石大山本非险地,而在此处成为险地之前,黑石大山更是已经生出山水气运,以成龙脉。只是世事变迁,难以预料,黑石大山所在之处,四面八方化为恶土,险地众多,气机交错驳杂之下,便将黑石大山中的那条龙脉,彻底变成了一条杀人恶龙,以至于气机驳杂太深,其中凶险,已经远超周遭那些凶名早已传遍天下的险地。
青衣女子只是圣人,尚且做不到那位早已身死的旱魃老祖那般,可以将这一方险地之中的所有恶气,尽数吸收于体内,用以配合星月华光,淬炼肉身。
便非是不愿回答,而是不能回答。
于是席秋阳等了许久,也不曾等到任何回应,就擅自闯过了另有诸多布置的第三进院落,顺便抬手拍碎了黑石大山之中溢出黑气所化的一头恶龙,继续走向第四进院落。
古宅门口,老妪幽幽转醒。
忽有察觉,脸色当即大变,立刻折身冲入古宅,接连越过第一第二进院落,赶在席秋阳踏入第四进院落之前,将其拦住。
老妪面容狰狞,肤色逐渐变得灰青,丝丝缕缕的黑气尸毒,蔓延而出,老妪想要以此阻拦席秋阳,一边色厉内荏道
“来客止步,此乃石山禁地,活人不得擅闯!”
只是席秋阳脚步依然不停,临到近前的一步踏定之后,那面无血色的老妪,身形就立刻倒飞而出,狠狠砸在第四进宽阔院落之中,再次口吐污血,胸膛已经深深凹陷下去,有黑色血迹渗出老旧衣衫。
席秋阳身形出现在第四进院落之中,只踏足一步,并未深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