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两旬时间都没能睡得安稳的云泽,这一次足足睡到了晌午时分,方才终于悠悠醒转。
却并未第一时间起床,而是依然躺在床板上,对着屋顶发呆。
昨夜临别时,那老妪还说今日晨起之时,便会如同昨夜来时一般,将他二人送出此间,却也不知为何,今日明明已经到了晌午时分,也依然没能见到那位面无血色的老妪。
许是自己睡得太沉,其实老妪早已经来过,尝试了许久也没能将他叫醒,方才无奈放弃?
也或是这座古宅出现了什么自己并不知晓的意外,所以老妪因为手头有着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忙,便将此事暂且抛之脑后,等待手头的事情解决之后,才会前来开口撵人?
云泽暗暗扯了扯嘴角,不无恶意地希冀着最好是后者。
实际上也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如此想着,云泽便所幸不去着急起床,躺在坚硬的床板上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手掌恰好触碰到了睡着之前还没喝光的那坛桂花酒,正板板整整摆在床头角落里的位置上,但昨夜临睡着之前,云泽却记得自己分明是在怀中抱着那只酒坛,便当即一愣,随后静下心来倾听隔壁厢房里是否还有鼾声存在。
鼾声当然没听到,但却听到了门外传来的说话声。
“你方才告诉我的那些东西,什么血阴气阳,阴极生阳什么的,说真的,我确实没怎么听明白,毕竟这些阴啊阳啊什么的,道理太多,就好像我一个天生要在地里刨食吃的泥腿子,去看那些双脚离地十万八千里的山上仙人一般,就算蹦的再高,也根本看不清那些山上仙人的模样容貌与身体长短。但有一件事我却听懂了,就是等我日后到了洞明圣地,无论遇见怎样厉害神妙的灵决古经,都不必太过在意,还是按照现在的方式继续打熬身体,培养血气即可,并且哪怕只是如此,也绝对要比转而修炼那些不知所云的灵决古经都要厉害许多!”
说到最后,穆红妆的语气里,满是得意。
云泽一阵狐疑,不知穆红妆是在与谁说话。
旋即翻身而起,却还不待整理身上睡皱的衣裳,就忽然听见了另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
“不仅如此,待你日后突破炼精化炁境时,也要拒绝灵气入体才行,目的就是为了避免灵气入体之后,会杂糅自身血气化为元炁,而也唯有如此,才能让你继续维持纯粹武夫的路子不会走偏,也才有着一定的希望能够如你方才所言,完成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做到真正的天下无敌,举世第一。只是如此剑走偏锋之法,注定道路唯艰,并且古往今来无数修行中人,自然不乏会有惊才艳艳之辈曾经尝试过这般修行方式,但最终的结果,却大多不尽如人意,往往不是因为执念太深,也或心生悔意,从而心境蒙尘,落到一个走火入魔的凄凉下场,就是因为修行道路太过坎坷,最终变得平平无奇,只能被迫无奈,泯然众人矣。”
“这样”
穆红妆的语气之中,忽然多出了一些失落。
哪怕不曾亲眼见到,云泽也大概能够想象出如此一盆冷水浇头之后,穆红妆满脸的纠结复杂与失落。
只是这个声音
云泽忽然有些心跳加速的激动,毕竟自身修为境界已经强行了太久太久,阴阳双命桥之中,血气气韵已经完全充盈,几乎就要满溢而出,倘若席秋阳还是不曾出现,送来十二桥境的修行之法,大概最多不出一月时间,云泽就会再也无法继续压制自己的修为,被迫只能将那阴阳双命桥中满溢而出的血气气韵,引导进入十二正经之中的某一条经络之中。
哪怕因此误入歧途,也总要好过因为自身血气气韵太过充盈沉重,就导致阴阳双命桥承受不住如此压力,进而出现崩塌碎裂之象。
古往今来无数修行中人,也并非没有因为太过压制自己的修为迟迟不肯突破,就最终导致气府命桥因为压力过重,从而留下无法弥补的伤害之人。
修行之路,从来都是处处凶险。
过犹不及。
便也懒得继续整理褶皱的衣衫,径直快步走出门去。
厢房门前的游廊中,阶梯上,席秋阳与穆红妆并排而坐,前者一如既往的神情漠然,似乎世间种种悲欢离合,都与之全无关联,而后者则是手肘抵在膝盖上,手掌托着脸颊,正皱着眉头对着满目狼藉的庭院发呆,似乎是在思考自己究竟是否真的应该为了自己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拿自己的未来当作赌注,豪赌一把。
因为想得太过认真,便不曾注意到身后房门打开的声响。
而云泽则是望着满目狼藉的庭院一阵目瞪口呆。
残花无数,泥土满地,并且杂有不少陶制花盆破碎之后留下的碎片,一眼望去,像是经历了一场十分浩大的暴风雨般,也或是席秋阳来了之后,与那面无血色的老妪起了冲突?
又或是在昨夜夜深之时,曾与那位青衣女子大打出手?
云泽暗暗吞了口唾沫,目光望向连接第二进第三进院落的院门,并未见到那位老妪的身影,也没有见到那位青衣女子出现,便暂且放下心来,也终于明白了为何老妪不曾在晨起之时前来叫他起床,毕竟席秋阳的实力手段究竟如何,云泽也并非没有见过,是哪怕瑶光圣地的太上长老,堂堂圣人,也被打成了丧家之犬一般,那老妪不过区区僵尸邪祟,自然也就绝非席秋阳能够看在眼里的人物。
最多也就那位极有可能是为旱魃的青衣女子有些麻烦,甚至极有可能要比当初那位瑶光太上更加麻烦一些,却想来也不会麻烦太多。
一念至此,云泽便就立刻放松下来,抬脚走向游廊阶梯,学着两人的模样,在席秋阳的另一边坐下,又顺便取了三坛桂花酒出来,分别递给席秋阳与穆红妆一人一坛,自己独留一坛,挥手拍开酒封之后,就立刻仰头喝下一口。
一边还在心里想象着那僵尸老妪在面对席秋阳的时候,表情该是如何的精彩。
大概是像一只蛤蟆噎住了喉咙,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那样吧?
云泽忽的咧嘴一笑,不仅心情大好,并且觉得格外痛快,顺便目光扫过这满院狼藉,一边想象着那与自己另眼相待的老妪,被席秋阳一拳打得吐血倒飞,一边仰头喝酒,一口接着一口,很快便就喝了一坛酒的大半。
席秋阳沉默看着云泽喝酒,直至暂且放下酒坛之后,方才终于开口道
“太一道的桂花酒能够使人心神空明通透,但若并无必要,平日里就尽量还是少喝一些,否则一旦习惯了心神空明的状态,很容易就会产生依赖性,一旦不喝这种桂花酒,就会心湖澎湃,潮水翻涌,使人暴躁不安都是轻的,再要严重一些,便莫说修行,甚至就连正常的生活都极有可能难以维系。”
闻言之后,云泽当场一呆。
随后便就默不作声收起了那坛还没喝完的桂花酒。
穆红妆也已经回过神来,满脸幸灾乐祸,扭过头来冲着云泽做了个鬼脸,毫不客气讽刺道
“酒鬼!”
云泽白了穆红妆一眼,旋即看向席秋阳,眼眸之中,激动之情已经无法压抑。
席秋阳难得嘴角一勾,露出了一抹极为清浅的笑意,却也很快便就消失不见,随后就由自袖口之中取出了两宗竹片卷轴,递给云泽。
“其中一宗卷轴,记载有为师与洞明圣主一同探讨而来的十二桥境修行之法,乃是以阴阳之道为基础,辅以五行相生之道而成,简而言之,十二正经乃是六阴六阳,互呈表里之象,以此对应五行,方可知手少阴心经乃属阴火,手厥阴心包经乃属阴土,手太阴肺经乃属阴金,手少阳三焦经乃属阳土,手阳明大肠经乃属阳金,手太阳小肠经乃属阳火,此为手六经。另有足六经,足少阴肾经乃属阴、水,足厥阴肝经乃属阴木,足太阴脾经乃属阴土,足少阳胆经乃属阳木,足阳明胃经乃属阳土,足太阳膀胱经乃属阳、水。血阴气阳的道理,你已知晓,为师便不再多说,而你日后修行十二桥境,也如命桥境的道理一般,血走阳经,气走阴经即可,却要谨记,需得阴阳表里两条正经同时修行,直至血气气韵一同充盈之后,才以五行相生之法,修行下一对阴阳表里两条正经,万万不能因为一时疏忽,出现分毫差池。”
云泽已经将那看似更大一些的卷轴摊开。
其实远比席秋阳口中所言更加复杂,也更加详细。
修行之道处处险,自然容不得分毫轻忽,而也正是因此,席秋阳才会在与洞明圣地老秀才一番探讨之后,又返回学院继续深入钻研许久,方才终于有了云泽手中这宗着实来之不易的十二桥境修行之法。
只是卷轴之中罗列而出的学问着实太多,便哪怕云泽对于阴阳之道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却也依然看得眼花缭乱,一时之间难以理清头绪。
穆红妆起身而来,在云泽身边坐下,伸长了脖子满脸好奇地看过去。
云泽尚且觉得眼花缭乱,穆红妆就更是如观天书。
席秋阳神情平淡,继续开口道
“卷轴之中所书,包含了为师研究出来的诸多道理学问,当然脉络复杂难言,但你如今一身血气气韵已经过分凝练沉重,突破一事,已经不能继续再托,便直接翻到最后,先看结果照做即可,至于更前面一些的道理学问,待到日后再去慢慢理清,亦是无妨。”
席秋阳伸手指向被云泽暂且搁在脚边的另一宗卷轴。
“这宗卷轴,乃是你手中那宗卷轴的注解,可以助你更好理解阴阳之道与五行相生。此事同样不容疏忽,也莫要以为之后可以顺利突破,就将这些道理抛之脑后,不管不问。须知修行之道步步险,一步踏错,便会贻误终生,尤其日后一旦面临圣道桎梏,这些与你修行之法息息相关的道理学问你又是否能够全部懂得,便就占据了决定性的地位,稍有不妥,便会导致修行之中出现疏漏,并于日后修为的逐步提高,不断放大,直至最终形成一座巨大天坑一般的疏漏,届时若再想要将其补足,便会比之登天更难。”
云泽神情严肃,闻言之后,重重点头。
“知道了。”
随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憋在胸腔之中,将手中那宗卷轴翻至最后。
凡人之生灵者,皆有六脏六腑,对应十二正经,少阳、阳明、太阳者六,少阴、厥阴、太阴者六,又分手足各六经。足六经者,少阳太阴相表里,阳明厥阴相表里,太阳少阴相表里。手六经者,太阳少阴相表里,少阳厥阴相表里,阳明太阴相表里。此十二正经,对应六脏六腑,各有五行阴阳之属。
五行有阴阳,相生之式,作阳金生阴、水,阴、水生阳木,阳木生阴火,阴火生阳土,阳土生阴金。阴金生阳、水,阳、水生阴木,阴木生阳火,阳火生阴土,阴土生阳金。
阴阳表里相生,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故而最初开辟的一对表里正经究竟该要如何选择,其实并无任何要求,只需后续修行依照阴阳五行相生之法即可。
却十二正经对应阴阳五行之中,土属经络共有四条。
足太阴脾经,足阳明胃经,手少阳三焦经,手厥阴心包经,且互成表里。
云泽略作思索之后,便最终决定还是尊重席秋阳的建议,最先开辟其中互成表里的两条经络,随后便就继续遵照阴阳五行相生之法继续修行,做到以土为始,以土为终。
因为已经滞留命桥境太久的缘故,如今又有席秋阳在身边,云泽便在最终做出决定最先开辟手经之后,就立刻着手突破一事。
并且因为十二正经皆与任督二脉相关联,便在凭空之中只有一声如同气泡破碎一般的声响之后,就立刻水到渠成。
古宅第四进院落。
身为圣兵之灵的稚嫩小童,依然盘腿坐在蒲团上,并且手里端着书本,只是已经从院子里转到了房间里的床铺上,神情投入,表情认真。
其实故事并无任何可圈可点之处,尤其对于已经看过太多同类故事的稚嫩小童可以,更是可以说得上乏善可陈。
怎奈何,这位身为圣兵之灵的稚嫩小童,偏偏最是喜爱这些。
长久以来,稚嫩小童其实已经看过太多诸如此类的书本,而书中描述的故事,也大多都是狐媚女鬼与赶考书生的恩爱情仇,并且故事之中的狐媚女鬼,其实大多本心向善,怎奈何身后有着一位更加厉害的老桂,便在被逼无奈之下,方才表面上装作误入歧途,又往往会对那些赶考书生一见钟情。而越是此类故事,就越是会有一位十分多余,却又偏偏恰好撞见了狐媚女鬼即将吸食书生精气的正直道人,而也正是因为那位正直道人的出场,方才会有接下来的跌宕起伏。
故事内容大同小异,甚至稚嫩小童还曾看到过许多整篇内容几乎一字不差,而只是改了其中一些人名地名便就直接出书的故事。只是山上不知岁月几何,百无聊赖之下,稚嫩小童也就唯有强迫自己忘掉曾经看过的那些,然后重新津津有味地读下去,甚至还会因为读到书中狐媚女鬼百般勾引过路书生,就变得面红耳赤,也会因为读到最后,狐媚女鬼与那过路书生永结秦晋之好,便笑得格外开怀,更会因为读到最后,发现书中狐媚女鬼魂飞魄散,就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始终闷闷不乐,整日坐在悬崖边上,对着远处的黑幕长吁短叹,愁肠百转。
而稚嫩小童最喜欢的故事,则是一本名为《烟花女与状元郎》的书,写的是一位赶考书生与青楼女子之间的恩怨情仇。
稚嫩小童读过以后,便在悬崖边上枯坐了整整十年,也泪流满面了整整十年。
尤其书中赶考书生功成名就之后,回寄信件写道的“一点朱唇万人尝,怎配我这状元郎”,让这稚嫩小童至今也是记忆犹新,便在那整整十年之中,经常嘴里念念叨叨“三心两意负心郎,肝肠寸断满庭芳。”
然后嘴巴一撇,就会流下泪来。
以至于是让稚嫩小童从那之后,都不敢再将那本书翻出来重新读一遍。
只是今日读的这个故事,却让一向喜爱此类的稚嫩小童,满面怒容,甚至读到最后,已经气得脸上一阵白一阵青,咬牙切齿,怒目圆睁,直至读罢最后一字,便当即大发雷霆,直接胡乱撕烂了书本也仍不觉得解气,几乎就要一个冲动,直接闯出恶土去寻那出书之人,将其抓来剥皮拆骨,精血炼成香烛,发丝拧成烛芯,人皮人骨做灯笼,再拘来灵魄,将香烛点燃之后,丢入火苗之中,将其焚烧千年万年,才能觉得勉强解恨。
原来是书到最后,那十分多余的正直道人,不仅打杀了狐媚女鬼背后的老鬼,更将那本心向善的狐媚女鬼也一并打杀了,甚至说服了书中的赶路书生,带其一起修道,从此斩妖除魔,仗剑四方。
如此恼人的故事,也能出书?
稚嫩小童站在蒲团上,气喘吁吁,头顶发丝与口鼻之间,当真有着白烟阵阵。
屋外光景,陡然一黑。
阵阵闷雷,天威浩荡。
稚嫩小童闻得响声,转头看去,满脸阴沉,眼神不善,忽然气笑道
“区区命桥境突破十二桥境的小小劫雷,也敢这般放肆”
一边说着,稚嫩小童一边走出房屋。
头顶上方,乌云厚重,层层叠叠,已经将那天坑完全填满,道道雷弧激烈沸腾,犹自停留在厚重乌云之中,天威暗中酝酿,不断压下黑石山巅,引来阵阵狂风环绕咆哮。
却不待更加慑人的场面出现,也不待那匆匆忙忙急奔而来的老妪开口,稚嫩小童便陡然双眼怒瞪,暴喝一声
“滚!”
一条剑气,雪白明亮,由稚嫩小童头顶冒出的白烟所化,自黑石山巅平地而起,陡然间涌上高空,迅速壮大,只短短瞬间,便就化作一条雪白瀑布,倒转逆流倾泻向上,气冲斗牛,视天道威压如无物,将那已经快要形成气候的厚重劫云,一分为二。
如开天门一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