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天还未亮,鸡还未鸣,剑气客栈二楼便就有人打开了房门,傻书生陈也一副邋里邋遢衣衫不整的模样,手里拎着一只铜盆,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摇摇晃晃走出房间,随后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空出来的手掌连连拍在脸上,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隔壁房间房门紧闭。
陈也见状,立刻抖擞精神,拎着铜盆脚步匆匆下了楼,见到客栈大门敞开,像是一整夜都没有关过,面上露出些许狐疑之色,却也并未多想其他,轻车熟路去了客栈后院,在水井中打了一桶水上来,尽数倒入铜盆之中,洗过了脸,漱过了口,方才又打一桶水,装了大半盆,随后傻里傻气地一笑,便就端着铜盆重新回去客栈二楼,敲响了自己房间隔壁的房门。
“十一姑娘,早上了,抓紧时间洗漱,咱们还要趁早赶路呢!”
许是觉得自己难得要比宁十一起得更早,陈也满面春风,继续压低了声音开口道
“十一姑娘,小生已经为你打了水来,还是莫要贪睡了,尽早洗漱吃罢了早膳,咱们也好趁早赶路,免得耽搁了时间,天黑了连个落脚之处都没有,还要露宿荒野。如今又是已经秋凉渐起,小生男子汉大丈夫,自有一腔热血,当然不怕,但十一姑娘这般柔弱,万一感受风寒生了病,可就是天大的罪过!十一姑娘?你还在吗十一姑娘?”
陈也一遍遍敲门,一遍遍呼喊,然而房间里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声响传出。
直至最后,陈也终于有些慌了神,丢下怀里抱着的铜盆之后,直接一把推开房门。
片刻后,几乎整座客栈所有人都被一声大叫惊醒过来。
“十一姑娘!”
傻书生陈也再也顾不得许多,更不理会周遭房间里不断传出的骂骂咧咧,绕过走廊,来到云泽与穆红妆先前的房间所在,然而推开房门之后,方才发现已经人去楼空,一脸惊慌的陈也愣在原地半晌,终于想起了什么,慌慌张张跑出客栈,沿着客栈旁边的小路去了空地,途中还曾不慎摔了几跤,等到终于来到空地时,才发现这里除了老人卫熵与先天剑胚的卫洺之外,便再无旁人。
卫洺站在湖岸边缘,双眼闭合,眉关紧蹙,面有些许痛苦之色,一身剑气滂沱如同雨幕一般,肉眼可见,而其脚下所立之处,更是已经深入地下半尺有余,周遭也满是剑气斩过的痕迹,足足覆盖丈许方圆。
剑气之重,饶是先天剑胚的卫洺,也无法轻易承受。
老人卫洺正在另一边盘膝坐地,面对着辽阔湖面自斟自饮。
陈也脸色煞白,吞了口唾沫,一跃跳下田垄模样的土路,一个不慎没能踩稳,直接摔到在地,本就已经染了满身的泥泞,如今爬起身来之后,脸上身上更是多了一些泥草。
往常一向注重衣着打扮的陈也没有在意这些,强忍着脚腕疼痛,一瘸一拐来到老人身旁,哆哆嗦嗦开口问道
“老,老前辈,十一姑娘她,她”
“走了。”
卫熵未曾隐瞒,悠哉悠哉拎起酒坛喝了口酒,嘴里砸吧两声,继续开口道
“昨儿个夜里就走了,云小子与穆姑娘也是。”
陈也瞪大了眼睛,忽然面如死灰,一屁股跌坐在地。
老人卫熵吐出一口酒气,扭头瞥了眼陈也已经又红又肿的脚腕,摇头一笑。
“你也不用想着去追他们,一个命桥境,两个十二桥境,又是走的大路,算算时间,如今至少也该已经走出了百里有余。云小友与穆姑娘的速度因为灵纹烙印的缘故,可能会慢一些,但也差不了多少。莫说你脚腕扭伤,便是未曾扭伤,想要追上他们,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可能。凡夫俗子,又如何能够比得了修士?”
陈也一个激灵,恍然回神,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脚腕,眼圈儿一红,差点儿就要直接哭出来,却又忽然想到了什么,稍稍一愣,猛地抬头看向卫熵。
“命桥境?十二桥境?我是凡夫俗子,他们是修士?”
卫熵方才举起酒坛,还未送到嘴边,闻言同样一愣,旋即有些不可思议地扭头看来。
“你连这些都不知道,就敢喜欢宁丫头?”
陈也摇了摇头,抬手抹了抹眼角,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
“我听十一姑娘云好汉他们说过修士什么的,但我不知道什么意思,只知道十一姑娘想要练剑,在找什么剑意传承,还请了云好汉帮她一起找。其他的”
陈也垂下脑袋,抽了抽鼻子。
老人卫熵望着低头不语的陈也,实在是惊为天人,仔细想一想,自己当年仗剑四方闯荡许多年,似乎还真就不曾见过像是陈也这般的人物,大抵也是开了先河,便忍不住竖起拇指。
“你也算得上是个人物!”
话不是什么好话。
但佩服,也是真的佩服。
老人卫熵笑道
“凡夫俗子与修士之间的区别,简而言之,就是你与宁丫头之间的区别,凡人倘若不入修行之道,穷极一生,最多最多也就不过百年之身罢了,并且能够活上七八十年,就已经可以算得上长寿,但于修士而言,七八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便是老夫这般,活至今日,也已经千岁有余。”
老人指了指不远处正以剑气之重砥砺自身的卫洺,继续开口道
“洺儿如今看似年轻,其实也有一百多岁了。”
陈也微微张开嘴巴,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那十一姑娘她,她”
老人卫熵翻了个白眼。
“比你口中的云好汉要稍长一岁,正值桃李之年。”
稍稍一顿,老人又补充道
“字面意思上的桃李之年,不是你方才想象中的老妖婆。”
陈也松了口气,只是很快就又变得心情复杂了起来,自然是已经明白了两者之间的差别与差距,可谓云泥之别。修士具体是什么,陈也当然不清楚,却也因为读过许多小说话本的缘故,就大概能够想象一些,更顺便想到了即便十一姑娘答应自己,不必百年,或许五六十年之后,自己就已经变作一抔黄土,而十一姑娘却依然是如卫洺一般,风华正茂。
一念至此,陈也当即面露悲痛不忍之色。
没有什么心机城府的陈也,心里有何想法,全都表现在脸上。
也全部都被老人卫熵看在眼里。
老人忍不住暗自一叹之后,却又忍不住摇头一笑,这世上往往都是女子情长,又有言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却不想,自己竟然也能见到一个情长的读书人。
但凡夫俗子与修士之间,仍是隔了一道天蜇。
老人稍作迟疑,还是将酒坛递了过去。
“天蜇虽深酒可填。”
陈也一愣,真的憋不住了,眼圈儿泛红,直接就淌下两行泪来,抓过酒坛仰起头来一阵猛灌。然而不会喝酒就是不会喝酒,尤其小镇特产的绿酒不算很好入口,这一大口绿酒下去,陈也脸上一红,立刻呛得咳嗽不止,方才一鼓作气勉强咽下的酒水也都咳了出来,看得老人一阵心疼。
只是咳完了之后,陈也就又红着眼重新拎起酒坛,仰头一阵猛灌,看得老人心惊肉跳,好在是这次真的喝下去了,然而等到陈也终于喝饱了绿酒,就忽然强忍着疼痛站起身来,一甩手便将酒坛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身无长物,还是卫洺掏钱方才终于有了酒喝的老人,立刻额头青筋乱跳,险些没忍住一脚将这傻书生踹到湖里去。
再看去,陈也本就白皙的肤色已经变得酡红,从头顶红到了脚跟,醉眼朦胧,站也站不稳,摇摇晃晃,忽的打了个酒嗝,一下子跪在老人面前,伸出手来抓着老人肩膀,一边摇摇晃晃,一边郑重其事开口道
“我,决定了!我要去,洞明圣地”
话没说完,那傻里傻气的书生,就直接两眼一翻,醉倒在地。
鼾声如雷。
前一夜便就没能睡饱,今日又是起了个大早,对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又从没喝过酒的书生而言,一口气喝了小半坛酒还能坚持着说出一句话,就已经是十分为难了。
老人没再计较这傻书生摔了酒坛浪费酒的事,回过头去,重新望向碧湖千顷。
先天剑胚的卫洺睁开双眼,周身如同滂沱大雨一般的剑气陡然一轻,随后缓缓吐出一口剑气,一路呼啸着斩开湖面,湖水向着两边翻涌出去,大浪层层,声势浩大,以至于水面分开之处,已经深可见底。只是可怜了许多湖鱼惨遭殃及。
剑气散去,从中分开的湖水重新倒涌回来,大浪迎面撞在一起,发出轰隆一声。
好似一场秋雨落下。
湖面上水雾氤氲。
老人卫熵也忍不住面露惊异之色,不曾料想,卫洺离开剑气小镇之后没多久,便就直接闭关百年,如今方才出关没多久,只口吐剑气,便就已经能够做到这般地步。
老人不是做不到,只是需要动用腰后的云麓罢了,比之卫洺,远有不及。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卫熵长长一叹,随后咧嘴一笑。
这也正是老人最想看到的。
傻书生陈也淋了湖水,没醒,只是下意识缩了缩身子,嘴里嗫嚅一阵,然后翻了个身,傻呵呵一笑。
“十,十一姑娘。额呵”
文关城,与云泽穆红妆早先来时路上见过的那些城池一般,地处群山环绕之间,占地虽然极广,却鲜少能够见到修士,而更多文人雅士,以至于沿途所见,街道上人来人往,大多都是一些名流士子一般打扮的行人,大多都能算得上是腹有诗书气自华,有着相当浓郁的儒雅气息扑面而来。
只是一旦落在穆红妆口中,这般打扮,就成了人模狗样。
宁十一去时,从这里直到剑气小镇,不过短短一旬罢了,还是因为路上有着陈也这个凡夫俗子的拖累,若非如此,时间就还要更短一些。然而如今身边带着原本是要分道扬镳的云泽穆红妆,便足足用了两旬时间,速度甚至比起一路强咬牙关的陈也还要有所不如。只是一旦考虑到两人身上都有灵纹烙印,尤其云泽,更是身负四道灵纹烙印,宁十一也就没再多说什么,更何况这位十一姑娘本就是个清冷的性子,不爱说话,惜字如金,一路上就更加没有什么其他波折。
沿街走过时,宁十一忽然瞧见了陈家的招牌,极大的店铺主要经营文房四宝,便难得主动开口说话,想要留下来买些东西带走。
云泽与穆红妆当然未曾拒绝。
一番挑挑选选之后,宁十一最终买了一沓宣纸,一块边缘篆刻金色云纹的砚台,一支笔杆绘有绿竹的小篆,以及一枚松香锭墨。大抵是觉得将陈也独自丢在剑气小镇有些不近人情,宁十一买到手里的这些东西,除去宣纸的价格还算靠谱之外,其余的几样,价格实在是过分昂贵,全部加起来甚至已经足够接近一枚灵光玉钱。
所幸宁十一身上并不缺钱,大大方方付了钱之后,便就全部收入气府,转身离开店铺。
只是方才走出没多远,就又见到了一块陈家的招牌。
而在街道对过的另一边,同样也是陈家的招牌。
这边是布匹成衣坊,那边是车马行。
云泽与穆红妆主动停下脚步,看向宁十一,面露询问之色。
极为罕见的,宁十一俏脸微红,却也很快就恢复镇定,闷不吭声直接抬脚走了出去,现在这边买了几件做工极佳的成衣,又在那边花费重金雇了一辆马车,一行三人,便就直接乘车穿行街道。
而在接下来的一段路,更是随处可见陈家招牌,大到酒楼客栈,小到点心铺子,几乎应有尽有,让从未进过文关城的宁十一,彻底红了脸,坐在马车车厢里不敢抬头。只是中途的时候,云泽还是叫停了马车,在陈家经营的一处胭脂水粉铺上挑挑选选了很长一段时间,方才终于做出决定,买下了几盒铺子主人极为推崇的胭脂,一盒用来涂抹嘴唇,一盒用来描画眉毛,还有一盒用来扑在脸上,说是腮红。
云泽不明就里,付过了钱,将那几盒胭脂带回马车车厢时,就已经分不清哪一盒用来画在什么地方,便索性一股脑全部丢进了气府,只望着顾绯衣能够分得清这些。
马车继续穿行街道,过了整整半日时间,方才终于来到城池东门。
一行三人下了马车,未曾在城中停留,径直出了城门。
宁十一俏脸殷红如血,哪怕云泽与顾绯衣并没有取笑的意思,也已经完全抬不起头来。
城门正东,有一片枫树林,如今正是枫叶火红的时候,一眼望去,落叶萧萧,已经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一脚踩下去,几乎可以淹没整个脚掌。而在枫林中间,又有着一条官道蜿蜒经过,沿着旁边的河流铺成,河水静谧流淌,同样铺满了枫叶,正是美不胜收之际。
云泽与宁十一走在官道大路上,穆红妆就在道路一旁的枫林之中,不厌其烦地踢着满地落叶,四处乱跑,精力十足。
一行三人,最终来到一片凸起的丘陵,略作休憩,顺便解决晚膳的问题。
丘陵下方有着一条岔路,分别通往东北东南两个方向。
宁十一身形笔直,盘腿坐在一棵枫树下,望着已经清理出一片空地,正在生火做饭的云泽,忽然有些走神,下意识想到了之前遇见陈也的时候,似乎就在这里。
河水静谧,从丘陵下方蜿蜒流过。
穆红妆已经自制了一条鱼竿,正坐在岸边钓鱼。
也是差不多的位置,当时的陈也,已经被逼得险些跳河。
又想到了当初陈也拦在她面前,唾沫翻飞地大骂褚阳父子,当真是口若悬河。
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可取之处。
宁十一陡然一惊,回过神来,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似是想要以此将那傻书生的身影吐出去,随后低头抚摸横陈膝上的柳叶刀刀鞘,略作沉吟之后,轻声开口道
“今夜就在这里休息,明日一早,你们可以从东北方向的那条路走,距离洞明圣地更近一些。”
闻言,云泽一愣,旋即轻轻点头。
“你走东南?”
宁十一默不作声,像是默认。
云泽不疑有他,并且觉得理所当然,毕竟原本由自剑气小镇而至文关城,根本用不了两旬时间,可却因为他与穆红妆身负灵纹烙印的缘故,就不得不走一阵停一阵,宁十一能够忍住两旬时间不曾将他二人丢下自己赶路,就已经算是极好的耐性,倘若换做其他人,只怕早早就已经嫌弃不已。
宁十一沉默良久,继续开口道
“再有不到半年时间,就是古战场的百年一开之际,你们可以走得慢一些,或者更快一些,尽可能不要赶在明年二月的时候走完这三千里路,否则就会平白无故少去一次进入那座古战场的机会。倘若这三千里路走完之时,你与穆姑娘恰好赶在二月左右,也可以留在外面等一等,古战场开启之后一个月,不管进入其中的洞明弟子是否已经全部出来,此次开启都会结束,届时,你与穆姑娘进入其中,便不会作数,只需再等百年,便可再进一次。”
略作停顿之后,宁十一抬头看向恍若未闻的云泽,神情严肃。
“古战场机缘造化不计其数,乃是洞明圣地的立足之根本,你的时间虽然紧迫,但最好还是不要轻易错过,否则”
云泽忽然端起铁锅,重重落在方才用了几块石砖搭建起来的炉灶上,发出咚的一声重响,也打断了宁十一还没说完的话。
“不要赶在明年二月的时候走完这三千里路是吧?我尽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