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水畔,已经枯坐垂钓了许久穆红妆忽然欢呼一声,手中折了一根树枝做成的鱼竿猛提,纤细丝线悬挂利用荆棘倒刺做成的鱼钩上,一尾至少能有五斤重的湖鱼便就立刻出水,带起大片的水花,落地之后不断乱跳,好不容易才终于逮住,只需稍作处理,就被架在了火上,不多时就已经香气四溢。
云泽与穆红妆各自分了一半。
临江对过有着一座渔村,因为临近年关,已经张灯结彩,哪怕隔着一条临江,也依然能够感受到喜庆的气氛扑面而来。
只是如今天色已晚,江上来来往往的船夫渔家,也理所当然早已返回岸边,一艘艘小船三三两两依次停靠在不同的地方,想要过江,便唯有等到明日才行,云泽与穆红妆就索性留在江水这边,露天席地睡了一晚,到第二日方才招呼了江上打渔的一位船家,花了一些铜板,用了约莫半日的时间,便稳稳靠岸。
渔村背靠一座青石大山,规模不大,却也不小,林林总总约莫百余户人家,从小船靠岸的山脚最低处往一旁行走,不多时便能见到一条蜿蜒而上的阶梯,由山上青石铺筑而成,因为只是单纯用来方便上山下山的缘故,便格外粗糙,当做阶梯使用的石板也是或宽或窄,凹凸不平。上去之后,山上有着空间很大的一块平地,渔村上下绝大多数的人家都选择坐落在此,一间间,一栋栋,鳞次栉比,并且因为靠水的关系,渔村中的房屋便大多分为上下两层,上层住人,下层悬空,按照村里人的说法,便是这样的房屋构造能够上下通风,不会因为由自江面上吹来的风太过潮湿,就导致屋里的东西发霉腐坏。
风土人情这种东西,因地制宜,各有不同。
午膳时,云泽与穆红妆选择了一座背靠山崖而建的客栈,并且客栈大堂靠水的一面,还另外留有一条相当宽阔的走廊,几乎完全悬空,只靠一根又一根格外粗壮的横梁延伸出去,用以承托走廊悬空,可以以便欣赏江景壮阔,一边品味当地特色。
自从与宁十一分别之后,时至今日,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四个月的时间,因为走了大路的关系,所以从那以后,就要比起最早时候顺畅许多,不会常常遇见山贼拦路,恶匪打劫,更不会常常遭遇野兽异兽,便短短四个月时间,就已经走过了将近两千里路程。
距离那座古战场,还有千里左右。
距离古战场开启之日,也还有一个月时间。
古战场那边肯定是赶不上了,但明天夏天的升学考试,倘若按照这样的速度继续走下,就完全不必再有任何担心。
事情要比云泽想象中的更加顺利。
也正因此,云泽便在买酒之外难得大方了一回,额外花钱在悬空走廊上另外摆了一张桌子,靠近栏杆,稍稍转头便可瞧见下方船来船往,以及江景壮阔。
因为有了云泽的允许,穆红妆便彻底放开了手脚,好酒好菜,叫了满满一桌,然后一边瞧着云泽黝黑的脸色,一边扮着鬼脸喜笑颜开。
毕竟平日里的云泽也是一个相当吝啬的,虽然还不至于吝啬到一毛不拔的程度,但如果穆红妆想要将钱花在一些不是很有必要的地方,云泽就会立刻变脸,一个铜板都扣不出来。再加上穆红妆又是身无分文,且生性跳脱,偶尔瞧见什么有趣的,好玩的,便总想着能够买下来,却往往被云泽无情拒绝,长久以来,自然怨气十足,如今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渔村客栈种种菜品,哪怕特色也好,因为是个小地方的缘故,所以定价不高,可即便如此,这满满一桌各种酒菜全部算下来,也至少得是几个金币的价格。云泽抽空内视气府,翻出了年前乌瑶夫人给出的红包,原本的十枚灵光玉钱,因为种种缘由,如今已经少了整整一枚。
倘若换成寻常人家,一枚灵光玉钱,一旦换成寻常金银的话,就绝对足够一家老小几十年的正常开销,可如今一路走来,满打满算也不过将近一年罢了,却已经花了这么些钱,便足可见到这一路走来的开销究竟如何庞大。
只是如今回想过去,云泽却又始终找不出自己究竟把钱花在了什么地方。
再看穆红妆一脸挑衅的模样,云泽就立刻翻了个白眼。
“撑死你!”
“老子乐意!”
穆红妆不甘落后地怼了回去,手里一双筷子左右翻飞,玲琅满目的一桌酒菜,不消多时,便有大半都进了她那无底洞也似的肚子,并且是与每顿都要三斤酒、三斤肉的宁十一相仿,吃得再多,也依然小腹平坦,分毫看不出那些酒菜究竟去了哪里。
并且一路走来,穆红妆的饭量也已经越来越大。
或许是与修行之法有些关系,尤其穆红妆走的乃是纯粹武夫的路子,一身血气旺盛,如炉火熊熊,并且能够反哺肉身,使之体魄坚韧,远超同等境界的其他修士。但也正是因此,穆红妆全身上下并无半点儿灵韵,一身气力就全部来自本身,好吃好喝又多吃多喝,便显得格外理所当然,并且这种情况显然还与穆红妆本身的境界高低有着极大关联,尤其两个月前,穆红妆紧随云泽之后突破十二桥境时,本就极大的饭量便立刻出现了格外夸张的增长,其中缘由如何,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一眼分明。
只是一旦按照云泽的话来讲,穆红妆的境界与饭量就是“狼狈为奸”。
毕竟穆红妆吃喝下去的这些,一直以来都是云泽掏钱。
江风拂面,吹来浓重寒意。
悬空走廊上还另外有着几桌食客食客,修为境界虽然不高,却也都是修士,身上穿着颇为厚实的棉衣,便也不太惧怕气候湿寒。
尤其渔村是个小地方,修士虽有,却也为数不多,并且极少有人能够走出渔村,消息也就格外闭塞,对于外界之事所知甚少,便哪怕云泽就是堂而皇之地坐在这里,渔村客栈又来来往往人数众多,也并无一人能够将其认出。
一壶烧酒,天高地阔。
云泽难得完全放松了下来。
临江乃是淮水所有支流当中最大的一条,以肉眼难辨的“毫厘之差”,“险胜”湘水,并且因为江面太过宽阔的缘故,江水流淌,便就似缓实急,尤其看似平缓的江面下方,正是字面意思上的暗流汹涌,倘若有人不行失足落水,若非渔村当中有且仅有的几位“水鬼”亲自出手,寻常人哪怕修士也好,根本下不去,甚至还会因为暗流过分汹涌湍急的缘故,无论如何熟悉水性,都难保不会将自己的性命也一并搭进去。
这是一条实实在在的大江,便是比起那条被人称作“天下之大白”的淮水,也不会相差太多。
然而修士下不去水的说法,也就仅限于这座渔村罢了。
自从上岸之后,到坐在此间,云泽见过的村中修士,修为境界最高的一个,也就仅仅只有凡人一品境的练体武夫罢了,尚且没能摘去“凡人”二字,便就依然只是凡夫俗子。便如同在悬空走廊中的那些食客酒客,虽为修士,却其修为境界,依然是以“凡人”为首,便哪怕一身血气勉强能够抵挡一些隆冬腊月的气候湿寒,却也依然需要裹紧了棉衣,才不至于瑟瑟发抖。
云泽与穆红妆只着寻常衣衫,便显得格外鹤立鸡群。
也因而吸引来了不少目光。
云泽手中随意把玩着做工粗糙,但却花纹精致的酒杯,眼神不留痕迹扫过周遭。
这同在走廊中的食客酒客,时不时暗中注意此间,眼神之中带着浓浓的警惕之意。缘由为何,云泽还未知晓,却也懒得理会,毕竟此间也就只是暂且驻足罢了,时候尚早,吃罢喝罢便要立刻动身,继续赶路,不会在此多做停留。
随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江上泛舟之人,来来往往,约莫几十,由自此间望去,那一艘艘漂浮在江面上的小船,便形同片片浮叶一般,偶尔有人选中了位置,便竭力搬出边缘赘有石块的渔网,将那一块又一块足有人头大小的山石丢入水中,任凭山石随波逐流,只需稍稍挪动船体的位置即可完成撒网,所以覆盖面积极大,捞起时也会因为暗流汹涌的缘故,不会特别困难,然而山石毕竟只是寻常山石,所以最终捞起的时候,往往需要渔夫先将手臂伸入网口极大的渔网之中,将打捞起来的江鱼一点一点在渔网内部丢到船上,所以常常一网下去,捞起的江鱼不仅数量很多,并且多数斤两很足,但真正能够到手的却很少。
这般较之寻常完全迥异的撒网方式,着实是让云泽开了回眼界。
并且愈发好奇这临江水面之下的暗流汹涌,究竟汹涌到了一种怎样的程度。
云泽只看片刻,便就收回目光,满满一桌的酒菜也已经几乎全部进了穆红妆的肚子里。只是即便如此,这能吃能喝的女人也依然没能满足,挥手叫来了客栈伙计撤掉空盘,然后再上一份。
等菜的时候,穆红妆冲着云泽满脸得意的一笑。
“难得让你出了回血,老子这次可要敞开了肚皮使劲吃才行!”
云泽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刚想说“方才这满满一桌酒菜,自己只刚刚喝了两杯酒就已经全部变成了空盘,这般吃饭的速度,上辈子怕不是个饿死鬼。”就忽然见到穆红妆猛地拍案而起,满脸急色,甚至不待多说就立刻身形一纵,直接翻出栏杆跳了下去。
云泽一愣,扭头之后方才见到,原来是江面上正在打渔的一位渔夫,因为怀中山石太重的缘故,加上船板湿滑,便一个不甚落入水中,如今已经只剩两条手臂还在江面上不断挣扎,只是江水暗流汹涌,渔夫的身形不断顺流急下,穆红妆从这里一跃而下,一路跑到江边不过短短片刻,那渔夫就已经被暗流裹挟冲出了足有百丈远。
客栈中一片哗然。
其中一个肌肉虬结的黑皮汉子眼见于此,脸色一变,当即丢下酒碗便就立刻跑了出去,同样是在悬空走廊上一翻而下,落地之后一个翻滚,便就卸去了由自三五丈高坠落下去带来的冲力,起身后快速跑到江边,途中已经褪去了一身棉衣,好险赶在穆红妆下水之前将她拽了回来。
“滚远点儿!别找死!”
黑皮汉子怒目一瞪,没好气地呵斥一声,不待穆红妆回过神来,就已经一个猛子扎入水中,身形完全潜入暗流之中,消失不见。
云泽眉关紧蹙,手掌一撑栏杆,便同样翻了下去。
穆红妆还在岸边,等了许久不曾见到那黑皮汉子重新浮出水面,便有些着急,正欲再次下水之时,却又被不急不慢缓步赶来的云泽伸手拉了回来。
“刚才那汉子应该就是村子里的人说的临江水鬼,水性极好,并且熟悉暗流水势,你就不要添乱了。更何况人家就是靠这个吃饭,断人财路同于害人父母,别找麻烦。”
“找麻烦?!”
穆红妆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云泽,似乎不太理解云泽为何能够说出这样一番话,随后狠狠瞪了云泽一眼,一阵咬牙切齿,却也没有继续多说什么,只是赌气似得纵身一跃,同样一个猛子直接扎进水里,很快便就消失不见。
云泽阻拦不及,有些恼恨,却也只能继续等在岸边。
转而再看江面那已经渐行渐远的渔夫时,只见那仅仅露在水面上还在不断挣扎的两条手臂忽然一沉,跟着便就整个人露出水面,一脸的惊魂未定,只是身形依然顺着水流不断飘远,然而相较之前,速度已经慢了很多,并且水流而下之势也渐渐止住,虽然不见方才入水的那位黑皮汉子浮出水面,却也大致能够想象出,那黑皮汉子如今就在江水之中,正托着落水的渔夫逆流而上,不断靠近同样顺水而来的渔船。
穆红妆的脑袋在远处冲出水面,望着那半个身子飘在水面上的渔夫满脸惊愕。
仗着一身血气,体魄蛮横,穆红妆确实不太惧怕临江暗流,只是眼见那渔夫已经无恙之后,紧跟着便就神色微沉,眉头紧蹙,略作沉默之后,就忽的身形一晃重新转身扎入水中。
渔夫已经重新上船,正对着露出水面,一手扒在船沿上的黑皮汉子跪拜道谢。
黑皮汉子微微摇头,与渔夫说了些什么,岸上听不到,只是那黑皮汉子在与渔夫说罢之后,转身重新入水之时,远在岸边的云泽,却是分明瞧见了其眼神中的些许阴霾。
云泽眉头微微一挑。
再不多时,穆红妆赶在那黑皮汉子之前回到岸边,神情古怪,看了一眼云泽,似乎还在为了之前的事情赌气,却也依然开口道
“我刚才在水底发现了一座石雕,个头很大,至少长有百丈,看着像是一头老龟,又不完全是,样子相当古怪,而且水底也没有什么淤泥,尤其靠近那座石雕的地方,除了水草之外什么都没有,就连江鱼都不会靠近过去。”
稍稍一顿之后,穆红妆抹了把脸上的水渍,体内血气一震,周身水汽滚滚,被风吹散,方才继续开口道
“我也没办法靠近那东西。心慌,血气也不受控制。”
云泽当即面露意外之色。
穆红妆血气之盛,匪夷所思,尤其两月前穆红妆方才突破十二桥境之时,劫雷之盛,甚至要比云泽当初突破命桥境时吸引而来的万亩雷劫更加可怕。其实雷劫强弱,也能从侧面十分笼统地反映出一个人的实力强弱,毕竟天下修士都在大道之下而求道,强弱如何,自然无法瞒过天道运转。
然而穆红妆却也无法靠近那座石雕,并且还会血气乱涌,不受控制。
云泽将目光转向这条貌似平缓流淌的临江水,双眼虚眯,忽然瞥见水面下方的黑皮汉子已经十分靠近,却并未第一时间起身上岸,而是依然留在水中,两边腮帮已经较之之前各自多出了一道裂痕,甚至整个腮帮都在微微开合。眼见云泽看了过来,这黑皮汉子神色当即一变,腮帮闭合,裂口消失,起身上岸时,已经完全恢复常人模样,完全看不出分毫诡异之处。
黑皮汉子甩了甩头发上的水柱,眼神之中,杀机毕露。
云泽又扭头看了一眼水面上正在行船往岸边靠来的渔夫,略作沉默之后,忽然开口道
“你我之间井水不犯河水,你救你的人,我吃我的饭,吃饱喝足之后,我二人自会离开。”
言罢,云泽深深看了那黑皮汉子一眼,微微一笑,便就叫了满脸狐疑的穆红妆转身离开。
浑身上下湿漉漉的黑皮汉子,目光始终跟在云泽身上,寒意不减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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