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暮之年,垂垂老矣。
如今的云泽,正是这种感觉。
所以一直以来涟漪荡漾不止的心湖,也因为阴气侵蚀,阳气生机内敛的缘故,破天荒地彻底平静了下来,再也没有一点儿涟漪浮现,如若古井无波,一潭死水,这是云泽哪怕已经修行了许久的混元桩功,也依然无法做到的真正静极。
像是年轻时胸中又豪气万丈,所以仗剑四方,而老了以后却又对此心生厌倦,只想求得片刻安宁。
静极则思动。
不知由自何时开始,云泽已经悄然用上了混元桩功的呼吸吐纳之法。
因而,当陈也终于做出决定,冲出骸骨下方的时候,已经像是走到了迟暮之年的云泽,一身血气气韵就忽然再次翻腾起来,因为阴气侵蚀便就内敛起来的阳气生机,也随之蓬勃生发。在面阴背阳双命桥中,血气气韵如同两条气势磅礴的火龙,各自由气府而发,如同行走在虽然笔直却又满布荆棘的羊肠小道上,气势汹汹,狂躁肆虐,接连闯过一道道关隘,冲撞一座座穴窍,将原本已经荒废许久,只是羊肠小道的阴阳双命桥彻底唤醒,所以面阴背阳双命桥两座桥面,都开始在云泽体内轰隆隆震动起来,行走其上的血气气韵两条雄壮火龙,也随之变得更加庞大起来。
以至于连同其体内早已打破桎梏开辟成功的四条正经,也随之“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血气气韵之充盈,匪夷所思,包括之前因为一口剑气美酒从而破开桎梏的另外两条正经,也各自有着一股十分庞大且磅礴的血气气韵,如同大河之水泄入支流河道一般汹涌灌入,将这两条正经中后天沉积的诸多泥沙顽石,轻易撞破,很快便就将之彻底充盈。
云泽躯体忽然一震,变得如同玉石一般熠熠生辉,而其原本佝偻的腰背,也已经重新挺直,白发复黑,眼眸之中更是精光喷薄,生机盎然,尽管无法做到如同如同圣道强者那般推演大道运转之变化,却在雨幕中的陈也看来,仍是觉得云泽此时的眼神格外刺人,不能直视。
武天子忽然收敛了骂声,通过陈也直视云泽,许久方才感慨一声,说了句“狗屎运”,而后便就告知陈也,他口中的那位云好汉,非但已经没了性命之忧,反而因祸得福,修为境界更进一步,又顺便催促陈也抓紧时间返回骸骨下方,不能继续淋雨,以免雨水阴气太重,侵蚀其体内阳气生机,损坏了日后的修行之道。
云泽同样瞥见了雨幕中的陈也,眉头稍稍一皱,有些愕然。
但后者却是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咧嘴一笑,也不继续多说,忽然抖了个激灵之后,就抓紧时间返回骸骨下方。
对于之前发生的那些,云泽一无所知。
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可以计较这些。
这场像是波及到了整座古战场的瓢泼大雨,阴气之重,简直匪夷所思,要比当初下在木河镇的那场阴雨更甚许多,相较之下,就像一个成年男人手持利剑,与一个年幼稚童咿呀学语一般的差别。尤其此番因祸得福以后,云泽体内血气气韵游走如同火龙一般,就对这场大雨中的阴气沉重,感受更甚,以至于无时无刻不能察觉到无数形同牛毛细针一般的阴气,正随着这场大雨下的水雾蔓延,不断地想要刺破皮肤,侵入体内,侵蚀损坏阳气生机。
血气气韵如同火龙走道,将体内残存的阴气轻易焚杀。
随后身形一晃,便以最初得到的两部搏杀术之一的乱云步来到骸骨下方,全身上下只沾到了十分有限的几颗雨珠,在其胸前留下了几点湿痕。尽管有限,但这些雨水中的阴气却与水雾中的阴气截然不同,仿佛利剑一般,不断刺入云泽体内。
所以来到骸骨下方之后,云泽并未第一时间查看此间三人的情况,而是立刻调转阴阳两命桥上的两条火龙,如臂使指,汹涌澎湃的血气气韵随其意动,立刻扑杀上来,迅猛程度要比此前强出不知多少倍,只短短片刻过后,其胸前衣襟上的几点湿痕,就立刻冒出一阵黑烟,旋而消散。
羊肠小道与官道大路之间的区别,一目了然。
而云泽也是方才知晓,原来修行至此,筑成命桥已经一年多时间,竟然一直都是暴殄天物,若非往日修炼时时勤勉,已经养成习惯,才在今日因祸得福,只恐这阴阳两命桥的真容,就不知何时才能有所发现。
一口参杂了黑烟阴气的森寒浊气,被云泽缓缓吐出体外,就此消散,随后身躯如玉光泽逐渐内敛,眸中精光亦是熄于无声。
做完了这些,云泽才将目光转向骸骨下方的几人。
穆红妆与宁十一身上正披着那件黑龙翻墨法袍,所幸法袍本身足够宽大,而穆红妆又是个头不高的,便也能够将这两人完全罩住。云泽眼神敏锐,已经察觉到法袍上黑龙翻转,带动墨云四溢之象,更能瞧见两人口鼻之间不断溢出丝丝缕缕的黑烟阴气,就悄然松了一口气,随后目光看向匆匆返回此间之后,已经冻得瑟瑟发抖,却也依然坚持盘坐下来呼吸吐纳的陈也。
这傻书生已经被阴雨冻得满脸惨白,体内阴气侵蚀,以至于就连唇瓣都已经毫无血色,浑身上下湿漉漉,阴气阵阵,不断侵入其体内,又随同呼吸吐纳时带起的气息流转不断吐出,口鼻之间的黑烟,要比穆红妆宁十一都更加浓郁沉重。
云泽皱了皱眉头,有些意外于陈也的这部呼吸吐纳之法,似乎不太寻常,尤其吐气鼓腹,纳气收腹的方式,尤为奇妙。然而陈也毕竟还是第一次修炼这般呼吸吐纳之法,尽管武天子口中所言并不困难,却也只是对于武天子而言不会觉得十分困难,却对陈也来讲,简直难如登天,便在最开始的时候,莫说做完吐纳四式的一整个循环,甚至就连吐气鼓腹,纳气收腹,而胸腔不动的基本,都无法顺利完成。
也好在武天子悉心指点,约莫一炷香后,总算能够勉强完成一个吐纳循环。
而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陈也的呼吸吐纳之法,也逐渐变得熟稔了一些,甚至做到最后的时候,往往吐气鼓腹之时,能够小腹隆起如同蛤蟆胀肚一般,纳气收腹之时,又小腹干瘪好像一握有余。却不知,陈也之所以能够做到这种程度,主要还是因其方才淋了一场阴雨,体内阴气太盛,而陈也对于这部呼吸吐纳之法的掌控速度又太慢,被迫无奈之下,武天子方才分出了部分心神,只将这具躯壳掌握三分,从旁相助陈也继续呼吸吐纳,生发阳气,固持生机,才能逐渐将其体内浓重阴气,随同气息吐纳排出体外。
云泽也没有重新回去上面,而是一直留在骸骨下方,将一身璀璨明亮的拳意流泻于体外,配合体内血气气韵火龙走道过桥,促使肉身如同玉石一般熠熠生辉,将大雨落下之后带起的水雾尽数隔绝在外。
一场瓢泼大雨,下了整整两天。
云泽也如门神一般在这站了两天。
其间,穆红妆曾经醒过一次,但其体内毕竟也曾因为阴气侵蚀的原因,就导致阳气生机尽数内敛,如同熊蛇冬眠一般,哪怕阴气已经尽数排出体外,也依然难免萎靡不振,便清醒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又沉沉睡去,需要依靠这样的方式恢复体内阳气生机。
而那身负重伤的宁十一,则是从头到尾都没有醒过。
三日后。
雨过天不晴。
古战场中,每个角落都在悄然弥漫着比起当初来时更加浓重的阴气,在此之外,还有更为猛烈的罡风由自古战场的最深处呼啸而来,灌入一座座巨大骸骨的缝隙,魔音不绝,呼嚎不断。
但云泽却是应对得轻松自如。
一场迟暮腐朽,尽管是在无形之中,并且那所谓的迟暮腐朽其实更偏向于虚假幻象,但对云泽向来都是无风涟漪动的心湖而言,却是一场求而不得的砥砺磨练。迟暮之心,垂垂老矣,心湖之静,古井无波,哪怕只是一场转瞬即逝的虚假幻象,却也已经足够被云泽捕捉铭记,就哪怕此间还不能随时随意做到真正意义上的明镜无尘,可一旦配合混元桩功的呼吸吐纳之法,也依然能够心湖静极。
所以此间依然需要借助桂花酒才能抵抗魔音贯耳的,已经只剩穆红妆。
一场大梦之后,穆红妆体内阴气已经因为黑龙翻墨法袍,彻底驱除干净,虽然尚且有些精神萎靡,却也已经远远好过上一次苏醒之时,然而宁十一至今也还没能完全苏醒过来,只在雨过之后,勉强清醒了短短片刻,之后就又裹着那件黑龙翻墨法袍继续沉睡过去。
陈也还在修行呼吸吐纳之法,腹部鼓胀干瘪,循环往复,口鼻气息环卷之间,依然会有些许浅淡黑烟随之吐出,足可见到之前陈也冲入雨幕淋雨片刻,被侵入体内的阴气究竟如何浓重。
而那日之见,云泽也已经有过大致的猜测,并且可以十分笃定,那时的陈也就是在舍命相救。
尽管这种做法并无大用,并且云泽一旦没能习惯性修炼混元桩功的呼吸吐纳之法,最终静极思动,而是仍被水雾阴气悄无声息地暗中蚕食体内阳气生机,陈也的这种做法,就不仅没有任何作用,还会将他自己的性命也一并搭入其中。
简直蠢得无可救药,无以复加!
水雾散尽,云泽逐渐收敛了一身拳意流泻,同时压下了体内血气气韵两条火龙。时至此间,那些浅塘中的邪祟血肉还未出现,就已经足够说明它们已经完全放弃,或是死在了路上,重新沦为坚硬砂砾。但无论那些邪祟血肉的最终下场如何,云泽都懒得理会,尤其坚持了整整两日两夜的拳意流泻与体内血气气韵火龙走道之后,疲惫感早已如同潮水翻涌,便暂且放松下来,在骸骨下方找了一个还算干燥的地方,一边小口喝酒,一边盘坐休息。
偶尔将目光看向还在呼吸吐纳的陈也,眼神复杂。
对于这个总是喜欢啰里啰嗦滔滔不绝的傻书生,云泽当然还是反感居多,其中最大的原因,当然还是因为傻书生太傻,总以为自己当初看过一些随意杜撰出来的小说话本,就已经对于这座江湖了如指掌,却不知,小说话本终归还是小说话本,当不得真,而且江湖不是只有一座,每个人都是一座江湖,每座江湖也都不太一样。
没有大同小异,就是不一样。
所以云泽才会觉得陈也很傻,很烦,也很天真。
只是这次过后,又好像没有很烦了。
但傻和天真,依然不变。
没有褒义,只有贬义。
云泽开始闭眼假寐,一口一口喝着酒,沉默不语,穆红妆也没有什么想说的,体内阳气生机还没有完全恢复,所以疲累不堪,就同样靠在那座巨大骸骨的下面,闭目养神。
又是一天。
宁十一身上的那件黑龙翻墨法袍,已经重新回到了陈也身上,并且终于第二次苏醒过来,精神恍惚,萎靡不振,身上裹着一件穆红妆的衣裳,蜷缩双腿背靠那座巨大骸骨,靠着云泽的烧口烈酒带来的辛辣刺激才能勉强提神,不会再一次昏睡过去。
也是由其口中得知,先天剑胚的卫洺,与先天龙丹的焦嵘,如今都在这座古战场的极深处,就是罡风吹来的方向,想要借机得到更大的机缘,而宁十一则是因为修为境界稍有不及,无法抗住罡风凛冽,便不得已只能留在那座旧王朝的遗址旧地,继续寻找其他机缘。直到不久之前,宁十一瞧见了那座看似完好无损的学堂,便想要上前一探究竟,却不想还未真正靠近,就不知为何精神恍惚,方才坚持不过短短片刻,甚至没能来得及退走,便彻底没有了任何意识,自然也就无法知晓在那之后又发生过什么事。
闻言如此,云泽眉关紧蹙,并未开口,毕竟宁十一口中所说的学堂,他也未曾真正见过,只能勉强猜出宁十一之所以精神恍惚,甚至失去意识,有着极大可能会与那座浅塘有关。
云泽双手揣袖,苦苦回忆那日登上矮山之后,见到的那座浅塘,以及周遭地势,却忽然发现,矮山背后的地面,其实是与此间相差无几,同样都是漆黑坚硬的地面,并且有着差距不大起伏不平,这里高一些,那里矮一些,仅此而已,却根本构不成险地恶土。
至少在云泽的本事看来,那座浅塘的凶险,应该与地势无关。
陈也忽然举手道
“是,蠡狐怨血的关系。”
云泽闻言一愣,穆红妆与宁十一也眼神意外地看向陈也。
武天子的事,宁十一并不知晓。
所以云泽与穆红妆很快便就意识到,应该是武天子将事情真相告诉了的陈也之后,这傻书生才能有话可说。
云泽并未取出《白泽图》,只微微举头,略作回想,而后便就缓缓言道
“蠡狐,蠡者,蛀木之虫,躯体庞大,形同蛆虫,与狐交姌而有蠡狐,形似狐,无尾,不生毛发,肤如蛆虫,亮银色,最好惑人心神以食之,然蠡狐口中无牙,则诱而吞食之,异兽属。”
稍稍一顿,云泽方才继续开口道
“如此说来,之前咱们见到的那座百丈骸骨,应该就是蠡狐骸骨,而那浅塘则是蠡狐临死之前咳出的一口怨血腐蚀而成倘若当真如此,那座浅塘的凶险,就理应近似于龙喋血地势,而龙喋血地势又往往以血海翻腾掀起滔天大浪扑杀生灵可那些邪祟血肉”
陈也吞了口唾沫,瞧见云泽已经说不出更多,这才一边听着武天子心声所言,一边转述道
“是因为年代太过久远的关系,所以蠡狐死前咳出的那口怨血,已经在那浅塘之中根深蒂固,哪怕能够抹杀了表面凶险,也会源源不绝,再加上那座浅塘里的地面也不是什么真正的地面,而是这些庞大异兽身死之后被罡风吹散的血肉,因为各种阴属气机太重的缘故,就全部变成了邪祟,只是这些邪祟血肉的本质依然还是那些庞大异兽的血肉,又是饱受罡风摧残方才支离破碎,所以,就哪怕它们已经全部变成了邪祟,也依然扛不住这里的罡风肆虐,有着一种天然的恐惧,平日里也基本上都在沉睡,避免会被罡风伤及,除非是如蠡狐怨血那样沉重的阴气才能将它们唤醒之外,哪怕之前的那场阴雨,其中所含的阴气也会略显不足。除此之外,再就是这里的地面,其实同样不是寻常土石,而是,而是”
话没说完,陈也已经满脸惊恐,面色发白,额头上也很快就渗出了细密冷汗,哆哆嗦嗦声音颤抖,喉结连连滚动,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