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中学府的生活,枯燥、乏味,且风平浪静,不同于行走江湖,今儿个来到这里,遇见了一些人、一些人,明儿个走到那里,又是新的一些人、一些事,大多时候同样不会出现太多曲折,但所谓行走江湖,身不由己,所以往往会有各种各样的缘由就被牵扯其中,无法置身事外。
但在学府武山这巴掌大小的地方,实在是没有什么太大的意外。
只在前不久的时候,景博文因为僭越了规矩杀人一事,算是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但最终的结果却不是非常严重,只经过三位府主以及赢家新来的府主一番商讨过后,决定将景博文关在后山两月时间,以示惩戒即可,而不会严令要求各种赔偿也或逐出学府,毕竟很多规矩,很多道理,往往只在口舌之间,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也就罢了,没有必要像是儒家学府一般,需要以身作则。
当然前提是僭越规矩之人,来头不小,倘若随随便便一个人就能将之践踏,那么规矩本身自然也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这一天,日暮之时。
云泽在磨刀崖结束了一天的修炼,特意跑去仙宴阁花了不少钱打包了一些好酒好菜,回到武山之后,便与老人姒庸说过一声,直接去了学府后山。
主峰上有“天庭”,除去山门以及大殿所在之外,共有包含弟子房、万象庭、砺剑台、藏经阁、聚灵塔、静心山在内统共六座悬空石坪,其中弟子房、藏经阁、聚灵塔已经不必赘述,除此之外的砺剑台,其实说白了就是一座建在极高处的宽阔石坪,并不受到学府本身的阵法庇护,也便终年风雪不止,乃是学府弟子升入四年生后的练拳练剑以及修炼术法的可去之处,除了风景还算不错之外,平平无奇。
万象庭则是一座悬空小城,并不繁杂,乃是学府专程划分出来用作各种交易的所在,包含吃食、日用、灵兵法宝、灵决古经、丹药药散、灵株宝药之类的种种所需之物,当然交易本身受到学府保护,一旦说定,签字画押,便是有力凭证,倘若交易之后出现什么意外,又不在契约允许范围之内,一旦被学府得知,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至于最后一处静心山,则是学府弟子违反了学府规矩之后的闭关思过之处。
时至今日,云泽来到北中学府也已半年左右,却还是头一回来到静心山,其实也跟云泽本身心无旁骛有关,每日每夜除了练拳练刀以及修炼雷法之外,便是日头偏斜之时雷打不动的磨刀崖砥砺体魄,入夜之后,便转为修行混元桩功,最多就是藏酒没了,跑一趟山下仙宴阁或者寻常酒坊,将平日里需要消耗在磨刀崖的灵光玉钱拿出一枚,用来添补酒水,半年如一日,始终平平无奇。
所以无论山上诸如万象庭、砺剑台,或者炼器山、炼丹山、灵山、纹山,亦或山下诸如观山亭、敬香楼、诛仙台、芝兰室之流,云泽都不曾真正去过。
包括静心山,云泽也是头一回来。
却不想,不是为了游览山水,而是为了看望景博文。
打听了静心山的具体所在之后,云泽一路苦笑,拎着酒菜走过漫长悬空桥,最终来到那座悬空石坪的入口所在,山势雄齐险峻,走势环拢而中部掏空,山上有着一座不大的瀑布,却也可谓飞流直下三千尺,坠入山中盆地的一座池潭之中,池潭另一边有着一条小河绵延出去,贯穿山体,来到边缘,才是真正的飞流直下,却被山上冷风阻挠,吹往天上,最终落在山顶一座大湖之中,所以湖水瀑布总是极为冷冽,夹杂冰碴,并且能够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算得上是雄起壮丽。
一步踏入其中,犹似打从春秋怡人之季,踏穿了岁月长河,来到酷寒严冬。
没有丝毫防备的云泽,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随之苦笑一声。
难怪静心山名唤静心,并且还是这般草木不生的惨淡光景。
云泽张嘴吐出一团白雾,被冷冽罡风迅速吹散,随后抬脚走入山口之中,内部光景,远远不比悬空桥上所见那般,除了坚硬如铁的冰冷土地之外,就只有光秃秃的山石以及轰鸣不止的瀑布而已,实在是没有什么可圈可点之处。
或许也不算没有,至少那座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冰碴瀑布,寒雾笼罩,水汽氤氲,倘若换做一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或许还能见到虹桥横架水面之上,也能算得上是一处风景。
只叹有且仅有。
云泽在池潭一旁寻到了一间石头房子,里面除了学府提前准备的一堆干草以及桌凳之外,便空无一物。
搁下酒菜之后,云泽转身来到池潭边上,正瞧见景博文光着膀子盘腿坐在瀑布下面的一块巨大冰石上,看起来像是瀑布经年累月的冲刷之后,其中冰碴沉寂而成,所以极为牢固,并且格外森寒,再加上瀑布又是山顶那座湖面结冰的湖水流淌下来,所以身在其下的景博文,已经冻得瑟瑟发抖,唇瓣乌青,尤其垂落下来的发丝,已经结满了冰碴,摇摇晃晃,水冲不落。
一缕缕雷光出没在景博文口鼻之间,随着呼吸吐纳之数,明暗交错,同时抱守气府灵韵,已经能够做到“滴水不漏”的境界,凝聚在脐下三寸关元气府之处,犹如一颗雪白珠子,垂挂在命桥下方,随着绵长呼吸明暗交错,光芒持久,已经能够溢出体表,晦暗短暂,内敛其中。
许是察觉到云泽的到来,景博文脐下三寸的那粒雪白珠子,忽然雷光激烈,溢出些许雷弧交织,紧随其后,便完全内敛下去。
景博文张开双眼,冲着云泽咧嘴一笑,仍是忍不住瑟瑟发抖,最后一次吐纳之后,便双掌猛地一拍身下冰石,身形激射而出,离开瀑布下方,就这么赤着膀子来到池潭边上。
云泽开口问道
“衣裳呢?”
景博文双臂交叉,手掌搓了搓胳膊取暖,无奈言道
“被那几个没有人性的拿走了,说我既然需要静心思过,沉淀杀性,就最好还是彻底一些。”
一边说着,景博文已经忍耐不住,脚步匆匆走向石头房子。
进屋之后,尽管温度并不比外面高出多少,但好歹能够遮挡寒风,并且一进屋门,景博文就立刻瞧见了桌上尚且温热的酒菜,立刻咧嘴一笑,大落落坐了下来,取酒便喝,同时鼓荡一身灵韵,随后张嘴吐出酒气的时候,便连体内寒气,也一并吐了出来,形成一团肉眼可见的白雾,全是冰粉,落下之后立刻就在桌上湿了一片。
板凳只有一条,云泽也就只能站在一旁,瞧着景博文喜滋滋喝酒的模样,忍不住苦笑一声。
“你说你,又是何必来遭这种罪,那个仲秋派人来找我麻烦的事儿,就连我自己都不怎么知道,也从来都没碰见过他们,你倒好,直接就在年级榜月评的时候将那仲秋当众杀了,后不后悔?”
景博文翻了个白眼。
“这有什么可后悔的,为兄弟两肋插刀嘛,反正本公子的兄弟也不多,你算一个,姜北算一个,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人了,更何况也就只是待在这里思过俩月,只要还没掉了脑袋,就不是大事儿,没那个必要。”
景博文美滋滋咂了口酒水,咽下之后,眯眼回味,脸上满是止不住的爽快笑意。
“不过话说回来,这地方确实磨人,本公子还没在这里呆多久,以前那些养尊处优的习惯,就已经快被磨干净了。瞧瞧,那堆干草就是本公子晚上睡觉的地方,也真亏得他们能够想到这种手段,可能从这儿出去之后,本公子还真就再也没有之前的洁癖了,这能算是好事儿不?”
云泽哑然失笑,随后问道
“那你之前在那瀑布底下”
景博文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重新给自己添上一杯。
“闲着无聊没事做,只能静心修炼了,那瀑布是个好去处,虽然冷得吓人,全是冰碴,但对体魄确实能够起到一定的磨砺之用,而且水流下坠的重量极大,所以抵抗水流重力的时候,就会大量消耗体内灵韵,也能算得上是裨益极大。所以本公子每天都要进去一次,最长的一次,可以坚持六个时辰,今儿个被你撞见了,不算什么意外。”
景博文再次一饮而尽,脸颊泛红,已经不再发抖,该是身子已经借着酒力重新回暖。
只是这杯酒喝完之后,景博文忽然扭头看向云泽,一脸好笑道
“也就是你,在旁边看着本公子修行这么久,可以不跟你计较,若是换做他人,此间已经只剩骨灰了。山上修士,无论练气士还是武夫,其实都很忌讳这件事,包括江湖上捉对厮杀的时候,也是,毕竟谁都不想自己压箱底的本事被人瞧了去,一传十,十传百,到最后人尽皆知,怎么还能算是压箱底?修行之法,呼吸吐纳之数,也是这样的道理,尽管被人偷学成功的可能性不算很大,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不那些被人冠以一姓的家学本事,也就不能算是家学了。”
云泽恍然,之前还真没注意到这个问题,随后认真点头。
“我记着了。”
这次换做景博文哑然失笑。
“本公子也就与你这么一说,没必要这么较真。”
而后站起身来,走出石头屋子,去外面搬了一块山石进来,摆在桌子对面。
“地方简陋,你先委屈一下吧,本公子虽然已经不太计较这些小事了,但你这个当朋友做兄弟的,也好歹体谅一下。废话别说,赶紧吃菜,过会儿该凉了。”
一边说着,景博文一边下筷如飞,嘴里不忘念念叨叨地抱怨,说是学府送来的那些吃食,除了烂菜叶子就是米糠,狗都不吃的东西拿来给他吃,还每天就只一顿,真是苦到家了。只是从头到尾,景博文都没有说过一句后悔之言,毕竟景博文这人时常与人说起“朋友”二字,却很少提及在许多人看来,与那朋友二字几乎没有什么不同的“兄弟”二字,所以仅在景博文而言,这两个字的分量究竟多重,也就不言而喻。
云泽还是挺喜欢这种亲近之感的,只是比起景博文对待兄弟的那种豁达坦率,差了不止一筹。
景博文对此并不知晓。
入夜之后,月明星稀。
云泽这才满脸醉意地起身离去,方才走出石头屋子,极为冷冽的罡风一吹,立刻醒酒,然后继续装作摇摇晃晃,离开静心山,等到确定景博文已经看不到这边,方才张嘴吐出一口酒气,眼神恢复清明片刻,却也并未借助一身血气气韵驱除酒力,反而略加放松,任凭酒力上涌,所以接下来的一段路,云泽依然走得摇摇晃晃,只是比起之前还在静心山时的“买醉”二字,此间更加近似于“微醺”。
静心山既是后山,便在学府最为偏远之处。
所以想要返回武山,哪怕只是返回主峰,中间都要途经弟子房所在悬空石坪。
之前来的时候,并未发生意外,毕竟就连年级榜上那位能与景博文进行之争的仲秋,如今都已经因为云泽付出了最为惨重的代价,就哪怕仍有不少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对云泽心怀不善,却也不敢多做其他。但在回去的路上,却遇见了正在散步的唐醴。
与其说是散步,不如说是修行。
唐醴双手负于身后,步伐略显古怪,每一次迈脚,步伐长短不一,朝向不同,并且快慢有别,像是正在遵循某种特定的规律,配合绵长呼吸,一边散步,一边修行。
瞧见云泽之后,这位最初还是中年汉子模样的年轻男子,当即咧嘴一笑,停下走桩步伐,转身面向正欲扭头不看的云泽,双手抱拳晃了两下。
“云小兄弟修为境界又有突破,不日便可水到渠成,可喜可贺。”
唐醴指的是云泽在十二桥境小境界的突破,尽管还未臻至圆满,却也正如唐醴所言,不日便可水到渠成,之后便是着手准备修筑灵台一事。但在云泽看来,唐醴的恭喜还是太早了一些,毕竟他才刚刚贯通十二桥境全部十二条正经没有多久,想要将这最后两条正经以血气气韵全部填满,哪怕有着磨刀崖的利气冲刷相助,也至少还要两三月时间才能行。
所以云泽只是不咸不淡回应一声,客套两句,就已经准备告辞离去,打道回府。
只是临走之时,旁边一座弟子房却是忽然打开房门,由自其中,走出一位俊逸男子,双眸狭长,唇瓣单薄,所以整个人的气质略显刻薄。见到此人之后,唐醴立刻眸光一闪,不待这人走到近前,就已经压低了声音言简意赅开口言道
“姬家麟子姬尚文。”
闻言之后,云泽立刻酒意全无。
北临城南域学院当中有过一个名叫宋彦斌的,当然现在也还在那里,让云泽记忆犹新,第一次与之接触,便是方才进入学院不久的时候,那个名叫宋彦斌主动找上门来,递给云泽一封书信,当中内容,具体字句当然已经不太记得,但大体内容,却是极尽招揽之意,并且许诺下来种种好处,以至于是让当时的云泽真以为这世上还有什么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只需加入东域姬家,此后即可享有姬家庇护,上等修炼资源、稀世灵决古经、灵株宝药、稀世法宝、搏杀术乃至搏杀大术,也是有求必应,更无需承担任何职责,反而是处处都被姬家荫庇
大概就是这些,比起其他家族门派对外招揽许下的好处,当然没有什么太大差别,只是多了一项搏杀大术,看似只有寥寥几字,却又有着天壤之别。除此之外,便是最让云泽怀疑的“无需承担任何职责”,也就意味着,一旦答应加入姬家,便是白拿好处,却不必做事,但在之前云泽远行八千里途中的时候,老秀才坑骗尉迟夫人成为洞明圣地客卿长老,同样许下了许多重利,但也不敢言说“无需承担任何职责”,而是将尉迟夫人与卫洺需要做的,直接摆在明面上,一方面是老秀才确实需要这师徒二人承担这些,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打消两人的顾虑,并且十分必要。
可姬家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所以一直以来云泽都不敢轻信于其,也就一直以来都在施展一个“托”字诀,始终没有松口答应。
直到后来,方才得知那个名叫宋彦斌的,竟是眼前这位姬家麟子身边的书童。
修士身边也有书童?
云泽对于这些世家之事,了解不多,所以不予置评,也懒得猜测那所谓的书童身份是真是假,只在此刻,习惯性将双手揣袖,目光直视面含浅笑的姬家麟子姬尚文。
后者脚步不急不缓,最终来到云泽跟前半丈左右便停了下来,旋即面上笑意更甚许多,打了招呼,简单交谈几句之后,便直接开口问道
“与云兄之前是在同一学院的宋彦斌,不知云兄,可还记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