鳞片绯红,围绕着朦胧腥光,也似是一团火雾一般。再细看,鳞片本身如玉剔透,表面也似天然而成一般有着许多繁复纹理,瞧不出一个大概的规律来,却又莫名有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美感,好像本该如此,理应如此。
鱼红鲤松了口气,浅笑莹莹。
这一举动,吸引了此间诸多圣人的注意。
方才尉迟夫人借剑出手,金光浩浩,一剑天来斩出三千里,留下万丈深渊,便连席秋阳几人已经摆在明面上的争锋也被直接破去。那可是统共四位圣人的绝强手段,气府异象,也或大道显化,初次之外,另有四位圣人夹杂其中,暗中相较,都没能看住尉迟夫人的一剑天来,这不知具体是个什么的绯红鳞片,又怎么还能安然无恙?
远处。
乌瑶夫人黛眉紧蹙,转而看向已经重新走上前来的孟萱然,面露询问之色。
后者轻描淡写道
“本命物。”
仅此四字。
也似是这件事已经牵扯到了红香阁的什么隐秘之事,就因为周遭圣人太多,大多耳目聪慧,便不好多言,乌瑶夫人轻轻点头,大抵能够理解孟萱然苦衷,便不曾多问。
实际上孟萱然对此也是知之不多,仅限于“本命物”三个字而已,再要确切一些去说,那枚绯红鳞片,便是之前那把用来当作入幕信证的飞剑红鳞的“重点”,看似是由无数绯红鳞片,以某种手段拼造而成,实际上却是以此鳞片作为重中之重,说是重点,却也亦可谓之“要害”。
并且所有红香阁弟子,但凡修行阁中那部灵决古经的,就全部都会人手一枚。
所以孟萱然手中也有一枚与之模样相仿的绯红鳞片,大小、颜色、模样,甚至就连其上没有丝毫规律可言的痕迹,也是一般无二。只是相较鱼红鲤的飞剑红鳞,孟萱然手中那枚绯红鳞片,却是辅以各种天材地宝,最终打造成了一架瑶琴,已经许多年不曾示于人前,时至今日,是否还有人能够记得那架瑶琴都尚未可知。
而孟萱然方才所言,周遭众人也都听入耳中。
鱼红鲤会如此紧张这枚绯红鳞片,刻意冒着极大风险返回此间将它寻回,也就有理有据。
至于为何没在尉迟夫人的一剑之下彻底损毁,已经无人探究,毕竟圣人眼力大多非凡,看得出来那枚绯红鳞片虽然笼罩腥光,如似一团火雾一般,实际上却是某种自我修复的手段。诸如此类的情况,不太多见,却也不算罕见,世上剑修炼制本命飞剑,但凡有着一定传承而并非愣头青的,都知道本命飞剑炼成之后与人对敌,难免磕磕碰碰,卷刃缺损那是常有发生,便在炼制本命飞剑之时,都会考虑到日后飞剑的修缮与恢复,其中就有着几种比较罕见的天材地宝,甚至还有一些灵兵法宝,就天生具备这种功效,最受剑修喜爱。
孟萱然并非剑修,人尽皆知。
但鱼红鲤却显然是个女子剑修,会有这样一枚能够自我修复的绯红鳞片作为本名之物,进而辅以天材地宝炼成本命飞剑,于情于理,都能说得过去。
便再也无人继续关注。
尉迟夫人一剑之后,便再也不去多管这件事,如今正与云泽一起坐在临水酒楼的那间观景厢房中看戏。
实际上事情既然到了这种地步,就已经很难在继续发展下去,毕竟河道两边的两方圣人,至少在表面看来,谁都没有吃亏,谁也没有获益,大抵可以说得上是平分秋色。倘若真要计较起来,最大的败家还是红香阁,尤其是作为今晚这场盛事主角的鱼红鲤。历代以来,红香阁麟女梳拢问红尘,哪回不是群起而争,以为天大的机缘造化,却在今日,作为入幕信证的飞剑红鳞,竟然变成了一块烫手山芋,人人避之如虎想要拱手相送也就罢了,出手之人,还是各位前辈圣人,以至于竟然闹出这样一场天大风波。
河水倾斜,金色剑气悄然浮动,将河水侵蚀,化作云烟白雾,蒸腾而起。
三千里万丈深渊,横在面前,以为天蜇。
场面一时间安静下来,鱼红鲤赤足踩在水面上,任凭脚边水流滚滚,泄入深渊之中,手中捏着那枚仍可作为入幕信证的绯红鳞片,却是一时之间不知应当如何是好。
于其心意而言,其实是想要将这绯红鳞片送到云泽手中的。
这种感觉十分古怪,好像真正意义上的一见钟情,关键在于“钟情”二字,也好像老阁主口中所言,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真有其事,故而心弦悸动,心湖澎湃,像是小说话本中描绘出来的男子见到心仪女子之后,虽然有些不知所谓,却也如痴如狂,满腔渴望。
但若真要继续坚持,之前已经发生过一次的那件事,就必然还会再来一次。
真就是畏我如虎?
却又为何?
鱼红鲤可不知道那间观景厢房之中,正有一双能够堪破某种无形气机的武道天眼,正夹在人群缝隙之间努力看向这边,用力睁大了眼睛,想要将那无形气机看得更加真切,想要一窥全貌。
鱼红鲤神情复杂,美眸幽幽望向云泽。
妖娆艳态,确是浑然天成。
书中曾有言说一美人,道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面如三月桃花,暗藏着风情云意。纤腰袅娜,拘束着燕懒莺慵。擅口轻盈,勾引得蜂狂蝶乱。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
如今这段话用来放在鱼红鲤身上,也是恰如其分。
曾经的孟萱然也是如此,却在如今,已经完全收敛起来,因而看似不过一位花容月貌美妇人罢了,但鱼红鲤如今正是梳拢之日,还要舍了元阴以身入红尘,自然不会收敛哪怕只是一星半点儿。此间再看,那可真是幽幽怨怨惹人怜,莫说云泽,便是心坚如铁的景博文、姜北这些人,以至于就连看似脑袋里面只有修炼武道的钟乞游,都跟着心头猛地一跳。
甚至钟婉游、青雨棠、鸦儿姑娘这些女子,也都心中忽起不忍之念。
尉迟夫人哑然一笑,神识延展出去,“看”向自己那两位如今还在原处没有离开的弟子。先天剑胚的卫洺自是无妨,便连看都不曾看过一眼,反而已经原地盘坐下来,横剑膝上,看似闭目养神,实际上却一心放在气府之中,正在锤炼飞剑剑气,使之能够更快容纳自己的那缕本命剑气,成为自己的本命飞剑。
倒是唐醴,竟然露出一脸痴相,但这又能骗过谁去?那双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来了,肆无忌惮上下扫视着河面上的鱼红鲤,不是猛瞧人家的股侧大衩,就是猛瞧胸前露出的雪白沟壑,真也就只有这点儿出息了。
但话又说回来,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所以唐醴确实做得不错。
至于宁十一。
那鱼红鲤再怎么媚术天成,对于女子的作用也会大打折扣,除非是有某种奇怪癖好,便如此间观景厢房中,站在最角落里的那个炼精化炁境,与唐醴同样一脸痴相,但又稍有不同,这是真的痴迷其中,恨不能以女子身份取代了云小子成为那红香阁麟女的入幕之宾,将那幽幽怨怨拥入怀中,好生爱怜一番。
尉迟夫人扭头看向阮瓶儿,眼神古怪。
这是云小子是从哪儿找来的朋友,难不成还真有磨镜之好?
尉迟夫人忽然激灵灵一个寒颤,不再继续多看。
场间安静了许久,唯有河水哗哗作响。
云泽冷眼与那红香阁麟女相视许久,最终还是闷不吭声站起身来,转而欲走。
鱼红鲤终于忍耐不住,轻启红唇。
“云公子,果真如此无情?”
话音落罢,云泽身影已经消失在视野之中,对于她的话中祈怜,置若罔闻,一只手牵住小丫头柳瀅,一只手牵住少女鹿鸣,径出门去,已经不想再在这里多待。
鱼红鲤神情错愕,继而满面凄凉,泫然欲泣。
但见云泽下楼之后,走出临水酒楼,那鱼红鲤目光一直追随,可云泽却始终不曾回头再看,只有少女鹿鸣忽然扭过脸来,用一根手指按住眼角往下拉扯,吐出舌头冲着河面上的鱼红鲤做了个难看的鬼脸,之后便跟随云泽一道远去,很快就消失在街巷之中。
眼见于此,鱼红鲤红唇微颤,手中捧着那枚绯红鳞片,忽而痛惜阖目,竟是真有两行清泪落了下来。
再之后,她手掌轻轻一抖,那本命之物便咕咚一声落入水中,随波逐流,落入前方剑斩而就的深渊之中,绯红鳞片只在瞬息之间,就被其中萦绕不见的金色剑气绞成齑粉,好似点点火星流萤,散于水汽蒸腾之中,消失不见。
一众圣人,不过冷眼旁观罢了。
年轻一辈,河道南岸这边尚且还好,除去那疑似有着磨镜之好的阮瓶儿之外,便是钟婉游这位不以修行见长的钟氏麟女,也都心坚如铁,不会因为鱼红鲤的这番举动,就被影响了心湖心境,最多不过摇头一叹便罢,大抵是觉得这位红香阁麟女可能已经动了真情,尽管说起来有些匪夷所思,毕竟她与云泽如今方才不过初相识罢了,哪怕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也不该真就沉沦至此。
可若只是逢场作戏,又何必将那分明是件极其罕见的天材地宝的本命物,也弃之不要?
但先天武道胚子的柳瀅是个乖巧性子,断然不会看错,更不会说谎,所以这场所谓的机缘造化,那看似楚楚可怜的红香阁麟女,根本就是龙潭虎穴,唯恐避之不及,又怎会再如其所愿,与之共赴巫山?
可在河道北岸,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姬家麟子姬尚文,瑶光欲仙子赵飞璇,大半年以来,已在北中学府笼络了不少人心,如今就一并都给带了过来,说起来倒也都是天之骄子一般的人物,但终归还是有些片面,毕竟修行天赋不与心性心境挂钩。
而姬家麟子姬尚文那边,似乎尚且还好,至少没有露出什么难看之相,可瑶光那边,却是真的一片哀鸿遍野,哪怕头顶就正站在瑶光圣主,身边就是瑶光麟子,也依然不禁发声,什么话都能说出口来,这个撕心裂肺,喊着“鱼仙子何必哀伤,我愿与你共隐山林”,那个满面怒容,破口大骂“贼子云泽不当人,吾辈中人,此生自当与你不共戴天”。
那赵飞璇脸色铁青,继而胸脯深深起伏,变作笑意盈盈,转头看去那个言说要与鱼仙子共履红尘的,忽然抬手一指点在此人眉心,但见炫光一闪而没,这人便呆立当成,随后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抽搐,再之后,更是七窍流血,噗通一声栽倒在地,没了生息。
赵飞璇面上笑意收敛,眼神清冷看向众人。
“可还有人愿与鱼仙子共履红尘的?”
众人恍然惊醒,再看地上那个死不瞑目的,一阵悚然。
那俊秀男子哑然失笑,目光不留痕迹扫过身旁杀鸡儆猴的赵飞璇,眼神之中,晦暗神采一闪而逝,继而开口言道
“鱼仙子天香国色,媚术天成,便是在下看了也难免心弦悸动,更何况这些人?食色性也,不算怪矣。赵仙子倘若心中不忿,自然也可施展手段,重新归拢人心,但要如此杀了好歹也是天赋卓绝之辈,有些可惜。”
赵飞璇神情一滞,闷不吭声点了点头,却也并未再以美人骨手段收拢人心,而是乖乖站在一旁。
河道对过。
尉迟夫人目光忽然转向瑶光那边,自是听到见到了方才这些,青山黛眉挑了一挑,随后略作沉吟,忽而眼眸之中有着一缕雪白一闪而逝,当即面露异色。
但尉迟夫人却也不曾多说,收回搁在栏杆上的双脚之后,便起身悠哉悠哉转身离开。
红香阁麟女梳拢问红尘的人间盛事,已经可以算是就此夭折了,再要举办一场,显然不太可能,一方面是今日鱼红鲤的表现,实在是不似风尘女子,竟然对人一见钟情。是真是假还不知晓,但这件事肯定瞒不下来。那些与云有仇的,诸如瑶光、姚家、火氏,如今还要加上一个似乎已经站在了瑶光三方的姬家,或会十分乐得摘走鱼红鲤处、子元阴,以为报复,可若再要加上今日人人视那信证飞剑如同烫手山芋一事且不说这件事的具体起因,已经注定了必然牵扯到红香阁那边,并且还有很大可能随之掀起一场牵扯极大的风波,就算这件事可以安然度过,那本该江湖上人人追捧的鱼红鲤鱼仙子,只怕也要人人畏之如蛇蝎。
就连圣人都要强行推让的处、子元阴,又岂是那么好摘的?
而如今再去回想当年孟仙子梳拢问红尘之盛事,那才是真可谓盛事,海内八方,凤毛麟角几乎全部到场,各种气机冲天而起,各种异象如同百花争艳,直到孟仙子对那云温书一见钟情误终生,伤了多少男儿心?
尉迟夫人忽然脚步一顿,眉关紧蹙,抬头看向临水酒楼上的席秋阳。
后者心有所感,回头看来,略作沉吟之后,身形一晃,便现身在其面前。
徐老道与乌瑶夫人、孟萱然、黑衣小童也随后而来,秦九州正在不远处,见到孟萱然后,神情说不出的古怪,但也仅仅只是片刻罢了,之后便满脸带笑,一路小跑着凑上近前,也不理会旁人都是一副怎样的表情,更不理会自己徒儿用力拽着他的衣袖不许他去丢人现眼,只一心对着心仪之人倾诉相思苦。
孟萱然置若罔闻,目光只是看向水面上一副失魂落魄模样的鱼红鲤。
直到乌瑶夫人烦不胜烦,忽而冷哼一声,大袖一副,便将秦九州扫飞出去,这才终于安静下来。
黑衣小童幸灾乐祸带着掩面不敢见人的谢安儿转身离开,去找秦九州,一方面是在这群圣人跟前,实在是说不上什么话,也不敢说话,更对之后的天下大势没兴趣,一方面则是奔着阻拦秦九州去而复返而去,当然也免不了一番痛打落水狗的无情奚落,谁让那家伙活该来着。
却在两人离开之后,一群圣人相聚于此,沉默无言。
便连河道对过,以及周遭那些圣道修士,也都未曾离去。
孟萱然沉默良久,终于还是走上前去,来到河岸边上,叫了鱼红鲤上岸再说。
有圣人亲自出手,拘禁了一方小天地化为己用,将此间诸位圣道修士全部笼罩其中,却将那些小辈隔绝在外。自此之后,足足一个时辰方之后,那位事先出手的圣人才将这一方小天地还归人间,一群人神色各异,已经不再多言,随后各自离去。
一直等候在此的小辈众人,面面相觑,却也知晓此事大概与红香阁那件秘而不宣的立阁之本有关,牵扯太多,甚至极有可能就会因此引来天下格局的动荡,绝非他们这些小辈能够插手,方才如此。
便只能各自按捺心中好奇,摇头离开。
话归先前。
乌瑶夫人自是不喜见到秦九州对于孟萱然纠缠不休的,还是这般当面喋喋不休,倾诉相思之苦,便大袖一拂,就将他给扫飞出去,整个人便如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一路哀嚎,渐行渐远,坠入城中。
等到黑衣小童与谢安儿找见他时,那家伙正哭丧着脸坐在一家元宵摊子上喝闷酒,也不知是刚刚在哪儿买来的,或者随身携带,就独自一人坐在那里,一杯接着一杯,止不住地唉声叹气。
元宵摊子是街边十分常见的那种,用一块挺大的油布和几根还算坚固的细长竹竿撑起棚子,下面再摆上几张桌椅就算圈定了地盘,四面漏风。但元宵摊子上,除了秦九州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人在,想也知是与之前那场圣人间的明争暗斗所致,吓得这些凡夫俗子再也不敢停留原地,连同摊主也直接丢了摊子不管不顾,所以在这元宵摊子的旁边,那座用来煮水的火炉还没完全熄灭,旁边一张桌子上,仍旧摆着几个竹编簸箕,里面全是已经滚好的元宵。
谢安儿瞧了眼意态萧索的师父,没多吭声,径直走去火炉那边,瞧了眼锅里已经快被烧干的沸水,皱一皱眉头,便将锅里的水全部倒掉,重新换了一锅新水,重新架在火炉上烧。
黑衣小童一脸幸灾乐祸的模样,在秦九州对面坐下,一眼就瞧见这家伙藏在另一边的侧脸又红又肿,上面还清晰带着乌瑶夫人大袖上的几片黑羽刺绣,立刻拍桌大笑。
“就你这狗屁德行,还秦家少爷?这都第二次了吧?上次也是,脸都被我家夫人揍得跟个屁股似得,真不知道你是哪儿来的胆子,竟然还敢当着二夫人的面去找三夫人,厉害厉害,小子佩服得紧呐!”
秦九州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很显然的,秦九州又一次落到这般地步,乌瑶夫人是有意为之,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其实不止于此,换做男人见了心仪女子,同样都会下意识地希望自己至少表面能够看得过去,不会太过落魄。
而在其中,秦九州显然是个相当出类拔萃的,尤其注重自身仪容,前一次苦心谋划,好不容易等到了将成之际,便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妥妥当当,真也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这才跑去那条满是胭脂水粉的街道等待“有缘人”,却被乌瑶夫人提前看穿。
江湖上不成文的规矩很多,其中就有一个,叫做“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
乌瑶夫人以前也是个愿意讲规矩的人,但自从二十多年前的那一遭之后,便再也不会与人讲规矩,视之如狗屁,自然也就苦了秦九州,被乌瑶夫人拳脚相加于脸,最终落到一个鼻青脸肿恍如猪头的凄凉模样,且不说那个时候秦九州还有没有脸去见孟萱然,便是能够鼓起勇气,当时的孟萱然也已经带着谢安儿买完了有需之物,返回家中。
这一次方才见面,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又被一袖打在脸上。
脸疼,心更疼。
好歹也是天下家族之首的秦家的少爷,好歹也是圣人修为,尤其一手传承古老符箓复文之术,毫不夸张地讲,这一整座天下间,还真没有几人能出其右,所以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
怎么偏偏到了这种事儿上,就处处碰壁?
先有云温书,后有乌瑶夫人,如今就连你这给人看门护院跑腿儿的黑毛畜生,都能跑来奚落我
秦九州满心委屈。
那黑衣小童见了,嘿的一笑,爬上桌子伸手拍了拍秦九州肩膀。
“这就觉得委屈难受啦?没关系的,谁让你是名不正而且言不顺呢,所以只要你一天没放弃我家三夫人,二夫人就一天不会轻饶了你,下一次再要侥幸撞见三夫人,还会是今儿个这幅鸟儿样,习惯就好,真的。”
秦九州抬起头来,眼神幽怨。
“有你这么安慰人的?”
黑衣小童挑起眉头。
“现在见识到啦?”
秦九州黑了脸,连连摆手。
“去去去,别来烦我,想正事儿呢,让你打了岔子之后,都记不起来刚才想到哪里了。”
闻言如此,黑衣小童当即面露意外之色,眼神狐疑地看了秦九州一阵,见他确实不是随便找了个借口糊弄自己,这才悻悻然下了桌子,重新坐在对面。
正事是什么?无外乎就是那个黑瘦小丫头之前偷偷摸摸跟云泽说的那番话,可惜了柳瀅年纪太小,道行不深,对于那双武道天眼的运用更是不堪入目,实在是暴遣天物。但用暴遣天物来说小丫头对于那双眼睛的运用,还是显得有些过分了,毕竟任何一件事都不会是一蹴而就,总得慢慢学习,慢慢适应,才能逐渐领会个中神妙。
可即便如此,武道天眼也依然瞧见了那位红香阁麟女身上的古怪之处。
叫什么来着?
黑衣小童挠了挠头发,记得好像是说那女人身上有一团黑气,一晃一晃的,已经盯上了云泽,让那小丫头的感觉很奇怪,但具体是个什么样的奇怪法儿,小丫头没说,许是说不上来,也或能够看到的仅限于此,实在是说不出个一二三了。
但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武道天眼所能窥探到的某种气机,是山上修士无论修为再高,道行再深,也无法堪破的某种无形之物,它不是因为武道天眼存在才存在,而是本就存在,只是以常人之能无法“见”到罢了,就好像人之所以能够看到色彩,能够闻到气味,并不是因为拥有眼睛和鼻子才有色彩和味道,而是色彩和味道本就存在,无论有没有眼睛鼻子,它都存在,这是既定的规律,也是顺序,更是因果。
所以武道天眼所能窥探到的那种气机,并不需要予以质疑,并且这种气机的存在是好是坏,对于武道天眼而言,更是一探便知。
黑衣小童沉默良久,忽然伸手指了指秦九州手里的杯子。
“还有没有?给我一只呗?”
秦九州瞥他一眼,闷不吭声,手掌一抹气府之处,便取了一壶酒,一只酒杯,丢在桌面上。
黑衣小童笑着接过,自己倒酒喝了一杯。
“说实话,你现在在想的那件事,是不是跟三夫人有关?”
秦九州闻言顿了一顿,而后轻轻点头承认下来。
黑衣小童皱眉说道
“我知道,今天这件事牵扯很大,当然主要还是因为红香阁的牵扯太多,且不说这么多年以来,究竟多少人进过红香楼,上过红香舫,单单只是历代红香阁麟女牵扯到的那些人物,都已经足够列出一本书来。如果,不对,不是如果,泽哥儿身边的那个小丫头所言肯定不虚,而这件事也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那么红香阁就肯定会成为接下来的风起之处,至于事情又会闹到什么程度,还不知道,毕竟这件事似乎已经牵扯到了红香阁的立阁之本,偏偏这一代的红香阁麟女也好,三夫人也罢,似乎都不清楚具体是个怎么回事儿,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红香阁的立阁之本,也就是那小丫头看到的黑气,对于外人来讲不是好事儿,所以红香阁的那个老娘儿肯定不会轻易说出来”
说到这里,黑衣小童叹了口气。
“其实我也有些担心,毕竟红香阁看似只是一座娘们儿窟,但刚才也已经说了,那地方,牵扯到的门派家族太多太多,再加上人心各异,尤其那些作为庞然大物的圣地世家或者妖城,或许根本就是打从心眼儿里瞧不上那个全是风尘女子的门派,就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甚至还有可能会因红香阁那个老娘们儿关系,忽然跳出来庇护红香阁,所以这件事绝对不会轻易善罢甘休。而一旦红香阁那里解决不了,就难免有人会将目光放在红香阁弟子身上,到时候,且不说那个名叫鱼红鲤的小娘们儿会有什么麻烦,三夫人这边”
秦九州手中酒杯忽然砰的一声砸在桌面上。
旁边忽然传来谢安儿的一声惊呼。
原来是锅里的水已经烧开了,谢安儿正要往里下元宵,却被秦九州这边闹出的声响吓了一跳,一大把元宵全都掉进沸水里,溅起了不小的水花。
少女惨兮兮地回头瞧了一眼满脸杀气的秦九州,没敢说话,闷不吭声搓了搓受伤被沸水烫到的地方,然后拿起大勺,轻轻搅动锅里的元宵,以免粘在锅底。
黑衣小童收回看向少女的目光,扯了扯嘴角。
“哪有像你这样当师父的,徒弟都被吓得烫到手了,不知道关心一下也就罢了,铁青着脸给谁看呐?给我看?我是看见了,这也没用啊,更何况就算三夫人真的看见了,又能怎样?还不是不会把你放在眼里?”
闻言如此,秦九州神情一滞,满脸杀气立刻颓败下去,然后随手抹过气府所在之处,取了一枚瓷瓶出来,搁在桌子上。
黑衣小童满脸嫌弃,转头叫人。
“那小姑娘,过来,你师父给你药了,自己涂一涂。”
谢安儿立刻丢下大勺,乖乖上前,拿了那只瓷瓶之后,不忘弯腰道谢,然后回去炉火那边涂药,以免打扰到两人谈话。
黑衣小童将双腿盘起,坐在屁股底下。
“我跟你说句心里话?”
秦九州看他一眼,闷不吭声点了点头。
黑衣小童这才压低了声音问道
“听说过寡妇门前是非多没?”
秦九州嘴角一抽。
黑衣小童瞪他一眼,继续说道
“虽然难听了点儿,但这是实话,而且两位夫人也肯定不会觉得我说她们是寡妇,就非得打我一顿。为什么?因为这是实话,哪怕听起来好像有些不入耳,但寡妇这两个字,说到底也就只是一种身份罢了,对于两位夫人而言没什么影响,所以哪怕有人直接称呼二夫人乌瑶寡妇,称呼三夫人是孟寡妇,你信不信她们也不会出手打人?倒是你,明明听说过寡妇门前是非多,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还非得做惹是生非,不打你打谁?”
“我知道。”
秦九州叹了口气。
“但你也应该知道什么是寡妇,死了男人的才叫寡妇。既然人死生前万事空,那孟姑娘孟仙子,就已经是自由身,哪怕曾为人妇,也是曾经,所以至少在我看来,现在的孟仙子就是可以另外找个男人的。既然我心有她,又是真心实意,有何不可?”
秦九州咧嘴笑了笑。
“就好像之前那个鱼红鲤明明见到场面已经针锋相对,却也还是将那作为信证的飞剑丢给了云小子,还说天意已决,则心意已决。再之后,那信证飞剑被尉迟夫人一剑毁去,好不容易找回了本命物,那个时候你也应该见到了,她还想着要将那片本命物交给”
言至此间,秦九州忽然话音一顿,继而皱紧了眉头。
“这不对,红香阁弟子修行之余,该是常以心算推演之法,历经红尘旖旎,才能做到腰斩大丈夫,脱身红尘里。说得再不客气一些,就是什么样的男子、怎样的欢好,没在心中见过?因而出阁之时,无论麟女还是寻常弟子,都该是心坚如铁才对,怎么偏偏做出这么一副一见钟情,至死不渝的模样?尤其两代红香阁麟女,竟然前后栽在了云姓父子手里”
黑衣小童嘿的嗤笑一声。
“这有什么不对的,说白了就是我家老爷和泽哥儿魅力不凡呗。你这家伙好歹也是读书人,光读圣贤书了?没读过小说话本?负笈远游的落魄书生途经破庙,偶遇山水精魅也或狐媚女鬼,继而发生种种曲折离奇的故事,你没读过?不都是一见钟情,至死不渝?要不哪儿来那么多脍炙人口的故事?难不成书上有写,就不许人间真有了?”
秦九州冲他用力翻了个可以吓死人的大白眼,没有理会这番强词夺理。
倘若换做其他人,这番话套用其上,当然不算强词夺理,恰恰相反,甚至还会很有道理,足够将他说服。可无论孟萱然也或鱼红鲤,毕竟还是出身红香阁那种风尘门派,且不说修行之法如何如何,就只说出阁之前有关心性的种种历练,尽管未曾得到证实,但据传说,红香阁中有着一处效用似与临山城那座观景亭十分相仿的去处,同样谓之“一切皆幻象,万物心中生”,可以将心中所思所想所念具现出来,既是虚假,也是真实,因而秦九州才会言道无论麟女还是寻常弟子,都该是心坚如铁才对。就是因为这些红香阁出身的风尘女子,早已见过了最合心意的男子,所以才会心坚如铁。
在某种层面上而言,那所谓的“一切皆幻象,万物心中生”,其实也能勉强算是红香阁的立阁之本之一。试想,倘若红香阁弟子未曾心历红尘,一经入世,倘若不曾碰见心仪男子也就罢了,可若真的碰见,又会如何?
且不说是否会被花钱买人之事所困扰,仅仅只是红香阁所修灵决会有极大可能泄露出去,就已经足够头疼。
对于红香阁而言,倘若弟子心性不坚,便可谓是遗祸无穷。
因而一直以来,红香阁都十分注重这一方面,乃甚于红香阁挑选弟子之时,尤其挑选麟女之时,对于心性方面的要求还要高于修行天赋很多很多。
可偏偏接连两代红香阁麟女,在遇见云家父子之后,竟然都是一见钟情?孟萱然对待云温书,自是绝无话说,梳拢之日过后,便当众言之,此生再不入红尘。而这一代红香阁麟女鱼红鲤,偏偏还没见到云小子,就已经将目光转了过去,怔怔出神,后来见到,更是无惧瑶光圣主在内的四位圣人含怒相视,也要将信证飞剑送去那间观景厢房,再后来,那鱼仙子惨遭无视,更是直接丢了本命物任其损毁于剑气之中,岂不可谓是至死不渝?
若只一次也就罢了,可以说是意外,含糊过去,可偏偏上一代麟女方才发生过的这种事,又一次发生在这一代麟女身上。
红香阁的那位老阁主,虽然年事已高,但好歹也是圣人修为,远不到老眼昏花的程度,怎么可能一而再地犯下这种错误?
秦九州忽然起身,目光灼灼望向自己飞来的方向,随后神情变幻片刻,又重新坐了下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再徐徐吐出一口酒气,愁眉不展。
黑衣小童神情古怪地看着这位读书人,有些搞不明白这人究竟怎么回事儿,难不成是被自己方才那番话给打击疯了?
多大点儿的屁事儿啊,好歹你也是位圣人,就这心性?
黑衣小童颇为苦恼地抓了抓头发,犹豫许久,这才用力叹了口气,无奈言道
“行了行了,我道歉还不行嘛,你这人,真是年纪不小,心眼儿不大,不过我也劝你最好想开点儿,反正你也比不了我家老爷和泽哥儿,干嘛还要这么斤斤计较?别说是今儿个,就是明儿个,那也还是比不了,反正都是这幅鸟儿样,趁早习惯了,自己也舒心不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