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上说,眉开眼笑。
可那肤色宛如白漆刷过一样的五六岁稚童,除了将嘴巴咧开一个好像在笑的夸张弧度之外,整张面孔,就再也没有半点儿变化,依然直勾勾地瞪大了眼睛,望着两人。左边那只眼睛望向如临大敌的陈子南,右边那只眼睛单独往旁边一转,看向云泽。
它就趴在那里,咧嘴而笑,一动不动。
云泽一阵毛骨悚然。
陈子南却已经脚下一点,通体黝黑的匕首便立刻带起一抹乌光激射而出,瞬间斩过那个稚童的身躯,一分为二,凭空当中响起一道凄厉尖叫,刺耳无比,那忽然出现在这里的稚童就往两边倒下,落地瞬间,便消失不见。
地面上有着一个不大的深坑,附近的坚硬地面满是龟裂痕迹,看起来像是原本有着一块石头模样的东西嵌在那里,被人挖出之后,才会留下这座深坑。
陈子南忽然闷哼一声,瘫软在地,咳血不止,手中那把黝黑匕首脱手落下,发出当啷啷一阵脆响。
云泽这才回过神来,赶忙上前,将陈子南搀扶起来,脸色微微一沉,这才知晓,陈子南体内六脏六腑已经宛如一团乱麻,这次出手虽然并非花费太大力气,却也牵动了体内伤势,变得更加严重了一些。
两枚丹药入腹之后,陈子南的状态才终于稍好一些。
云泽这才有空回头去看那个留在石锥脚下的深坑,只可惜原本留在这里的东西已经全被挖走,没有半点儿残留,不过想来应该也是某种天材地宝,靠着汲取这座大墓中的阴煞邪气而成。诸如此类的天材地宝,《白泽图》中记载颇多,会有阴鬼邪祟与之伴生的也不在少数,所以具体是个什么东西,便无从得知。
至于方才那只貌似稚童的阴鬼,是否当真已死,同样无从得知。
云泽皱了皱眉头,低头看向这条满布灰尘的崎岖小路,能够见到许多前人留下的脚印,其中有着不少都在那个深坑附近有过逗留,但那件被人挖走的天材地宝,是否会与姜北几人有所关联,只凭云泽的本事,自是看不出来。
他还没有这种能耐。
陈子南又低头咳出一口脏腑淤血,气息立刻变得顺畅不少,只是脸上依然面无人色。这姑娘本就修了一梦杀千年的奇特古经,与寻常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纯粹武夫有所不同,只需整日躲在房中睡觉即可,不见阳光,肤色本就奶白奶白,偶尔出门,阳光下,就白得有些晃人眼睛,这会儿再无半点儿血色,看起来就更加凄惨。
云泽无奈,转过身来背对陈子南蹲在地上。
“上来吧,我背你走。”
陈子南面上露出些许惊愕之色,一闪即逝,然后捡起匕首,手掌一翻就消失不见,乖乖上前趴了下去,果然是个只需睡觉就能梦里修行杀人的姑娘,身子软得就像河边垂落水面的柳枝,风一吹,就会摇摇晃晃,而且轻得过分,明明个子是跟穆红妆相差无几,可两者体重根本就是天壤云泥一样的差别。
但这番话云泽也就心里想想,说出来,或多或少有些登徒子的嫌疑,而且肯定不能给穆红妆知晓,否则难免还要挨一顿毒打。
她歪过头来看着云泽的侧脸,有些好奇。
“这不像你。”
云泽扯了扯嘴角。
“或许吧,换成以前的时候,我确实干不出来这种事。”
稍稍一顿之后,云泽就又补充道
“行走江湖,百无禁忌。”
陈子南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追问下去,下巴恰好可以搁在云泽一边的肩头,目光看向这条崎岖小路的前方,等到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又起身回头看向来时的方向,正见到那披头散发,皮肤像是白漆刷过一样的稚童,再一次出现在那座紧靠路边一根石锥底部的深坑上面,身体将深坑完全掩盖,瞧见陈子南回头看来,动作缓慢地咧开嘴巴,又一次露出那副诡谲笑容。
陈子南皱了皱眉头,右手一翻,匕首再次出现。
那阴鬼稚童逐渐咧嘴的动作微微一滞,一片漆黑的眼中涌出一抹恐惧之色,然后扭头撞入旁边的石锥当中,消失不见。
陈子南这才收起匕首,回过头来,继续将下巴搁在云泽一边的肩膀上。
对于刚才的这些,云泽全都心知肚明,不想与那分明寄居在石锥上的,亦或石锥当中某种存在上的小鬼浪费时间,等到陈子南收起匕首之后,便脚下一点,身形猛地冲了出去,沿着这条崎岖小路迅速前行。
裂谷已经走过百里之遥。
石锥石林,亦过百里。
这座古界小洞天中,昼夜分明,在差不多的时间过后,只一瞬间,整座天地就立刻暗了下来,头顶上犬牙参差的石锥龃龉上方,罡风怒号,宛如怒雷滚滚,吹起阵阵黑风,具体威力如何,身在裂谷中迅速前行的云泽并不知晓,但在不远处的某颗“犬牙”上,却分明有着两位结伴而行的年轻一辈,具体是谁,云泽叫不出名号,该是某座一流家族门派的出身,天色一暗,罡风一怒,就立刻被那黑风吹得魂消骨溶,当场毙命。
裂谷中,远方深处,传来阵阵宛如女子呜咽的风声,要比白间更加清晰许多。
再细听,又不似风声,分明就是女子呜咽。
云泽心头悚然,背着陈子南暂且放缓了脚步。
入夜之后,裂谷中的晦暗雾气变得更加浓重一些,所以远处那座宛如石锥一般直插天穹的大山已经再难见到,放眼所及,只有一篇黑沉沉的雾气,随着灌入裂谷中的细风缓缓流淌,轻柔拂面,带来也似春寒料峭一般的感觉,悄然间刺入体内。
云泽空出一只手,紧了紧系在脸上的衣袖,体内血气气韵轰然一阵,便将那些刺骨阴寒尽数逐出体外,连同陈子南也被他覆护在内。
而后又一次取了一张写有“莫余毒也”的符箓,一抛之下,就立刻化作一团青气将他二人完全笼罩。
陈子南忽然说道
“脚印,看不清了。”
云泽低头瞧了一眼这条依然紧贴山壁的崎岖小路,瞧着细风流淌,将地面堆积的灰尘吹动,逐渐掩盖了那些脚印,有些无奈。
“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姜北他们应该一直都在靠左行走,到了这条路,应该就不会再拐入其他岔道。”
陈子南只“嗯”了一声,就不再多说。
一个时辰之后,云泽还在背着陈子南赶路,就忽然听到一阵轰隆隆的雷鸣声,透过上方犬牙参差龃龉不分的石锥之间的缝隙,依稀能够见到压抑在这座古界小洞天中的昏暗乌云,宛如一座巨大漩涡,围绕着远处再次依稀可见的那座插天尖山,正在滚滚而动,一条条脉络分明的乌云之间,流淌雷霆,偶尔激烈闪烁,一瞬间照亮了整座天地,一片苍白。
头顶有人惊呼出声,是几个联袂而行的年轻一辈,正藏在某颗“犬牙”后面躲避黑风,仰着头看向远处,分明是瞧见了什么。
可云泽这边却见不到远处光景。
借着雷霆一闪而逝的苍白,云泽皱起眉头。
那几人中,有两个不认识的,除此之外,还有侯氏妖城那个尖嘴猴腮的麟子,以及模样貌似憨厚的天璇麟子胡狄,统共四人。方才那个惊呼出声的,正是候氏麟子,却被胡狄一把抓住了衣领,将他按了下来,继续挂在那颗“犬牙”的侧面。紧随其后,上方的黑风便骤然一紧,哪怕只是通过些许犬牙参差的缝隙,也能瞧见宛如大雾一般的黑风当中,分明有着一张张惨白瘆人的面孔,在大雾大风之中被扭曲得不成人样。
也不知那罡风怒号的声响,究竟真是罡风所致,还是那些面孔咆哮。
云泽与陈子南对视一眼,不打算理会此事,正待继续前行,就忽然听闻后方传来阵阵轰鸣。回头看去,便见一张山清水秀图绽放清光,正迎着罡风招展,而那文曲转世的天权麟女正在山清水秀图后方,明明已经躲在了某颗“犬牙”的下方,却也依然有着黑风倒灌下来,裹挟无数狰狞面孔,直奔这位文曲转世的天权麟女,以及与之一道而行的孔氏麟女而去。
这座大墓,尤为针对读书人。
果不其然。
更远处,还有几座战场存在,若非是以浩然正气对抗阴煞邪风,便是气机正大光明。
云泽皱了皱眉头,忽然心底悚然,背着陈子南一跃而起。
在其之前立足之处,一根早已腐朽的羽箭,箭头已经完全刺入坚硬地面,箭尾还在铮铮摇晃,细风悄然吹动灰尘,顺着箭杆流淌而过,入地之处,周遭已经蔓延了许多裂痕。
云泽身形落在远处,脸色阴沉,看向不远处的一根石锥。
那被贯穿了胸膛仰面死在石锥上的大庆兵卒,已经只剩铁甲枯骨,甚至骨头都已腐朽破烂,却也依然动作僵硬,极为艰难地再次拉开手中已经腐朽的硬弓,拉至满月,放手瞬间,弓身猛烈摇晃,弓弦铮铮,只是弦上无箭,便只有一缕肉眼可见的阴气激射而出,被云泽侧身躲过。
那大庆兵卒,做了一个手臂过肩取箭的动作,极为缓慢,只是背后箭篓,早已没有多余的弓箭。
然后再次拉开手中硬弓。
云泽小心翼翼看了眼周围,见到没有更多兵卒“复生”,便不再理会这诡异之物,脚尖一点,就带着陈子南飞奔离开,至于那莫名其妙“复生”的弓箭兵,则是直接抛之脑后。
不多时,前方就隐约传来一阵打斗声,伴随着一阵大呼小叫的声响。
而小路一侧那些已经十分高大的石锥上,一个个大庆兵卒已经全都活了过来,将手中长矛、刀剑、铁戈,不断掷向前方,哪怕手中早已没了那些腐朽兵刃,也依然在重复着固定的动作,还有一些只剩枯骨的兵卒,正在奋力挣扎,企图逃离石锥,骨骼晃动发出阵阵令人牙酸的声响,铁甲铿锵,磨出阵阵火花四溅。
反而对于迅速经过的云泽与陈子南视若无睹。
满地的腐朽之物。
陈子南秀眉轻蹙,直起身来看向前方。
“姜北。”
陈子南说话的同时,云泽也已经看到了远处的几人,除了姜北与鸦儿姑娘之外,穆红妆、耗子杨、卫洺,以及那位名叫林青鱼的江湖游侠儿,都在其中。
除此之外,就连宁十一和焦嵘两人,也与他们走在一起。
只是那位名叫林青鱼的江湖游侠儿,正被几人护在中间,满身伤痕,手中一把早已折断的凡兵利剑指着那些大庆兵卒,双目赤红地大声叫嚷着。
“来啊,再来!今儿个小爷要是怕了你们,小爷就不姓林!”
几人周遭,落满了那些腐朽兵刃。
远处又有一道破空声传来。
穆红妆口中骂娘,将那激射而来的羽箭一拳砸开。
在其四周,几乎所有惨死石锥上的大庆兵卒,全都已经重新活了过来,枯骨裹铁甲,正奋力挣扎,意图脱离石锥的束缚。
头顶上方,一缕黑风之中裹挟着许多狰狞面孔,忽然倒灌下来,直奔林青鱼而去。
云泽眉头一皱,脚下一点,就背着陈子南一掠而过,随后一脚他在旁侧石壁上,借力之后,身形更加迅猛,直冲而去,一脚横扫便将那缕倒灌下来的黑风踢得粉碎。陈子南在其背上同样出手,匕首一滑,杀气滚滚,就立刻绞灭了黑风中的许多狰狞面孔。
姜北几人脸色一喜,却见更多黑风紧随其后倒灌下来,呜咽哭嚎声滚滚阵阵,无休无止,当即眼神一沉。
云泽身形落地的瞬间,就空出一只手,取了一张写有“安如泰山”四个复文的符箓,手腕一抖,符箓立刻化成齑粉,卷起一阵土黄光泽宛如山岳一般落在众人上方,齑粉飘荡,落于山顶,再次映出安如泰山四个复文大字,将几人全部庇护在内。
黑风落下,裹挟无数狰狞面孔,撞在其上,山岳虚影一阵轰隆隆抖动,安如泰山四个复文大字,陡然间绽放黄澄澄璀璨光泽,翻涌而起,将那黑风尽数绞杀。
一时之安。
云泽这才松了口气,上前询问经过,才知道这座古界小洞天入夜之后,没过多久,周遭这些大庆兵卒就一个接一个地重新活了过来,无视了其他旁人,只针对林青鱼一人出手,就连刚才倒灌下来的黑风,很明显,也是奔着林青鱼而去。
这位江湖游侠儿,正在耗子杨的帮助下处理伤势。那位诨号叫做耗子杨的土夫子老人,手中拿着一只瓷瓶,里面装了某种清水,一旦落在林青鱼身上的诸多伤口,就会伴随着水滴落入油锅的声响,有着阵阵黑烟弥漫而出,显然是那所谓的“清水”,能够消解阴煞邪气,疼得这位江湖游侠儿满脸泪水,仍是咬紧了牙关瞪着眼睛,努力想要做到一声不吭,但每次都会疼得他嗷的一声。
姜北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几座战场,仍未平静,皱眉道
“这次的这座古代大墓,太针对这些读书人了。”
众人默然,确实如此。
林青鱼忽然颤声说道
“可我真没读过多少书,就只小时候跟着学塾里的先生念过两年,不能嗷——!”
姜北当即哑然失笑。
耗子杨没好气地抬手拍了一下林青鱼的脑袋,没好气道
“就这点儿出息!不想死的就给俺把牙咬紧喽,伤口必须处理一下,否则这些阴煞邪气留在体内,对你没好处。”
他又倒了一点清水在林青鱼的伤口上,那位游侠儿死死咬紧了牙关,疼得脸红脖子粗。
耗子杨的动作极快,已经是最后一处伤口,之后便将装水的瓷瓶珍而又珍地收了起来,一屁股坐在旁边,抬头瞧着黑风倒灌,不断撞在这座虚影一般的山岳上,皱眉言道
“这座大墓里的阴煞邪气,不光光针对读书人,但凡身负浩然正气的,不管浩然正气有多少,没有一个可以躲得过去。之前东湖书院的那两人,就是被这种黑风杀了个措手不及,直接撞在脸上,灌入体内,将其他那些东湖书院的书生吓得呦,一个比一个跑得快。这会儿入夜之后,更厉害。”
说着,耗子杨忽然咧嘴嗤笑一声。
“不过俺估摸着,那几个跑得快的东湖书生,应该没事儿。”
云泽与姜北几人对视一眼,不知道应该作何表情。
穆红妆可不管这个,立刻笑了起来。
“这还用说,就那几个伪君子,圣贤书全都读到狗身上去了,论起浩然正气,别说是跟咱们这位做梦都在匡扶正义的林大侠比,就是老子这个强盗恶匪出身的家伙,都比他们强了不是一点儿半点儿,能有什么事儿?”
云泽无奈摇了摇头,顺便瞄了一眼头顶这座虚影大山,分明能够见到黑风冲刷之下,山顶附近已经开始浮现些许裂痕,显然是这场黑风中的阴煞邪气,浓重程度远非寻常可比,原本在秦九州口中说是至少可以坚持一个时辰的安如泰山符,这才不过一刻钟时间,就已经如此,倘若还要继续下去,只怕就连半个时辰都未必能够坚持得到。
想要撑过漫漫长夜,得用掉不少符箓才行。
所幸动身之前,秦九州看在孟萱然的面子上,确实花费了不少心血,写了不少符箓送给云泽,各种效用不同的符箓,足有几十张,所以秦九州当时画符途中,好几次停笔休息,前前后后花费了不少时间,这才终于全部写完。
像是安如泰山符这种功效的符箓,云泽这里还有几张,倘若黑风中的阴煞邪气就只如此,想要撑过今晚,不算难事。
怕只怕这才刚刚入夜一个时辰,之后还会出现更多变故。
那林青鱼已经包扎了伤口,重新变得生龙活虎。
云泽已经将陈子南放了下来,这会儿都在山壁底下坐着休息,只有穆红妆这个精力十足的,依然站在那里,抬着脑袋紧盯黑风倒灌,冲刷这座虚影一样的“泰山”,瞧着黑风当中慷慨赴死的狰狞面孔,眉关紧蹙。
云泽忽然压低了声音询问一旁的卫洺。
“那个先天龙丹怎么在这儿?”
闻言之后,卫洺看了一眼背靠山壁,正双臂环胸站在那里闭目养神的焦嵘,笑了笑,轻声说道
“焦嵘和宁姑娘是第一批进入这座大墓的人,东湖书院的那些学生,也在其中,等我们进来的时候,就恰好撞见那位东湖学院的学生被黑风吹袭,当场毙命,所以他们才会因此耽搁了时间。然后我就想着人多力量大,而且咱们这些人相互之间还算信任,一起走,总没坏处。”
云泽了然,瞥了一眼那位貌似少年的大水府老爷,不再多说,而是抬头看向远处的几座战场。
画卷所在,无疑是与那位文曲转世有关,会被这座大墓中的阴煞邪气格外针对,不在意料之外,毕竟文曲转世的鼎炉体质,先天身负浩然正气。传闻天权圣地的那位开山老祖,上一代的文曲转世,一身浩然正气徜徉八百里,浩渺无边,甚至就连天权圣地的那座圣山,也传说出自那位开山老祖之手,乃是气府书房中的某座砚台落地而成,并不仅仅只是王道圣兵这么简单,已经无限接近王道帝器的品秩。
只可惜无数年来,再也无人能够催动那座近似帝器的圣兵。
也不知这位天权麟女,又一代的文曲转世,是否有望能够重新恢复那件近似帝器的圣兵的当年之威。
至于另外的几处战场,除了白马书院出身的卢取之外,就不知还有何人在与这场黑风作战。
头顶这座虚影泰山,裂痕愈发变得明显起来。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云泽再次取了一张符箓出来,其上写有“金石之策”四个复文,在安如泰山符彻底崩溃的瞬间,手腕一抖,便有一团金光冲天而起,宛如利剑,将那倒灌下来的黑风一分为二,连同其中狰狞面孔,也一并绞杀。
姜北抬头看了一眼,忽然苦笑道
“这也是在大把大把地撒钱啊”
云泽扯了扯嘴角,有些笑不出来。
林青鱼满脸尴尬之色,忽然起身,来到云泽面前,义正言辞道
“你放心,这件事毕竟也是因我而起,我肯定不能坐视不理。所以不管这些符箓能值多少钱,事后我都会尽可能地还给你,若是不够,那我就努力挣钱,不管多久,肯定可以还得上。只是,只是”
林青鱼抓了抓头发,一阵脸红,声音小了下来。
“看在穆姑娘的面子上,利息,能不能少算一点儿?”
云泽哑然,指了指那个仰着脖子抬头看天的家伙。
“这样,你去跟她说一说,如果能够让她答应,以后再也不让我叫小师叔,利息我就给你全部免了。”
林青鱼眼睛一亮,果断应了一声“好”,立刻转头跑了过去。
然后就被穆红妆一巴掌拍在地上,吃了一嘴的灰尘。
长夜漫漫。
一如之前入夜一般,只是一个恍神的功夫,原本黑沉沉压抑无比的古界小洞天中,忽然就变得明亮起来,黑风散去之后,就连那些重新活过来的大庆兵卒,也随之沉寂下去,只有其中几具尸体的手臂还在无力摇晃。
一整夜时间,云泽用掉了整整十张符箓。
但在天亮之后,又有一缕黑风吹过茂密石林,速度极快,一闪而逝,撞向林青鱼。所幸之前这张神闲气定符还未完全散去,在几人手造,始终有着一缕青光覆护,就听一阵滋滋啦啦的声响陡然出现,黑风已经被那青光完全绞杀,却又并未如同夜间黑风那般,凭空散去,而是宛如灰尘一般扑簌簌落地。
林青鱼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惨白,满身冷汗。
众人这才看得清楚,原来这白间的黑风,竟是一些形似蚂蚁却要更小许多,并且背生透明肉翅的虫子,头小身子小,唯独一双螯钳硕大无比。
穆红妆走上前去,弯腰捡起了一只还算完整的怪虫,忽然脸色一变,匆忙将那虫子丢在地上,一脚踩下,连同地面都给踩了一个深坑出来,用力极大。
再看去,她拇指指尖上,分明已经溢出了一颗浑圆血珠。
穆红妆甩了甩手腕,然后将手指塞进嘴里,瞧见众人都在看向自己,一脸无辜道
“我已经很防备了,是这玩意儿牙齿太尖,没办法,连血气都能咬得穿。”
闻言之后,其他人或许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毕竟早在昨日刚刚下墓之时,就已经又了两个例子摆在眼前,可云泽与卫洺几人却是心头微沉。
穆红妆的血气究竟何等蛮横,就连那位诨号叫做耗子杨的土夫子,也有一定的了解,毕竟不是谁都可以只靠自身血气就能筑成一座牢固不塌的命桥,可即便如此,仍是被这螯虫咬穿了血气,伤及指尖,倘若真要被那虫子撞在脸上,哪怕先天体魄便要强于人族的焦嵘,也不敢说安然无恙。
但这件事终归只是一件小事罢了,没有嫌弃太大的波澜,一行人继续沿着小路前行。
不多久,一行众人,就在路边见到了一具尸体。
具体模样看不出来,脸庞已经血肉模糊,死状比起东湖书院的两位学生,一般无二,但看衣着,却是姚家那位新任麟子,除此之外,旁边还散落着一些玉石碎屑,看起来像是某种用以防备阴煞邪气的玉佩,却被螯虫一并咬碎吃下。
林青鱼没敢靠近,可即便如此,姚家那位新任麟子的尸体,仍是忽然胸腹鼓胀,迅速炸开,用处一团黑风冲向林青鱼。
耗子杨反应迅速,也是一直都在防备此事,立刻手腕一抖,洒了一片清水出来,被那螯虫撞入水幕,立刻传出一阵叽叽喳喳的刺耳声响,纷纷落地,升腾黑烟,最终尽数化作脓水。
那满脸皱纹的土夫子松了口气。
“不错了,应该是某种阴煞邪气衍生而出的阴虫,属于阴鬼邪祟的一种,俺的这瓶符水就是专门针对阴鬼邪祟和阴煞邪气的,当然很厉害的东西对付不了,尤其阴煞邪气比较重的东西,也不是完全没用,就是用处不大。不过这种虫子的阴煞邪气不算很重,还能凑合。”
林青鱼扯了扯嘴角,产生问道
“那,那刚刚,要是没用呢?”
耗子杨低着头,将那与袖里乾坤只是大同小异的瓷瓶重新塞上,再藏入袖口,没说话,抬头看向远处那座尖锥一般直插天穹的大山,嘴里嘀咕着说了一句乡音浓重的家乡话
“娘咧,还弄远来?”
林青鱼愣了一愣,下意识问道
“啥意思?”
猛又回过神来,立刻瞪起眼睛。
耗子杨摆了摆手,没去解释。
“走了走了,书上说望山跑死马,咱们可得抓紧了时间赶路,这位小哥的符箓都是价值千金的好玩意儿,可不能再跟昨儿个那样浪费喽。”
一边说着,他就已经走了出去。
一直没有出声的焦嵘忽然冷笑道
“不想浪费也简单,正好现在还不算特别深入,某些人,自己乖乖转身出去,可以保全性命不说,还能省下不少麻烦。”
原本还要继续质问耗子杨的林青鱼,闻言之后,当即神情一滞。
穆红妆眼神不善,转过头来看向这位曾经的大水府老爷。
“你什么意思。”
焦嵘笑道
“什么意思?本老爷说得还不够明显?”
他伸手指了指神色愧疚站在那里的林青鱼。
“什么鱼来着,是吧?事情已经很明显了,这座大墓,很不喜欢那些自诩正义之士的读书人,同时也不喜欢你这种身上带有浩然正气的。说白了,就是必须换好人。所以只要你能趁早滚蛋,或者干脆早点儿翘辫子,接下来的路上,我们就会省去很多麻烦,入夜之后,那个姓云的也没必要大把大把地撒钱,浪费那些珍贵符箓。”
焦嵘转过身来,双臂环胸,靠在山壁下面,冷笑连连。
“说真的,就只是昨晚那十张符箓的价值,你就一辈子都还不起,但如果运气不错,再努努力地话,临死之前应该可以还上两三张符箓的钱?或许还得更少一些。”
穆红妆脸色阴沉,就要发作,却被耗子杨一把拽住了衣袖,冲她摇了摇头。
“这位小哥儿说得不错,那些符箓,确实价值不菲。”
焦嵘忽然哈的笑了一声。
“价值不菲?符箓派圣人修士手写的符箓,就只是你口中的价值不菲?那这符箓派圣人也太不值钱了!”
闻言之后,耗子杨瞪了瞪眼睛,扭头看向云泽。
后者沉默无言。
但卫洺却是无奈点了点头。
“确是符箓派圣人亲手书写,不过具体价值,我不太清楚。”
姜北言简意赅道
“最便宜的那张,如果放在市面上,最少能卖三百玉钱。”
耗子杨张了张嘴,转头看向穆红妆,满脸周围宛如山间沟壑,一层堆着一层,满脸苦涩再次摇头。
灵光玉钱这东西,林青鱼不是不知道,但自从离开家乡开始行走江湖,唯一一次见到灵光玉钱,还是在穆红妆手中。就是当初三人刚刚相识的时候,在那座属实不大的小镇,这位相当大气的穆姑娘主动做东,带着他与耗子杨去了一座装潢阔气的酒楼,叫了满满当当一桌子好菜好酒,结账时,就只掏了一枚玉钱出来,当时没怎么见过世面的林青鱼还在疑惑这是什么钱,结果就见到客栈掌柜亲自拿了一只钱袋子过来,一打开,里面全是金灿灿的碎金子,掌柜满脸赔笑,说是找零,还顺带着问了一句够不够,若是不够,就请姑娘尽管说话,只是需要稍等片刻,他还得派人去钱庄取钱才行。
当时穆红妆就只撂下一句“无妨”,然后心安理得收下了那一整袋的碎金子。
等到掌柜赔笑弯腰离开之后,耗子杨还说了一句,镇子虽然不大,但掌柜却是个有些见识的,难得。
林青鱼的下巴几乎都要砸在桌子上。
然后昨晚用掉的那些符箓,最便宜的一张,就要几百枚玉钱?
林青鱼忽然有些眼前发黑,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能欠这么大的一笔账。
别人都是下墓寻宝大发横财,结果到了自己这里,就是裤衩子都给赔了进去?这算什么事儿?
焦嵘冷笑道
“现在明白了?你可是个一身浩然正气的大好人,大善人,肯定不能欠钱不还吧?但如果继续走下去看这样子,今天可未必能够走得出这片石林。已经欠了自己一辈子都还不上的债,怎么,索性破罐子破摔,债多了不愁?”
林青鱼神情一紧,刚要反驳,就忽然见到穆红妆满脸鄙夷地瞪了焦嵘一眼,然后手掌一抹气府所在,就取了一只钱袋子出来,随手丢到云泽手里。
“老子先替他还了,不够的以后再给。”
然后扭头斜瞥着云泽,满脸威胁之意。
“大侄子,小师叔不是个说话不算话的人,你也不是不知道,就问你一句,行不行!”
云泽一只手里端着那只钱袋子,已经认出来,就是当初她在越门城时用的那只,所以里面满满当当肯定都是灵光玉钱,不必再看。闻言之后,当即满脸苦笑,手腕一抖,便将钱袋子晃开,然后递到肩头附近,让依然在他背上的陈子南从里面拿了两枚出来,又将钱袋子重新系好,丢了回去。
“成本价。”
穆红妆立刻笑了起来,也不多说废话,喜滋滋地收起钱袋子,然后板着脸白了焦嵘一眼,转头就走。
陈子南将那两枚灵光玉钱还给云泽,压低了声音开口道
“他是故意的。”
云泽点了点头,当然看得出来,而且知道焦嵘之所以会跟自己这些人走在一起,背后难免有着老秀才授意,应该就是为了能够找到机会劝退林青鱼这位身负浩然正气的游侠儿,避免因为他的存在,连累了穆红妆这位被老秀才寄予厚望的洞明弟子,否则只凭焦嵘目中无人的性情,肯定不会因为卫洺一句话,就老老实实跟着众人一起探墓。
所以他加快脚步,追上了走在前面的穆红妆。
“你走慢点儿,跟着那个名叫林青鱼的,免得再给焦嵘找见机会多说闲话,耳根子不得清净,太烦。”
穆红妆瞥他一眼,有些不太情愿。
云泽无奈道
“他可是被你带来的,你不管谁管?我?也可以,按时辰算钱,看在咱们老熟人的份儿上,给你便宜点儿,一个时辰就按十枚灵光玉钱算,先给钱,后办事。”
穆红妆神情一滞,冲着云泽磨了磨牙齿,咯咯作响,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放慢了脚步,与落在最后面的林青鱼和耗子杨并肩而行。
始终一言不发的宁十一忽然加紧脚步追了上来,低声道
“抱歉,我不知道这件事,师父没跟我说。”
云泽微微摇头。
“老秀才能跟你说这件事才怪,你是个什么性子,那家伙又不是不知道,就算跟你说了,还许下了不少好处,你也不会做,反而焦嵘那个家伙肯定求之不得,所以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宁十一闷不吭声点了点头。
云泽转头问道
“陈也现在怎么样了?他能放心让你自己过来?”
宁十一面无表情看了云泽一眼,一只手压了压腰间悬挂的那把柳叶刀。
云泽哈哈干笑两声,立刻扭回头去看向前方,一脸正色。
然后回头看向队伍后方,林青鱼这位一身浩然正气的江湖游侠儿,低着头走路,闷闷不乐,有些提不起精神,还刻意跟穆红妆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正与旁边的耗子杨低声说些什么,距离有些远,听不清楚。
但穆红妆肯定听得到,只是对此置若罔闻。
倒是那位先天龙丹的焦嵘,不知何时,竟然已经消失在队伍当中,然后云泽就忽然注意到上方犬牙参差的缝隙之间,有着光影一闪而过,直到前方一条比较宽阔的缝隙,这才见到,原来那位曾经的大水府老爷,已经懒得再在这件事上花费心神,可能是耐不住性子浪费时间,也可能是老秀才许诺的好处不足够让他再试第二次,就自己跑去上面迅速赶路了。
身形一纵就是百丈远,确实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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