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房间里,云泽来到桌前,将之前收起的那枚武胆取了出来,因为李雍如今已经不在其中,所以武胆虽然已经恢复火热,但比之先前还在洞窟的时候,要柔和不少,入手依旧能够感受到阵阵灼烫,却并不伤人,反而灼烫温度还会顺着手掌潜入体内,游走四肢百骸,六脏六腑,奇经八脉,全身各处,让人如在温泉水中,对于自身体魄,也是由内而外的一种无形砥砺。
武胆表面悄然流溢着一层金光,并不明显,拿在手中晃动之时,偶尔可见灿灿金光一闪而逝。
云泽手握武胆,开始修炼混元桩功。
原本只是想要随意逛逛这座圣地脚下的东明城,毕竟很早之前,还在越门城时就有听闻,当然更多还是因为当时的城北殷家才知晓,殷夫人贾银就来自东明城贾家,云泽对于此人印象颇深,毕竟如此淫邪之人,就连今日见过的清癯妖道,也避之不及。
那清癯妖道,与东明城贾家也有关系,尽管没有确凿的证据,但种种迹象,已经足够板上钉钉。
又是贾家。
云泽徐徐吐出一口浊气,按照混元桩的呼吸吐纳之数,沉寂心湖,而后静极思动,才开始考虑这件事应该如何解决。
宁十一已经答应下来,事成之后,会直接送他一把品秩不低的飞剑,按照云泽的估算,宁十一好歹也是洞明麟女,背靠洞明圣地,出手绝不会小气,就差不多能有尉迟夫人的飞剑星火那般品秩,甚至还有极大可能更高一些。
飞剑星火,当时在越门城的那座四方楼时,标价四千八百多,已经十分临近五千大关,尽管价格有些虚高,但也没有高出多少,真正公道的价格,大概能在四千三左右。
倘若云泽花钱去买一件与之品秩相仿的飞剑,虽然不至于就此变得一贫如洗,但也会少去半麻袋的灵光玉钱。
所以对于这件事,云泽相当上心。
但背后毕竟牵扯东明城贾家这座一流家族,不是那么简单就能轻易摆平,按照之前的推算,最早发现耍花枪的那小子,可能走了大运,撞见了某种机缘造化的人,应该并非清癯妖道,而是东明城贾家,只是这件事毕竟还未盖棺定论,谁也不知道耍花枪的那小子,究竟是机缘所致,还是侥幸拜入了某座山门,也便夺人机缘之事,贾家绝不会亲自动手,怕的就是耍花枪的那小子,一旦不是走了大运的野修,而是背后有着师门存在,事情就会变得非常麻烦。
说白了,那擅长各种邪门歪道手段的清癯妖道,无论是得了贾家的好处,还是贾家暗中培养,都只是贾家的一条狗罢了。
尽管有些不太愿意,但云泽还是更倾向于后者。
而一旦如此,也就意味着贾家除了那个十分擅长各种旁门左道的清癯妖道,肯定还有其他培养出来,用于处理某些腌臜之事的邪魔修士。
先前还在茶楼屋顶的时候,云泽没见到朱家府邸的附近还有别人。
一口浊气缓缓吐出之后,云泽略作沉吟,还是收了武胆,没有惊扰已经在隔壁睡下的宁十一,径出门去,沿路返回朱家府邸的附近,脚下一点,就纵身来到之前那座茶楼的屋顶,原地盘坐下来,取出之前在客栈花钱买来的一坛酒水,还是最便宜的那种,入口有着十分明显的酸涩,并不好喝。
云泽也不介意,在屋顶盘腿坐下,安静等待。
倘若估算不错,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就会又有一位邪魔外道的修士出现在朱家府邸的附近。
后半夜。
空旷安静的街道上,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不急不缓,在深夜的街道中幽幽回荡。
云泽看得清楚,是一个流里流气的瘦弱年轻人,青色长衫穿得松松垮垮,胸膛袒露,腰间系有一条黑色腰带,绕着腰间缠了一圈,然后颇为随意地在侧面系了个活扣,腰带两端耷拉下来,垂至膝间,脚下踩着一双木屐,脚步声才会如此明显清脆。
但在瘦弱年轻人的头顶上,还趴着一只肤色黑蓝的婴灵,嘴角生有獠牙,一双眼睛大如鸡卵,黄澄澄地望着前方,一眨不眨。
年轻人很快就来到朱家府邸的门前,左右瞧了瞧头顶上的两盏大红灯笼,嗤笑一声,抬起一只手打了个响指,婴灵双眼立刻瞪圆,那大红灯笼就悄然褪去了大红颜色,变得惨白。
再之后,婴灵就身形一纵,爬上门顶,不声不响进了朱家府邸,最终来到堂屋门前,抬头看了看,就沿着门框爬了上去,最终潜入屋檐下方,没了踪影。
做过这些之后,那流里流气的瘦弱年轻人,这才掏着耳朵打着哈欠转身离开。
云泽喝了口酸涩感明显的劣质酒水,将酒坛收起,去了朱家府邸那边,没太过分深入,就只在大门一旁的围墙上露出半个脑袋,敲了敲堂屋门梁上的屋檐下方,很快就找见了那只正倒挂在屋檐底部睡觉的婴灵。
山上修士的阴谋布局,之所以往往持续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时间,就是在于一个“尽善尽美”的说法,在达到目的的同时,还要提前给自己安排好退路。当然说是尽善尽美,不太可能,毕竟世事如棋局局新,不是所有意外都能提前预料,只能是在可以提前预见的情况下,哪怕可能性并非很大,不仅白费时间,并且浪费手脚,也会尽可能安置妥当。
就像这只藏在主家堂屋檐下的婴灵,一旦耍花枪的那小子背后有着石门存在,并且还是贾家得罪不起,或者不愿得罪的师门,就会立刻沦为弃子,还能顺便保全那位清癯妖道。
毕竟朱家现在是真有阴鬼存在。
云泽不声不响离开朱家,返回客栈。
之后几天,除了戏班子的肥胖班主到处找儿子之外,再无别事。
那清癯妖道,就一直住在朱家,而那之前惨遭黑毛猴子临死反扑的朱家主母,也已经恢复无恙,并且气色比起往日里,看似还要更好一些,并且在那美妇重新见到朱家族主父子二人的时候,也不知是怎样一番说辞,竟然父子二人喜极而泣,连带着清癯妖道,也被朱家父子奉为座上宾。
只是不为朱家父子所知的是,每晚夜深人静之后,那看似已经恢复无恙的朱家主母,都会悄悄起身,去往清癯妖道所在的房间,直到临近天亮之时,才会衣衫凌乱地匆匆出门,返回住处。
朱家父子对于此事一无所知。
古代大墓那边,这几日,已经陆陆续续有着年轻一辈离开墓葬,但距离真正告一段落,尚且需要一定的时间。
第六天。
云泽没去继续监视朱家府邸的情况,而是独自一人在东明城闲逛,临近午时,就在街边随意找了一家馄饨铺子要了碗馄饨,刚刚坐下,桌子对面就跟着坐下一个枯瘦老头儿,模样打扮,比起街边乞丐没好多少,只是腰间挂了一只酒葫芦。
刚刚坐下,那乞丐老头儿就吆喝一声。
“老板,一碗馄饨面,加辣,重辣!”
云泽神情古怪,左右看了一眼,明明还有不少空闲的桌子。
乞丐老头儿解下酒葫芦搁在桌面上,冲着云泽咧嘴一笑,露出满嘴黄牙。
“年轻人,我请你喝酒,你请我吃碗馄饨面,如何?”
云泽笑了起来。
“有钱喝酒,没钱吃饭?”
乞丐老头儿抓了抓油乎乎的头发,讪讪一笑。
“这不都买酒了,哪还有钱吃饭呐。年轻人,行行好,老头子我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更何况我这葫芦里的酒,那可是顶尖的好酒,多少人求着从我这里买口酒喝都不行,今儿个老头子我也是饿得实在难受,一碗酒,换你一碗馄饨面,咋样?”
乞丐老头儿一阵挤眉弄眼。
“年轻人,这笔买卖不吃亏,真不吃亏!”
云泽哑然,双手揣袖似笑非笑望着对面的乞丐老头儿,一言不发,就只是看着他。
老头儿眨眨眼睛,忽然喊道
“老板,拿个酒碗过来,要最小的!”
接过酒碗之后,老头儿拿了酒葫芦,小心翼翼往里面倒了几滴,一脸肉疼之色,偷偷摸摸抬头瞥了眼坐在对面不动如山的云泽,又拿起酒碗,往葫芦里面倒了一大半,这才将酒碗推出,笑呵呵道
“年轻人,放心好了,你且尝一尝老头子的酒水滋味儿如何,若是觉得一碗酒不值一碗馄饨面,咱们再说。”
云泽挑了挑眉头,看一眼酒碗里面大概只有寥寥两三滴的浑圆酒水,竟是颗颗分明,格外粘稠,当即眼神一沉,一身杀机戾气,悄然间弥漫而出,如临大敌。
乞丐模样的老头儿咧嘴傻笑,露出满嘴黄牙,连连抬手示意。
“先尝尝,老头子从不骗人。”
云泽眯了眯眼睛,盯着老头儿看了许久,这才伸手拿过酒碗,仰头“吃下”碗里的三颗酒珠。
入口瞬间,三颗酒珠就立刻化开,云泽神色一变,本意只是含在口中,装装样子尝过了味道就直接吐掉,将这厚脸皮的糟老头子尽快撵走,毕竟身上太臭,影响食欲,却不想竟会如此。
而那酒珠化开之后,就宛如一团烈火顺着喉咙滚滚而下,还未沉入腹中,就已经散及六脏六腑,四肢百骸,一瞬间如置火炉。
云泽满脸赤红,神情也随之变得狰狞起来,双掌猛地拍在桌面上,就要起身,只是乞丐老头儿笑嘻嘻用手肘压住了方桌,就哪怕云泽用力极大,那不过寻常凡物的方桌,也岿然不动,而其肩头亦是不知为何如负泰山,哪怕咬碎了牙关,也依然动弹不得。
前后不过短短数息时间,汹涌灼烫感便尽数内敛于气府之上,随后缓缓沉下,将云泽已经打磨至将近七百里方圆的气府,直接熔炼,只在瞬间,就扩宽数十里之遥,而四肢百骸亦有温热残留,洗精伐髓,砥砺体魄,而后上涌灵台,温养神光,使之方才不过“破土而出”的灵台神光,迅速拔高数丈。
一切变化,皆在体内。
云泽肤色赤红逐渐隐没,并未惊动附近任何一人。
压力陡然消散,云泽神情一变,一下子瘫坐下去,浑身暴汗,瞬间打湿了衣衫。
乞丐老头儿呵呵笑道
“如何,老头子可曾骗你?是不是多少人求着从我这里买口酒喝都不行?”
云泽喘了几口粗气,重新坐直,体内血气一震,就将几乎滴水的衣衫重新蒸干,腾起一阵浓雾,汗臭刺鼻,被桌子对面的乞丐老头儿随意挥了挥手,就将汗雾尽数吹散,落去旁边几桌食客那里。
一群人不明就里,皱着脸一阵骂骂咧咧,乞丐老头儿贼兮兮地瞥了他们一眼,扭过头去一只脚踩在条凳上,抱着膝盖吹起口哨。
云泽神情严肃,压低了嗓音问道
“前辈到底是何人?”
乞丐老头儿的口哨声一顿,偷偷摸摸瞥了眼旁边几桌骂骂咧咧的食客,见到他们并未注意到自己,就放下脚掌,重新转过身来,笑呵呵道
“老头子我就是黄灏的师父。”
云泽眉头一皱,有些不明就里。
乞丐老头儿想了想,佝偻着腰杆,指指自己的鼻子,换了个说法儿。
“欧阳婉知道不?之前在那古代大墓的时候,你们应该见过面的,她见了我都得乖乖叫上一声好师公。”
云泽面露错愕之色。
乞丐老头儿这才得意一笑。
“吓着啦?这不算啥,更何况我这糟老头子也没啥太大的本事,不值一提。”
老头儿伸出一只手,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
“就只是小小小小的一个大圣罢了,前段时间一不小心刚突破的,得蒙天下人看得起我这糟老头子,给了一个酒中仙的诨号,不过这事儿就早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乞丐老头儿连连摆手,满脸得意。
馄饨摊老板送来了馄饨和加过重辣的馄饨面,馄饨还是清汤馄饨,可那馄饨面,就明显飘着一层红油,上面还盖着不少辣椒酱。眼见于此,老头儿立刻嚷嚷着馄饨面是自己的,生怕给错了人,然后就抱着满是红油辣椒的馄饨面深深嗅了一口飘荡的香味,当即满脸舒畅,连忙拿了两支筷子就埋头吃了起来,一阵狼吞虎咽。
云泽眼角跳了一跳,深吸一口气,稳下心神,扫了一眼摆在桌上的酒葫芦。
“敢问前辈,又是为何要助晚辈修行?”
闻言之后,那自称诨号叫做酒中仙的乞丐老头儿抬起脸来,嘴里还叼着几根面条,滋溜一下吸入口中,又低头喝了碗飘着红油辣椒的面汤,这才一抹嘴巴,用筷子夹起一只馄饨塞入口中,含糊不清道
“刚才都已经说过了,酒换馄饨面嘛,划算买卖。”
咽下嘴里的馄饨之后,乞丐老头儿咧嘴笑道
“老头子前段时间一直在山上,你是不知道,天权圣地到处都是读书人,吃得那叫一个清淡呦,老头子我在山上待了几个月,嘴里都快淡出个鸟儿来了,这回好不容易下山来,不凑巧,又忘了带钱。”
他伸手暗戳戳地指了指那正忙活着将馄饨下锅的老板。
“你觉得那家伙是个识货的?老头子我要跟他说,用酒换馄饨,不一扁担打死我都算好的了,还想换一碗馄饨?还想加面?”
乞丐老头儿嘴里咕哝了一阵,端起碗来,又喝了一口满是红油辣椒的馄饨汤,顺便拿着筷子将碗里的馄饨往嘴里一阵猛扒。
云泽神情愈发古怪。
一碗馄饨面,很快就被自称酒中仙的老头儿吃完,他揉了揉肚子,拿过酒葫芦喝了一口,旋即笑道
“不用觉得有什么奇怪,老头子我已经跟着你和洞明麟女好几天了,小婉儿你认识,黄灏其实你也认识,就是让那妖道用拂尘捆起来的傻小子。老头子我这趟下山,其实是为了接小婉儿回去的,不凑巧,傻徒弟遭难,将我给他留下的玉佩捏碎了,就着急忙慌地赶过来瞧瞧情况,才知道竟是这么一回事儿。”
老头儿叹了口气。
“其实这事儿说简单也简单,一巴掌将那妖道连带着贾家直接拍死拉到,一群恶贯满盈的家伙,没啥好人,死不足惜。可这地方毕竟也是洞明圣地山脚下,老头子我又是个不值一提的大圣,真要直接动手,老秀才那边不好交代,容易让人逮着把柄,说三道四倒是无妨,就怕那老东西趁机敲诈。”
云泽疑惑道
“宁十一是洞明麟女,跟她打个招呼就是了。”
老头儿嗤笑一声,反问道
“洞明麟女?”
云泽默然,大抵能够猜到老头儿言语间的深意,叹了口气。
老头儿喝了口酒,轻声说道
“所以这件事还得你来帮我,贾家那些人没啥耐心,两天前就已经说了想要尽快落袋为安。所以就今晚吧,你先帮我将那傻小子救出来,凭你和那洞明麟女的本事,想要对付那妖道,有些麻烦,但不会很难。至于那妖道手中的畜人,就不用管了,你们对这些手段了解不多,这几天还顾忌这个顾忌那个,妖道一死,他们也都活不成,我都没办法救得了他们,还不如早死早超生,长痛不如短痛嘛。至于贾家那边,我会出面震慑一下,你们就不用管了,尽管放开手脚将那妖道打杀了就是。”
正说着,老头儿忽然话音一转,笑眯眯伸手指了指云泽面前的那碗馄饨。
“小家伙,你还吃不吃,不吃给我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