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修士仙人,山脚的野修散修,山下的凡夫俗子,真要论起手段的多寡,从来没人敢说要比天玑圣地更多,关键还是在于《禄存星经》的特殊,据说修行《禄存星经》之人,在交手同时,就能够通过某种秘法堪破对方的手段,包括气机运转路径、运转之时快慢分别、呼吸吐纳之数,以及很多不为外人所知的细节,最开始的时候,但求形似,之后却不会追求神似,而是通过自己的想法、习惯等等与众不同的方面,自行推演。而手段最终完善的速度快慢,则是牵扯极多,与一个人的天赋、悟性有关,也跟手段的强弱与否、偏门与否有着很大关系。
但无论如何,凡是天玑圣地之人,山门弟子也好,山上长老也罢,从上到下,只要修行《禄存星经》,就往往亦正亦邪。
关键还是在于某些邪门儿手段。
就像这次传回来的消息当中,一路追杀过去的天玑圣主,竟然将那大胡子的灵魄都给抽了出来,这本不是什么邪门儿手段,但在之后,却将大胡子的灵魄当成了蜡烛的烛芯一般,以肉身作蜡油,点了天灯。
在北中学府,今儿个负责讲道授课的,是那位姒家府主,便将那位大胡子的例子拿了出来,说是这种手段,的确邪门儿,最早来源于老老年间一位十分精于灵魄一事的魔头,通过早年间某座王朝中的天灯酷刑,研究出了这种邪门儿手段,但在最早的时候还是以肉身为灯笼,以灵魄为烛芯,将之点燃之后,就会留下一具完整空壳,直到后来这门手段落在了天玑圣地的手中,经过某些人的改进之后,才会变成现在这样,一旦烛芯燃尽,肉身也会随之腐朽成灰,要比这门手段最早的时候,还要更加残忍邪门儿。
尤其是燃烧过程中,灵魄需要经历的痛苦,难以想象。
有关这个话题,姒家府主并未详细多说,简单聊过之后,就开始说起了有关灵台神光以及灵魄的许多道理。
砺剑台上,席间。
叶知秋神情平淡,对于这件事并不介意,天玑之人行走江湖之时,往往被人说做伪君子,关键在于身为天玑弟子,尤其修了《禄存星经》的内门弟子,最需要为之付出极大努力的,就是博览群书,也唯有如此,才能精研更多行走江湖之时“学”来手段。所以身为天玑弟子,几乎人人都是身负书香气,至少看似如此,只在轻重多寡的方面会有些许不同,而天玑弟子偷学手段,又从不介意正邪之说,这才会被别人说作伪君子。
身为天玑麟子的叶知秋,对于这些早就已经习以为常,很轻松就可以做到宠辱不惊。
一堂课后,临近午时。
云泽起身之后,四下里看过一圈,仍是没有找见柳瀅的身影,当即皱起眉头,却也大概能够猜到小丫头的具体去向,便与姜北项威几人打过招呼之后,就转身离开北中学府。
断头桥上。
小丫头神情低落,正坐在桥头断裂之处,双脚悬空,低头看着下方已被水面淹没的废墟,夹在残垣断壁缝隙间的几本书,还会随着水波晃动,轻轻摇晃。
如今的临山湖,要比刚刚成湖的时候,多了一些游鱼出来。
这会儿就有两三尾青色鲤鱼,一大两小,正在废墟的残垣断壁当中游荡出没,偶尔还会轻啄随波摇晃的书本,旋即身子一摆,迅速远离。
柳瀅在来这儿之前,还特意取了一趟什么都卖的敬香楼,在那儿买了一只香炉回来,又买了几炷香,一刀纸钱,这会儿的香炉就摆在小丫头旁边,里面规规矩矩插着三炷香,已经烧得没剩多少,只是香炉里面除了香灰之外,还有值钱说过之后留下的黑灰,风一吹,就会立刻扬起。
云泽在远处看了片刻,没有上前打扰,转身回去北中学府,过不多时,又再次出现在这座断头桥上,一只手里拎着三兴贡,整鸡、鲤鱼、猪头,学府的饭堂里面就有卖,另一只手则是拎着一些吃食,走上前来,将贡品规规矩矩摆在香炉后方,之后才轻声叫了柳瀅,一起吃些东西填饱肚子。
柳瀅在这边没日没夜地守了三天,期间云泽来过数次,送饭送菜,直到三天之后,小丫头这才终于回去北中学府。
但大胡子闹出的事情,还不算完。
逃亡途中,大胡子一路上洒出去的《武道正经》,足有数百上千,从北城中域到南城南域,其间大大小小的村镇,但凡是有野修散修的地方,基本上都会有着至少一两本《武道正经》从天而降,然后半路炸开,变成无数纸张洋洋洒洒落入村镇当中。
寻常凡夫俗子,自然是看不出《武道正经》的好,可野修散修,虽然只是山脚处的野狗刨食,可终归也是修士之一,也在山上修行,《武道正经》的好坏究竟如何,绝大多数都能看得出来,也便短短数日,寻常市井坊间,就忽然多出了一些鬼鬼祟祟的野修散修,都是通过各种手段集齐了《武道正经》之后,或是亲手抄写,或是设法刊印,等到有了一定的数量在身,就立刻跑出门来大发横财,或者干脆白送。
更有甚者,还为大胡子雕了神像出来,后又买了香炉之类的物件,要么随身携带,要么供在家中,力求每日都能早晚各自祭拜一次,将之奉若神明。
天玑圣地可管不过来这些事,但也在自家辖下地界当中,用了差不多两个月时间,大肆清洗了一番,与《武道正经》无关,毕竟这东西肯定已经没办法全部收回来了,天知道在这短短几月之内,已经被人抄写刊印了多少《武道正经》出来,就算说是已经传至海外,天玑圣地都有不少人愿意相信。所以如果只是偷偷摸摸藏了《武道正经》,无关紧要,但却不能供奉大胡子神像,短短两月时间,天玑弟子长老大肆行事,前后统共砸了神像千余,还有十数座野修散修自发为之建立的神台,供奉神像者,施以黥刑、髡刑,但若胆敢建造神台者,则是杀无赦。
但这只是第一波清洗,算是当头棒喝,也是杀鸡儆猴,中间隔了差不多能有一月时间,就再次大肆清洗,前前后后又翻出了差不多六七百座大胡子神像,还有两座天玑圣地辖下边界附近的神台。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数月有余。
年关刚过,天玑圣地那边,第二次清洗方才落幕,不少野修散修心中悲愤,不惜就此离开了混迹已久的地盘,出走天玑圣地辖下地界,顶着脸上的刺字与光溜溜的脑袋,去了人生地不熟的陌生之地,就只为了能够继续供奉大胡子神像。
前后约莫半年时间,天玑圣地辖下地界,野修散修的数量,就比之先前少了差不多一半左右,并且还有很多野修散修正在离开天玑圣地辖下地界的路上,等到所有事情全部尘埃落定,野修散修的数量,至少也会锐减七成。
毕竟大胡子这次做的这件事,虽然不能帮助那些野修散修在修炼过程中,尤其命桥、十二桥境两个境界,少花些钱,却也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野修散修的格局,让那些有意修行之人,哪怕天赋平平,不被山上修士看中,也有品秩极高的拳法可练,也有品秩极高的古经可修,更有许多修行过程中需要用到的手段,不必再苦求无门,可以省下更多时间精进修为,也有了更大的希望可以追求武道高处。
有了实力,自然可以改变自己的困苦生活,而不必只是被人踩在脚底下,好不容易找见了古代墓葬、古界小洞天、战场遗址之类的地点,运气好了,不是什么特别危险的地方,但也肯定不大,只能发点儿小财,回去之后,或许可以进两次酒楼,喝两壶好酒,运气再好一些,又舍得花钱,就还有机会尝一尝花酒的味道,等到这笔小财花得差不多了,就又要冒险行走荒山野岭,在生死之间苦苦挣扎。
若是运气不好,找见的古代墓葬、古界小洞天、战场遗址之类的地点太大,危险太多,没办法吃得下这口独食,十有就会被那些山上自称正统的修士强行占有,年轻一辈最先进入其中,既是历练,也是寻觅机缘,之后便是老一辈修士收拾残局,等到他们这些野修散修可以进去的时候,就只剩下没人要的残羹冷炙、汤汤水水,塞牙缝都勉强,更别提吃饱。
甚至在此之前,但凡是有瑶光到场的地方,甚至就连残羹冷炙和汤汤水水都没有,每次下墓、进入古界小洞天之前,那位高高在上的瑶光圣主,都会提前“清场”,并且手段狠辣,全然不将野修散修当成人命,轻则重伤,重则毙命。
《武道正经》的出现,肯定还不足以彻底改变这种野修散修如草狗的局面,但也给了那些野修散修更多机会,至少是在修为境界提升之后,一些原本没办法只靠自己就能吃得下的古代墓葬、古界小洞天,甚至战场遗址,都能冒险一试,而这也就意味着更多可以提升实力手段的机缘,更多可以大发横财的机会,足够在很大程度上改善野修散修修行艰难的局面。
所以大胡子会被一些野修散修奉为神明,雕刻神像,甚至建造神台,不是没有道理。
而许多野修散修自此离开天玑圣地的辖下地界,也就顺理成章。
不过天玑圣地对于此事显然不是特别看重,自从事情发生之后,哪怕往日里大开山门对外纳新之时,野修散修会在其中占据很大一部分,可天玑圣地也依然任由那些野修散修一个接一个离开辖下地界,从未做过任何将之挽回的举措。
实在是对大胡子这次的做法恨之入骨?
还是真不在意那些流失出去的野修散修?
自是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毕竟天玑圣地好歹也是一座庞然大物,却被人给骑在了脖颈上拉屎。
不过大胡子身死道消之后的这些事,也并没有掀起什么太大的风浪,至少对于山上仙家而言,野修散修终归只是一座小水坑,掀起的风浪再大,一旦落在某些人眼里,就不过是层微不可查的涟漪罢了,甚至一旦风浪大了一些,从水坑里面溅起了一些脏水落在自己身上,只需一脚踩下,水坑就会立刻天翻地覆。
剑气小镇。
时近年关,夜幕中,寒风摧折百草盖霜,小镇东边那条东西向的官道大路上,随之扬起一片黄土飞尘,宁十一头顶幂篱,独自一人风尘仆仆地缓步而来。
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的故地重游。
很早之前,就在这座小镇上,发生了一件让宁十一至今也有些耿耿于怀的事,就是那次她与陈也、云泽、穆红妆三人,正沿着那条靠近千顷碧湖的土路行走,迎面就撞见了褚家父子带着将近半个小镇的人跑来发难,罪名不算莫须有,但也不是云泽有意如此,不过这件事只是其中一部分,更让宁十一心里感觉难受的,还是在那之后的褚阳,竟然敢对卫熵出言不逊,将授业恩师说作糟老头子,言语粗鄙,没有半点儿敬重之意。
褚家父子,在这方面也是如出一辙。
不过也是从那之后,剑气小镇上的剑气传承,就被先天剑胚的卫洺一语道破,竟是被那不肖子孙的褚阳得到,在那之后,又有消息传出,小镇西头的那座界碑巨石,竟然平白无故碎成了两半,其中依然隐隐有着些许剑意存在。
也是从此之后,剑气小镇上绝大多数都是为了传承而来的剑修方才得知,原来剑气小镇上的剑气传承,不在剑池,不在藤萝,而在那座巨石当中。
也自从剑气传承被人取走之后,剑气小镇就逐渐失去了以往的热闹,只剩下一些很早之前就在小镇落地生根的野修散修,世世代代都在小镇生活,剑气传承的有无,对于他们的生活有些影响,但不是很大,只靠一座千顷碧湖,足够他们自给自足。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宁十一照旧去了剑气客栈,已经不复以往的热闹,变得冷冷静静,门可罗雀,客栈大门顶部的两旁,各自悬挂一盏大红灯笼,灯笼底下,则是百无聊赖的客栈伙计,穿着厚实的棉衣,手里捧着一把瓜子,一边吃,一边对着门外的光景发呆。
客栈之类的营生,最靠外乡人,如今剑气传承已然不再,就很少再有外乡人来此寻觅机缘,所以剑气客栈的生意冷清至此,不算意外,一个月的时间下来,能有那么两三位房客,就已经算是生意极好,更多还是一个都没有,客栈伙计也已经只剩这一个,其他的早就已经离开此间,另寻出路。毕竟客栈生意实在不好,挣不到几个银子,自然也就拿不出月钱,但伙计还是得有的,毕竟客栈掌柜是位早已花甲之年的老人,身体虽然不算很差,可偶尔来了一两位客人,还得有人招待才行。
但客人实在太少了一些,客栈伙计与客栈掌柜,就每天守着这么一家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客栈,无所事事,那客栈伙计索性也懒得每天打扫房间,所以客栈里的很多房间,都已经落满了厚厚的灰尘,只有那么三五个房间还能保持干净。
柜台里面,花甲老人正皱着眉头打算盘,算一算今儿个堆在后院的菜肉,又坏了多少,损失了多少银钱,等到数目最终出来之后,老人将算盘一推,仰头躺在座椅靠背上,一阵愁眉苦脸。
菜肉不买还不行,毕竟偶尔会有客人下榻,虽然每次买的都不是很多,花不了几个银钱,可这些菜肉堆得久了,一旦腐烂,还是极大的损失,让人心疼。
花甲老人瞧着冷冷清清的客栈,已经开始考虑,是不是要尽快将这些桌椅变卖出去,多攒点儿钱,也好另谋出路,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做了,毕竟早年间客栈生意一直红火,着实挣了不少钱,倘若从此以后什么都不干,也足够自己颐养天年。
然后老人看了看呆坐在门口的伙计,叹了口气,无奈打消了颐养天年的想法。
自己虽然年纪大了,已经不剩多少日子可以活,但儿子毕竟还年轻,总得留份家业下来,也好日后娶妻生子。
这年头,没有一份厚实家底的,谁家姑娘愿意跟你?
老人又一次开始低头思量,等到这座客栈没了之后,究竟又该做些什么,才能让那看似只是客栈伙计的儿子继承之后,能够多挣些钱,不会因为囊中羞涩,就娶不到媳妇,断了香火。
客栈门前,那年轻伙计忽然眼睛一亮,连忙将手里的瓜子随手揣进衣兜,一脸狗腿的跑了出去,相当激动,就连原本坐在屁股底下的凳子都给踢翻了,哗啦一声,将客栈里面还在沉吟的老掌柜吓得一哆嗦,差点儿没从椅子上面滑下来。
重新坐稳了屁股之后,老掌柜瞪眼看向门外那个从这儿只能瞧见屁股的年轻伙计,嘴里一阵骂骂咧咧,但老掌柜很快就止住了骂声,同样换上一副狗腿的模样,弯腰赔笑从柜台后面绕了出来,亲自迎接。
“宁姑娘又来啦,这回打算在这儿住几天呐?哎呦,姑娘这一路过来,怕是没怎么歇脚吧,怎么弄得满身灰土,老头子我瞧见了都心疼呐!”
老掌柜的脸装模作样皱成一团,然后踹了旁边献殷勤的年轻伙计一脚。
“没点儿眼力见呢,赶紧给宁姑娘烧水去,天冷,记得多烧一些,再让伙夫准备两碟好菜。还有,别忘了让他拿一坛绿酒,要温好的,等宁姑娘吃饱喝足了之后,再把热水送过去,让宁姑娘好好洗个热水澡,夜里也能睡得舒服一些。”
老狗腿扭过头来,背着宁十一一阵挤眉弄眼。
小狗腿立刻明白过来,有些迟疑,但是敲了敲这位宁姑娘好像万年不变的冷冰表情,终于还是咬了咬牙,扭头去了后院那边,按照老掌柜自作主张的吩咐办事儿去了。
房间得收钱,好菜得收钱,绿酒得收钱,洗澡用的那些热水,也得算钱。
反正客栈是不打算继续做下去了,剑气小镇也就只有那么点儿大,继续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好的营生,从很早之前,老狗腿就已经跟那小狗腿提到过,是不是要去附近的城池另外谋生?但话是说了,却一直没能下定决心,毕竟这与背井离乡没什么区别,还得好好考虑一番。
不过现在看那老狗腿的模样,显然是已经打定了主意,再做最后一笔坑人买卖,之后就会另谋出路。
宁姑娘可是剑气客栈的常客,一向出手阔绰,哪怕只是牙缝里面抠出来了仨瓜俩枣儿的,对于宁姑娘这种山上正统仙家出身的仙人而言,也算不了什么,却足够自己这些就连野修散修都算不上的凡人修士,不光吃饱喝足,还能吃香喝辣。
咬过了牙齿之后,小狗腿来到伙房,将那正在偷吃的胖头伙夫叫了起来,也没计较这个死胖子吃得满嘴流油,反正再过不久,就要分道扬镳,这点儿小事没必要计较。
“宁姑娘又来咱们这儿了,赶紧去炒两碟子好菜出来,记得,必须是好菜,要最贵的那种,然后温上一坛酒,过会儿准备好之后,就拿去我爹那边,他会亲自送过去,记下了没?”
胖头伙夫神情古怪,深深看了年轻伙计一眼,点点头。
“晓得了。”
年轻伙计嘿的一笑,伸手在那胖头伙夫的胸膛肥肉上拍了一下。
“行了,之后我会跟我老爹说一声,临走之前,肯定让你小赚一笔,足够让你另谋出路的。抓紧时间,我瞧宁姑娘这一路过来,好像路上没怎么歇脚,已经有些累了,抓紧炒上两碟子好菜送过去,再顺便切上一盘子牛肉,咱们还能多赚一点儿!”
胖头伙夫咧嘴一笑。
“得嘞,瞧好儿吧!”
说完,这胖头伙夫就立刻出门,在院子里堆放菜肉的角落里挑了一些品相还算不差的,回去伙房,就轻车熟路生火炒菜,很快就忙活得热火朝天。
那年轻伙计瞧了眼伙房里的动静,贼兮兮一笑,赶忙烧水。
“住宿得要钱,吃菜喝酒得要钱,烧水洗澡也得算钱,就是不知道老爹的胃口大不大,敢不敢多要一点儿,反正宁姑娘也是正儿八经的山上仙人,兜儿里有钱,出手又大方,应该看不上这仨瓜俩枣儿的,不至于撕破脸皮能不能发家娶媳妇儿,就看这一回了!”
年轻伙计嘴里一阵碎碎念,忽然皱起眉头,忧心忡忡地看向客栈方向。
“老爹一向胆子不大,这可是个发财的好机会,赚了钱,还不是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反正肯定不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待着了,到时候天大地大,宁姑娘就是想要报复,也没地方找去老爹可别被宁姑娘给吓住了,不敢开口多要钱。不行,之后要钱的时候还得我自己去才行,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
年轻伙计猛地攥紧了拳头,给自己暗暗打气。
一路行至此间,宁十一确实打算在剑气小镇多待几天,不再为了剑气传承,而是单纯的故地重游。
却不想,剑气小镇已经变成了这幅模样。
老掌柜与年轻伙计,虽然也能勉强算是野修散修,可到底修为不高,修为境界还没摘去“凡人”二字,所以两人暗地里的那些小动作,其实根本瞒不过去,只是宁十一虽然看在眼里,却没有放在心上,之前远远见到这座原本人满为患的剑气客栈,如今落魄至此,就已经大抵猜到,客栈里的父子二人,可能很快就换个营生,另寻出路,却没想到,竟是将主意打到自己头上来了。
要说心里没有半点儿失落,那不过是自欺欺人,毕竟宁十一早年间也曾数次来过剑气小镇,每回都会下榻剑气客栈,与客栈掌柜和那年轻伙计,算得上熟识,所以知道这两人其实是父子二人,就像他们也很清楚宁十一的喜好,牛肉和绿酒。
也能算得上是老朋友了。
却不想,都已经准备另谋出路了,还要在自己身上再赚一笔。
老掌柜亲自领着宁十一去了其中一间每天都会打扫一遍的客房,足够干净,不必再收拾其他,又询问了宁十一是否需要其他东西,客栈里没有的,跑腿儿也能买得来。
宁十一挥挥手,心情不好,撵走了老掌柜。
房门紧闭之后,宁十一就坐在桌前,通过《剑经》秘法修炼而出的本命柳叶刀,斜挎腰间,然后就对着桌上已经点燃的油灯发呆。
不久之后,老掌柜再次敲响了房门,送来了两碟子好菜,和一碟子牛肉,还有一坛已经温好的绿酒。
“宁姑娘,客栈如今的光景您也已经瞧见了,实在是小镇上现在已经没了剑气传承,外乡人极少,所以客栈冷清了一些,后院平日里准备的东西也就不是很多,您先凑合吃着,明个儿我就让那臭小子出去买点儿好菜回来。不过酒还是那个酒,按照宁姑娘的喜好,五年陈的绿酒,年份半点儿不差!”
宁十一只轻轻“嗯”了一声。
老掌柜确实是个胆子不算很大的,瞧见宁十一要比以往时候更加清冷,心里就有点儿没底,将酒菜全部端上桌之后,就站在一旁,小心翼翼询问道
“宁姑娘,可是遇见什么事不开心了?”
见到宁十一不答,老掌柜左右瞧瞧,忽而恍然大悟一拍脑袋。
“瞧我这个记性,宁姑娘是跟那个少了一颗门牙的读书人,闹了矛盾了?这个我是过来人,就给宁姑娘说说,年轻人谈情说爱,有点矛盾很正常,两个人在一起嘛,其实无论山上修士,还是山下凡人,都肯定会有自己的想法,遇见什么事,碰见什么人,你有你的主张,我有我的见解,说不到一块儿去,这很正常,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既然你们两个已经开始谈情说爱了,那就肯定还是要迁就一下对方的,需要磨合,毕竟这事儿说到底也是两个人搭伙过日子,不能因为一点儿小事就过不去这个坎儿了,俗话说得好啊,夫妻之间闹矛盾,床头打架床尾和”
不等老掌柜说完,宁十一就忽然将那把柳叶刀给摘了下来,一下子拍在桌面上,砰的一声,吓得老掌柜一个激灵,再也没敢继续多说,悻悻弯腰陪着谄媚笑脸,连忙退了出去。
房门紧闭之后,宁十一看着桌上的两碟好菜,一碟牛肉,一坛绿酒,轻轻叹了口气。
然后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扇,看向这座夜幕笼罩之下的小镇。
或也算得上物是人非?
宁十一一只手搭在窗台上,指尖轻轻摩挲窗台边沿,然后转身回去拿了柳叶刀,不走大门,直接从窗户离开,想要在这小镇当中随便逛逛。
临近年关,小镇上或多或少有了些年味。
只是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再加上剑气小镇如今已经没了剑气传承,外乡人极少,所以入夜之后,街道上就很难见到还有行人踪影,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就连集市两条街道左右林立的店铺,也都早早关门打烊。
空旷无人的街道上,宁十一独自行走。
实在无趣。
便转而去了那座千顷碧湖附近的空地。
之前几次前来剑气小镇,老人卫熵还在镇上,也没有个具体的住处,白天就随处乱逛,在这家蹭点儿饭菜吃吃,在那家蹭点儿酒水喝喝,到了夜里,就回来这座空地,面朝湖水静心盘坐,从来不会在乎风吹雨淋。等到一夜过后,小镇上跟他学剑的那些年轻人就会赶来这座平地,迎着旭日东升,在老人的指点下,按部就班地修炼剑法,总是一副热火朝天的模样。
宁十一也会过来讨教剑法的问题。
老人卫熵的修为境界不算很高,但在野修散修当中,已经算是相当厉害。更早之前,在嵇阳那个无法之地还没毁去的时候,哪怕是将老人卫熵丢在那种群狼环伺的地方,肯定也能混的风生水起。
毕竟卫熵的剑法,在野修散修当中,被很多人誉为剑道大家,所以哪怕出身洞明圣地,又是麟女身份的宁十一,也在跟随老人练剑的途中,得到了许多难以想象的裨益,其中最为关键的一点,就是身为剑修,其实不必单独拘泥于剑气或剑招,大可两者同修,只是侧重点有所不同。
这样的修行观点,跟尉迟夫人不谋而合。
所以老人卫熵早年的指点,并不仅仅只是影响了宁十一这位洞明麟女,就连早在百年之前就已经离开剑气小镇的卫洺,时至今日,也依然在走剑招剑气同修的路数,只是宁十一侧重剑招,而卫洺侧重剑气,可这并不意味着宁十一的剑气不行,也不意味着卫洺的剑法不行。
老人卫熵,算得上是一位剑道奇才,只可惜修行天赋差了一些,运气也不是太好,若非如此,这辈子也就不会堪堪止步炼精化炁境修为。
却也不知如今的卫熵,在离开剑气小镇之后,又去了什么地方。
宁十一面朝湖水。
天上月,水中月。
忽然拔刀出鞘,立刻就有一抹冷如秋水的刀光,撕裂夜幕,声势并不是很大,只是单纯练了一遍老人卫熵曾经指点镇子上那些年轻人的粗陋剑法,不是什么厉害武学,更谈不上登堂入室,却是宁十一最早跟在老人卫熵身边学到的剑法,时至今日,只要有些时间,有些空闲,就还是会练上一练。
按照老人卫熵曾经说过的话来讲,就是再怎么精妙的剑法剑招,也终归脱不开用剑最根本的那些招式,所以任何剑法剑招,一旦全部拆开,就无外乎抽、带、提、格、击、刺、点、崩、搅、压、劈、截、洗,因而练剑一事,只要能够熟练用剑十三式,就已经十分够用,接下来如果还想更进一步,关键就不在浮于表面的招式,而是手、脚、眼,谓之外三合,可使剑法剑招炉火纯青。
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手、脚、眼的外三合之上,还有心、气、胆,谓之内三合,可使剑法剑招登峰造极。
宁十一对于自己的本事很清楚,修炼刀使剑招时至今日已经多年,也依然停留在外三合的程度上,确是炉火纯青,但距离登峰造极,仍旧有着难以想象的差距。
有关这点,宁十一之前几次见到尉迟夫人,也曾问过,如何才能跨过如今的门槛,从外三合的修炼,转为内三合。但最终得到的答案,与当初老人卫熵所言几乎一般无二。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刀光明亮,陡然间一斩而过,立刻就有一道雪白明亮的刀罡剑气,瞬间砸在这座千顷碧湖的湖面上,两边湖水轰然炸起,能有百十丈高,两边冲天而起的水花相互碰撞,碎成一团,随后就在湖面上下起了一场瓢泼大雨。
宁十一神情冷冽,又想起了之前那位老掌柜,故意转过脸去对着那个年轻伙计挤眉弄眼的事,心中满是烦躁,手腕一拧,就收刀入鞘,转身离开了空地。
然后去了剑池那边。
壁立千仞的悬崖之下,一如既往的水烟浩渺,只是悬崖峭壁上,本该铺满了狂野生长的藤萝,如今却已尽数枯萎凋零,半点儿不剩,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而在下方,水流滚滚,碧湖千顷有着一条支流延伸过来,横穿整座小镇,一路蜿蜒而来,水流湍急经过宁十一脚下的那座石拱桥,随后轰隆隆落下一丈高,坠入下方池潭,带起白浪翻滚。
水沫翻涌,却并不妨碍湖水流淌至此之后的碧绿且通透。
在这下方,还有一座巨大溶洞。
宁十一已经不知去过多少趟,最早的时候,还以为小镇上的剑气传承就在剑池,不止宁十一,包括其他远道而来的外乡人,都是如此,结果却在小镇西头的那块界碑巨石中,而在界碑一旁的那棵歪脖子树,以及原本攀附在悬崖峭壁上的丰茂藤萝,则是靠着界碑巨石当中流泻而出的剑意剑气才能四时常绿,而如今巨石已毁,传承不再,就无论藤萝也或歪脖子树,就全部都已枯萎凋零,消失不见。
世事无常。
宁十一叹了口气,再次转身离开,去了别处。
小镇不大,靠湖而建,鳞次栉比的房屋建筑随着地势高低起伏,所以道路并不好走,很多地方都有那座千顷碧湖延展出的水流蜿蜒经过,有宽有窄,最窄的地方,哪怕蒙学稚童,也能轻易一步跨过,最宽的地方,却需要搭建木桥。
宁十一最终来到了小镇里的最高处,是一座镶嵌在山壁上的木桥折转而至,最顶部有着一座还算宽阔的石坪,已经十分临近这半座大山的山顶。
有此俯瞰,夜幕笼罩之下的剑气小镇,极为安宁。
已至深夜,灯火尽熄。
宁十一手提柳叶刀,在这里站了大半夜时间,也吹了大半夜寒风,等到天亮之后,就彻底打消了原本想要在这儿逗留几天的想法,继续启程,行走人间。
剑气客栈,老掌柜熬了整整一宿,也没见到那位宁姑娘回来。
天亮时,老掌柜再次来到了房间门前,抬手敲门,房间仍是没有半点儿动静,让老掌柜实在是有些心急,干脆不再讲究那些,直接去将还在床上睡得正香的年轻伙计拽了起来,带到门前,一脚踹开了紧闭的房门。
房间里唯一一张桌子上,两碟好菜,一碟牛肉,一坛陈酿绿酒,原封不动。
只是除此之外,桌上还多了两枚灵光玉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