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出护山大阵的砺剑台上,终年都是扬风飘雪。
讲道结束后,云泽与吴麟子,一左一右,“恰”在由此而下的阶前相遇。
只一瞬间,就是剑拔弩张的局面。
杀机流溢,森然入骨,以至于原本热热闹闹的砺剑台上,一时间忽然安静下来,许多方才一起聆听府主讲道的学府同窗,原本是要留在砺剑台刻苦修行,又或离开砺剑台,要么先去解决午膳问题,要么就是另有琐碎之事需要处理,此间却全都驻足,饶有兴致地望着阶前两人,以至于就连某些先人一步,已经离开砺剑台走下台阶的学府同窗,也在察觉到这些突如其来的气机变化之后,立刻止步。
北中学府的冲突,在某些层面而言,很是常见,诸如言语之争、意气之争。但在另一种层面而言,却又不太常见,像是大打出手、生死厮杀。
云泽与吴麟子之间的摩擦恩怨,打从最开始的时候,就算不上什么隐秘之事,一方面是北中学府就只这么大点儿的地方,再怎么满打满算,也不过寥寥数百人,任何事情,一旦稍有疏漏,就会立刻闹得人尽皆知,比比皆是。
另一方面,则是大胡子与天枢圣地之间的事情,闹得太大,尤其《武道正经》这本书,时至今日,前后也才不过大半年时间,就已经传遍了五湖四海,尤其是在大胡子当初南下逃亡路上的所经之处,大小城镇,但凡有着野修散修出没之地,都会得到至少一本拆解开来的《武道正经》,也便手中拥有部分残篇,或者整篇《武道正经》的野修散修,早就已经不计其数。
这件事情的背后、以后,全都牵扯众多,老人卫熵能够想通的事情,但凡有些大局观的人,就都能想通其中关节。这世上的聪明人从来都是不计其数,只是有些人往往忧国忧民忧天下,就虽然看得出时局动荡,却绝口不提,以免在此之外横生枝节,也有些人却偏偏喜欢煽风点火,也便天下将乱的传言,哪怕再怎么控制,也早就已经传遍了山上山下,大街小巷,闹得沸沸扬扬。
外人关注更多的,当然还是《武道正经》以及这则传言,但在北中学府,更多人还是关注眼前事。
所以自当云泽与吴麟子在此“巧遇”之后,绝大多数的学府同窗,就果断驻足,凭轼旁观,并且很快就有窃窃私语之声窸窸窣窣地响起,但数量不多。
北中学府的这些弟子学员,大多还是懂得一些江湖规矩的,旁观便罢,闭口不言,知道不能轻易议论他人是非,更不能随意评点对峙双方谁强谁弱,哪怕说法足够公道,理由足够充足,也依然不行,否则一旦被人听到,很容易就会惹火上身。
其实真要论起江湖规矩,就连在旁观战,也是大忌。
尤其生死厮杀,更不能轻易观战。
这就牵扯到了很多方面的问题,但真正值得一提的,也就三个。
其一便是所谓压箱底的本事,谁都不愿被人瞧了去,人多嘴杂,一传十,十传百,然后就像一阵狂风一样,吹过千山万水,结果就是江湖上人尽皆知,又哪里还能算得上是压箱底的本事?江湖确实很大,大到一颗人心一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但江湖同时也很小,小到一颗人心一江湖,一个人就是一座江湖。
第二个需要牵扯到的问题,就是所谓的“忌惮”,换句话说,也是担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个问题,在敌我双方势均力敌的时候,尤为尖锐。试想一下,一场势均力敌的江湖厮杀之后,结果往往难免一死一伤,死者自是不必多提,已经沦为他人修行路上的机缘与横财,而伤者虽然活了下来,却也难免落到一个筋疲力竭的下场,甚至再也无法应对任何意外。所谓财帛动人心,这么一死一伤两件唾手可得的机缘摆在面前,能有几个江湖修士保证没有半点儿心动?
终究是江湖人多君子少,天上星多月独明。
很早之前,江湖上就曾有过那么一人,出了名的喜欢先杀旁观之人,也是出了名的厌恶有人观战,尤其那些喜欢待在旁边指指点点和拍手叫好的家伙,还有那些喜欢满脸震惊,直呼大开眼界的家伙,都是此人生平最恨之辈,所以哪怕遇见了势均力敌的对手,这人也往往喜欢先将那些旁观之人一一拍死,之后再说江湖厮杀。
而这第三个问题,就是所谓的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了。
但这儿毕竟还是北中学府,也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江湖。
若非如此,这些有意旁观的学府同窗,其中绝大多数,都会第一时间选择视而不见,甚至还会尽量远离。
也正是这绝大多数,对于那些正在窃窃私语,甚至还胆大包天,竟然敢对云泽与吴麟子两人指手画脚的家伙,尤为鄙夷。
一个个的本事不大,胆气不小,这也就是还在北中学府的地盘上,有着学府仅存的那条规矩护着你们,倘若真要换成所谓的江湖,恐怕最先被人拍烂头颅的,就是你们这群不知好歹的家伙!
云泽双手揣袖,立于风雪之中,目光扫过那些窃窃私语之辈,同样也是由衷的厌恶,却又碍于学府规矩,不好出手,就只能任其躲在远处指指点点。
他将目光转向吴麟子。
这场貌似巧合的偶然相遇,背后真相如何,云泽并不知晓,却也在见到吴麟子的第一时间,就已经隐隐之间有所怀疑,毕竟自从柳瀅那次的事情之后,吴麟子就一直都在低调行事,甚至有意躲着自己,云泽不是看不出来。但在今日,这个看似老实巴交的家伙,却偏偏一改常态,明明之前讲道结束之后,就立刻起身而去,已经走在前面,可没走多远,就忽然放缓了脚步。
古人云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可是切切实实的经验之谈。
云泽面无表情,转身走到阶前。
这条上下两端各自连接了砺剑台与中央主峰的长阶,是用白色条石修筑而成,极为宽阔,两边各自有着白石雕筑的栏杆,一根根排列过去,每一根栏杆顶端,都会雕有一尊小巧狮子,用来坐镇长阶,以求不坏。
登高可望远。
云泽远眺天际,一只手按在最顶端那根栏杆上的小巧狮子上,轻轻拍打两下,而后言道
“吴麟子,你之前不怀好意坑害柳瀅的那次,我知道背后肯定是有赵飞璇的授意,也知道更早之前,你就已经接受了她的招纳,但瑶光毕竟早在去年年初的时候就已经没了我实在有些想不通,你为什么还要帮她做出这种事。”
另一边,柳瀅一只手牵在鸦儿姑娘的手中,小丫头神情低落,鸦儿姑娘眼神冷冽。
本意是要留在砺剑台练剑的项威,也被这边的情况惊动,便背负着大剑镇狱,站在远处一根冰锥上,双臂环胸,身形笔直,面无表情地看着吴麟子,也想得知这件事的背后真相。
但吴麟子就只是笑着不说话。
云泽眉关轻蹙,手掌按在那只小巧狮子的头颅上,轻轻摩挲片刻,忽然笑了起来。
“我突然想通了一件事,有些事,本来就是想不通的。所以我对你为什么会帮赵飞璇做事,现在又为什么主动上门,已经没什么兴趣了。”
他转过身来看向吴麟子,眼神渐冷。
“说说吧,找我做什么。”
吴麟子这才笑道
“没什么大事,只是我在最近这段时间以来,莫名感觉自己的拳意境界提升有些缓慢,好像是已经到了某个无形之中的瓶颈,就想着是不是应该找人帮我打磨一番。就像磨刀一样,但这把刀的刀刃还是太过锋利了一些,寻常意义上的磨刀石,就根本承受不住这把刀的锐利锋芒,我也是感觉挺苦恼的。”
吴麟子眼神真诚。
“然后我就忽然想到了,云兄的武道境界很高啊,年纪轻轻,就已经拥有了武道天眼的雏形胚子所以看在咱们两个同窗一场的份儿上,还望云兄可以不吝赐教。”
云泽面无表情。
这番话说的,还真是让人烦不胜烦。
虽然早就知道这个大山里面走出来的泥腿子,其实根本不是什么老实巴交的性子,但口气如此之大,心气如此之高,却是云泽万万没有想到的。不光云泽,在场众人,也有许多人在闻言之后,就变得神色古怪,想不通这么一个每天辛辛苦苦只练那么一两拳的人,一旦撕破伪装之后,竟是这幅尊容。
云泽望着吴麟子沉默片刻,然后漫不经心地缓缓说道
“一个生来就在穷苦大山里面刨食吃的泥腿子,因为侥幸撞见了一场天大机缘,就从此走上修行路,不仅离开了世代穷苦的大山,见到了外面的广阔世界,并且修为境界还在逐日攀升,进境迅猛,甚至比起绝大多数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家族子弟、门派弟子,成就还要更高许多可即便如此,也改变不了你本就是个泥腿子的事实,没有家底,没有靠山,在你脚下的那条修行之路,就依然要比那些家族子弟和门派弟子坎坷许多。”
“可你很厉害啊,修行练拳的天赋很强,那些有着厚实家底,有着强大靠山的家族弟子和门派弟子,根本比不上你,不仅是在学院如此,到了学府,也依然如此,甚至就连那些圣地世家的麟子麟女,也没见得比你强到哪儿去。”
“直到这个时候,你才终于逐渐意识到,‘哦,原来我是凤毛麟角,是最顶尖的那一小撮人’。”
云泽伸手指了指脸色逐渐难看下来的吴麟子,嘴角微微露出些许讥讽之意,继续说道
“你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凤毛麟角,原本并不怎么存在的心气,也逐渐高了起来,所以很早之前,那些圣地世家暗中找到你的时候,为你许诺了内门弟子、扈从、护院的身份,你全都嗤之以鼻,甚至就连钟姑娘为你许诺的钟氏妖城预备客卿身份,都不被你放在眼里。也对,毕竟你是凤毛麟角嘛,年纪轻轻就已经有了这样的成就,本就不该居于他人之后。所以你想再等等,肯定有人慧眼识珠,愿意拿出麟子麟女的资源倾斜跑来找你。”
言至此间,云泽依然没有停下的打算。
吴麟子却已自持不能,暴怒不已。
“说这些废话作甚,手底下见真章!”
话音未落,吴麟子脚下一跺,三尺积冰立刻炸出一个巨大深坑,身形爆冲而至,一拳递出,手臂之上拳罡流泻,雪白璀璨,劲风乱卷,呼嚎漫涌之间,掀起大片雪雾弥漫。
也似飞沙走石一般。
只是云泽却不予理会,他将双手揣入袖口之中,脚尖轻轻一点,身形就沿着冰面飘然后退,任凭吴麟子紧随而至,拳罡弥漫,距离鼻尖不过尺许之遥,依然冷眼言道
“但很可惜的是,随着你在北中学府的时日愈久,就逐渐发现,那些主动上门的圣地世家和妖城,竟然全部都是一些不明事理的家伙,说什么都不肯给你麟子麟女身份地位,以及这个身份背后资源倾斜。可你却始终坚持除了麟子麟女的身份之外,其他身份,全都配不上你,因为你始终觉得自己比起旁人不差半点儿。然后你就只能每天看着周围人的修行总是有着许多学府之外的资源相助,心里恼火,在他们而言明明只是唾手可得的修炼资源,到你这里,怎么就变得如此艰难?那些圣地世家和妖城,一个个自称庞然大物,一个个富得流油,你就只是想从他们手里拿到塞牙缝都不够的仨瓜俩枣,为什么他们就是不肯给?凭什么?”
“直到赵飞璇找到了你。我不知道她给你许诺了怎样的好处,但也大概能够猜出一些,无非就是比起钟姑娘的条件差不多的好处,还答应了与你阴阳双修。尽管这跟你想象中的比起来有些差距,但与先天美人骨的鼎炉体质阴阳双修,似乎也足够弥补这些差距了。”
云泽脚下忽然一顿,抽出手来,一掌拍在吴麟子罡气汹涌宛如大浪千堆雪的手臂上,雪白罡气砰然炸碎,凛冽劲风呼啸漫卷,而后一拳直直递出,雷光覆盖,与吴麟子拧腰旋身而来的一记手肘砰然相撞,罡气流溢,砺剑台上立刻变得雪雾弥漫,无数雷弧激烈流窜,夹杂碎冰乱溅。
吴麟子身形匍匐,一只手五指如钩,扣在冰面上,后退滑出三丈左右,所过之处,冰面上生生留下五条龟裂纵横的沟壑。
云泽只以脚尖点地,滑出十丈之遥,站定之后,甩了甩衣袖,重新双手交叉揣入袖口之中。
“可你却从来都没想过,你就只是一个大山里面走出来的泥腿子而已,谁也不知道你侥幸得到的那桩机缘是否完整,又是否会有后力不济的可能,从而浪费了那些投注在你身上的修炼资源。”
云泽最后盖棺定论道
“你就是个眼高于顶的家伙,而且还自作聪明,你自以为自己很厉害,想得很明白,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眼界究竟有多窄,想法有多蠢。更何况人家有钱那是人家的事,就算多得没地方花了,拿钱喂狗,那也是人家自己的事。更何况狗吃饱了之后,还知道摇一摇尾巴,并且会尽心尽力地看家护院,生人来了知道叫,坏人来了知道咬。喂了你,你能做什么?”
吴麟子脸色铁青。
“牙尖嘴利”
云泽抽出一只手摆了摆,打断道
“这不是牙尖嘴利,而是陈述事实。赵飞璇给你许诺了不少好处,甚至还不等你名入谱牒,就已经开始与你阴阳双修。”
说到这里,云泽忽然记起一件事,笑了起来,然后顺手抹过气府所在之处,取了一宗卷轴拿在手中,然后手臂一扬,就给当众展开。
“这宗卷轴来自神隐塔,上面记录了你的很多所作所为,虽然不是特别详细,但其中确实提到了,你与赵飞璇前后有过数次私会,并且你还借着阴阳双修,切切实实提升了自己的修为。那你呢?为赵飞璇那女人做过什么?又为瑶光做过什么?拿了好处不办事,天底下可没有这样的道理。”
说着,云泽便将卷轴随手一扬,丢了出去。
被鸦儿姑娘抬手抓住,再一扬,其中内容就尽数展现于人前。
引起一阵哗然。
其实诸如此类的卷轴,算不上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当然神隐塔也不是闲得无聊,才会暗中收集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信息。只是北中学府这种地方,实在是聚集了太多人中龙凤,自然需要倍加关注,并且钟氏妖城,或者该说钟婉游才对,也要依靠这些信息挑选适合名入钟氏谱牒的弟子学员,进而制定各种招纳条件。除此之外,钟婉游还曾暗中联络过学府背后的四大世家,爽快答应了可以将收集到的这些信息共享出来,方便各家。
也正因此,神隐塔那些专门负责收录消息的谍子,才能在北中学府来去自如。
而众人哗然之声,也并非是因卷轴本身,而是其中内容。
吴麟子瞠目欲裂,脚下重重一踏,砺剑台上三尺积冰,立刻炸出一座巨大深坑,身形猛扑而去。
“拿来!”
鸦儿姑娘冷哼一声,手臂一扯,就将卷轴丢入人群,而后抓起法袍披风用力一扬,掀出一片如墨剑气,宛如排山倒海一般铺天盖地,铮铮而鸣。
同时腰杆拧转,就带着柳瀅折向别处。
吴麟子一拳就砸烂了那团如墨剑气,虽然犹有余力,却也被阻了一阻,等到后续的罡气劲力撕烂了如墨剑气之后,继续一往无前,却最终砸在了空处。
轰然一声,也似是整座砺剑台都跟着晃了一晃。
鸦儿姑娘一只手将柳瀅拉到身后,小丫头虽是先天武道胚子的鼎炉体质,可如今修为境界算不上高,只有气府境,能够受得住砺剑台上寒风吹袭,却也受不住这些灵台境也或炼精化炁境的气机余波。
然后右手缓缓握住了横在腰后的飞剑剑柄。
如墨剑气顺着剑柄护手与剑鞘之间的缝隙,缓缓流溢而出,宛如水流,又似披帛,缭绕在其周身。
无形剑意悄然升腾,寒风飞雪,静谧不动。
云泽缓步走上前来,冷笑道
“吴麟子,你可敢言,当初瑶光覆灭,赵飞璇的背后靠山只在瞬息之间就灰飞烟灭,从此沦为孤家寡人之时,不曾动过将其强行掳走,使为禁脔的想法?”
吴麟子越发瞠目欲裂,满面怒容,周身雪白罡气流泻不止,也似沉香流烟一般,缓缓坠地之后,便向四面八方蔓延而去,不必走桩,只是如此,便有无形气势逐渐攀升,以至于在其脚下,三尺积冰与其下地面,轰然一坠,形成一座满布龟裂痕迹的十丈圆坑。
云泽对此无动于衷,抽出一只手来,伸出一根手指随意一划,就又一条雪白雷光激射而出,撞碎了迎面而来的气机翻涌,兀自言道
“我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并且还会尽可能将自己往坏了去想,所以我可能做不到什么恩怨分明,但也不会去做什么恩将仇报的混事,最多就是财匮力绌,便袖手旁观。可你却是得了人家的好处,还要动此心思,反过来将其掳走,使为禁脔,倘若不是赵飞璇跑得够快,恐怕此间处境,已然是十分的凄惨。”
云泽哂笑道
“吴麟子,要不你还是干脆改个名字吧,白眼狼这三个字可能更适合你。”
话音方落,人群当中就忽然响起一阵大嗓门儿的豪放笑声,原来是那宗卷轴落在了钟乞游手里,看到其中记载的某一段内容之后,就抬手托起卷轴的那一部分,递到旁人面前,嗓门儿震天响
“嘿,老子这还是刚瞧见的,这什么狗屁吴麟子,是他自己取得名儿,之前在北域学院那边记录在册的名字,叫他娘的二狗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