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两界的夹缝之中,黑暗无边,只是一旦仔细看去,就会逐渐找见一点像是遥远星辰的白色光芒,正在随着无形中的凛冽风暴胡乱飘荡。
白先生留给云泽的这层乌龟壳子,从陶木德的一爪拍下开始,就已经满布龟裂。
到如今,更是已经临近破碎的边缘。
云泽身在其中,动弹不得,耳边接连不断传来一阵阵的砰然声响,无法分辨自己究竟身处何方,只知道每一次惨被此间无形中的风暴卷动之后,都会牵动自己体内本就已经十分沉重的伤势,让他越发无力抵抗,也会导致自己在这无边黑暗之中越陷越深,从身陷泥潭,变成深陷泥潭,直到这层乌龟壳子再也坚持不住,砰然炸碎,自己就会被这风暴吹得血肉消融,最后半点儿不留。
茫茫黑暗,无边无涯。
体内生机的迅速流逝,就像翻卷而退的潮水,将他本就已经残存不多的力气一点一点逐渐抽去,以至于就连眼皮都在变得越发沉重。
与之相对的,绝望也像潮水,却在层层堆叠,使这漆黑如墨的海面一点一点缓慢升高。他像一个站在海岸边缘的稚童,每一次被这堆积涌来的海水拍在身上,都会因为承受不住海水汹涌的力道,便脚步踉跄,身形摇晃,然后一屁股坐在海水之中,无法起身,任由海浪涌来,继续拍在身上,飞溅而起的水花将他浑身打湿,预告着那个与此相隔不远的未来,他将被这潮水彻底吞没。
而在大海的深处,还在依稀传来一阵美妙的歌声,忽近忽远,不仅清澈空灵,并且甜腻。
所以它会引诱这个正被潮水肆意拍打的稚童,在还没被吞没之前,就主动向着大海的深处努力前行。
那是绝望与痛苦中的唯一救赎,那是死亡。
自从上一次过后,已经不知多久没有哭过的云泽,忽然在这任风摆布的绝望之中,落下泪来。
上一次掉泪,是什么时候来着?
好像是时隔许久,再次见到丁启茂的时候
再上一次呢?
已经记不清了。
云泽努力抬起已经越发沉重的眼皮,能够清晰察觉自己体内,脏腑经络已经全都随着狂风卷动而移位,浑身骨头也在这片无形中的风暴之中断了无数,所以身体瘫软,已经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可以做些什么。他像是被困在一座牢笼之中,随着牢笼不断飘荡晃动,身形被迫翻来覆去。
但眼中能够看到的景象,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只有一片茫茫无边的黑暗罢了。
云泽神情萎靡地任凭摆布,忽然扯起嘴角,艰难地笑了一笑。
神情惨然,泪流满面。
那个对于他的存在,只有陌生之感的云温书,之前曾以束音成线的秘法与他说过,再怎么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也总有一点微光存在,然后会有黎明到来。
微光是有的,就像白先生留给他的这层乌龟壳子,就像白先生曾经告诉他的,活人生机就是存在于人体周围的一层朦胧光彩。
但这两者,一个已经濒临破碎,另一个则在迅速黯淡。
倘若就连这点微光也没了,又哪里还能等到黎明到来?
所以陶爷爷是真没骗人啊,他在很早之前就曾说过的,好人总会有好报,恶人也总会有恶报。
不知多久,在这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忽然出现了一条极为昏暗的光芒,那是一条忽然出现的裂缝,裂缝外面,是一片久久不散的苍白,并且明暗斑驳,同时伴有滚滚而落的雷鸣余声,忽然惊醒了已经几乎快要沉睡过去的云泽。
借由那条裂缝之中透进来的苍白光芒,只一瞬间,云泽就已看清了这片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究竟有些什么。
那些貌似无形的风暴,原来竟是一条又一条宛如杨柳棉絮一般紊乱的黑白雾气,大大小小,长长短短,或是虚幻,或是凝练,尽都如同水流一般,偏偏黑白之间泾渭分明,相互碰撞、撕扯、粉碎、消湮,漫无目的地疯狂流窜。正此间,恰有一条漫长如同一条大江之水的黑色长流,轰然撞在云泽侧面,将白先生留给他的这道后手,彻底摧毁,于是这层乌龟壳子,便砰然炸碎,也让云泽本就已经遍体鳞伤的身躯,再一次血洒长空,几乎已经无法看出人形,迅速飞往那条内部光景明暗斑驳的裂缝。
这条突如其来的缝隙,虽然转瞬即逝,但也只是堪堪留下了云泽的一片衣袖。
然后出现在云泽眼前的光景,就豁然一变。
这是一片无比辽阔的黑云大雾,总有雷霆宛如树根一般沿着松迷不同的云层迅速攀爬,宛如龟裂痕迹烙印其上,带起苍白光芒,被这黑云大雾掩入其中,所以一旦外界看去,或许只能勉强见到云层忽然亮了一下?
云泽有些猝不及防,还在怔怔出神。
紧随其后,就有一条苍白雷霆忽然转过头来,轰然砸在他的身上,一瞬间,万千针扎的感觉便由外到内,遍布全身,也让云泽原本已经破破烂烂的身躯猛然挺直,身形向着后面用力弓去,手指脚趾不听使唤,变得歪七扭八。
云泽瞠目欲裂,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一种没由来的绝望忽然冲上心头,像是一层晦暗无比的阴霾将他死死笼住,所以云泽心里一下子就变得空空荡荡,只觉得好像自己整个人都已经不复存在,甚至让他肉眼所见之中,天地之间无颜色,好像无论死活,都已经全然没有任何意义。
就在这种绝望灰霾的笼罩之下,雷霆散去,云泽的身形也从云层当中迅速坠落下去。
他双眼空洞、灰暗,心里有且仅有的,只有那些一直以来不忍触碰的灰暗回忆,它们像是一盏又一盏的走马灯,从心头,从脑海,从眼前,不断飘过,所以这一幕又一幕,就宛如一把又一把钢锥,不断刺入云泽的心底最深处,哪怕那座心湖早已崩溃,消失不见,可这一望无际的黑暗之中,仍是止不住地传出阵阵悲鸣。
所以他根本生不出半点儿挣扎的念头,就这么任由自己不断坠落,从黑云大雾之中坠落下来,坠向那片一望无际的旷野。
地势随着山丘起伏之间,一片荒凉,偶尔还会见到一些似真似假的人影,模糊不清,正在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他们已经离开了这片旷野之中唯一的一条黄土小路,失去了原本的方向,沦为孤魂野鬼、行尸走肉,甚至越走越远,就像之前的云泽,从身陷泥潭,逐渐变成深陷泥潭。
那条崎岖蜿蜒的黄土小路,只有其中一边,零零散散地竖着几条白骨篱笆,偶尔还会见到一些妖艳花朵,依靠这些白骨生长,花瓣一条一条,在阴风漫漫的吹袭之下,摇曳出点点流萤。
黄土飞扬,能够见到在那小路上面,三三两两地走着一道又一道形若枯朽的人影。
而在小路另一边,则是一条滚滚流淌的浑浊黄水,看似水势浩大,宛如虎跳,其实没有传出半点儿声响,偶有一些行走在那道路上的迷茫之人,一步走错,若是迈过了白骨篱笆,尚且只是变作漫无目的,可若不慎踏入水中,就会立刻被水吞没,烟消云散。
云泽身在高空,生不出什么挣扎的念头,也没有半点儿可以挣扎的力气,就这么一路下坠,耳边只有风声呼啸,眼前也只有越来越远的晦暗天空,然后噗通一声,坠入那条滚滚流淌的黄水之中,飞起水花四溅。紧随其后,就有一个浪头猛然拍来,让本就已经坠入其中的云泽再次受创,张嘴咳出一口鲜血,又猛然喝下大口大口的浑浊水流,呛入肺中,瞬间窒息。
大浪滚滚,一次又一次拍打而来。
于是身在其中的云泽,便在水流卷动之中,晃晃荡荡不断向前,一次又一次撞在水底也或河道边缘,不仅头破血流,并且身体还在被这黄色浊水不断侵蚀,发出阵阵细微刺耳的声响,细密气泡从身体表面不断浮出,同时腔内脏腑,也在因为之前不慎灌入口中的黄色浊水,逐渐腐烂。
不仅由外而内,并且由内而外。
剧烈的疼痛刺痛着云泽的神经,瞬间填满了心里那种空空荡荡的感觉,只是对于云泽而言,那只持续了短短片刻的绝望,却如无边无际,让他好似已经度过了无比漫长的岁月。可这种感觉方才升起,又很快就被疼痛取代,只觉得自己好像坠入了一片烈火之中,灼痛感觉已经遍布四肢百骸,又像是难以数计的蛆虫正在身体里面不断钻爬,迅速啃食着他的每一寸血肉。
疼痛感如此剧烈且真实,偏偏这个过程又与那些阴鬼灵魄坠入其中大相径庭,不仅没有转瞬之间灰飞烟灭,反而变得无比漫长。
并且不知为何,哪怕已经疼到了这种地步,云泽也依然头脑清明,没有半点儿麻木。
于是他在顺水而下的这个过程当中,在水面上起起落落,沉沉浮浮,每一次因为水流卷动,浮出水面的时候,模样都会比起上一次更加恶心恐怖,皮肤逐渐腐朽脱落,血肉逐渐糜烂模糊,惨不忍睹。只是水流边缘的那条崎岖小路上,哪怕人影再多,甚至已经变得十分密集,也始终没有谁会注意到那个正在水中无力挣扎的活人,他们神情呆滞,脚步缓慢,摇摇晃晃地沿着这条小路向前走去,哪怕偶有那么一个两个,像是恢复了部分灵智,转头看向那个顺水而下的人影,也只是站在路上一动不动,神情麻木地看着那道身影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就重新回过头去,继续像是孤魂野鬼、行尸走肉一般,沿着小路缓慢行走。
惨被浪头一次又一次拍在身上的云泽,视野已经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但这一路走来发生的这些,他又全都心知肚明。
所以他那早就已经空无一物的“心湖”之中,又一次开始细微震动起来,隐隐传出一阵悲鸣。
直到视野最终消失前的那一瞬间,不知已经走过多远,云泽依稀看到了这条小路的尽头,那是一座黑色石板铺筑而成的断头桥,桥的尽头,则是一座黑色高台,台上立有一片水幕,也有可能是面镜子,除此之外,就再无一物。
那些只能看得到轮廓,却看不清面容与真实存在的身影,一个接着一个,摇摇晃晃,走入其中。
然后云泽就从这座断头桥下顺水而过,依稀瞧见了断头桥的桥头另一边,立有一座巨大石碑,上面印着三个血红颜色的大字,只是笔画歪歪扭扭,模糊不清,便也看不出究竟写了什么,之后视野陡然一黑,就再也瞧不见任何一物。
在黑暗之中,那副破破烂烂、血肉模糊的身躯,还在随波逐流
补天阁。
这一夜,极北之地忽然出现了一场极为凛冽的风雪,足以遮蔽天幕的茫茫大雾,像是一座滔天大浪,从极北之地的深处汹涌而来,向着四面八方席卷出去,以至于就连补天阁也被殃及,鹅毛大雪在这狂风之中碎乱如絮,噼里啪啦砸在房屋上面,直到临近黎明的时候,这才终于堪堪停息。
客舍这边,已经不见屋顶,却又忽然吹起一阵凛冽狂风,于是满地积雪,便冲天而起,洋洋洒洒上冲天际,最终重新变成一场鹅毛大雪,飘然而落。
秦九州缓缓推门而出,瞧着远处已经逐渐放亮的天色,心情不错,就趁着四周还是一片安谧的时候,悄悄溜去了客舍这边的饭堂,轻车熟路翻过围墙,跑去伙房仓库,从琳琅满目的各色食材之中,翻出了几枚红薯,揣进怀里之后,又小心翼翼听了听门外的动静,这才贼兮兮地笑了一笑,抬脚出门。
但在翻出围墙之后,秦九州却又忽然愣在原地,满脸尴尬。
韦右正神色沉重地站在那里。
秦九州干咳一声,抬手拍了拍胸口衣襟上面沾到的泥灰,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听韦右率先言道
“跟我来。”
韦右嗓音沉重。
秦九州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有些僵硬,见到韦右不再多说,已经转身而去,便快步追上,沉声问道
“那只青丘狐出事了?”
韦右不答,只是点了点头。
眼见于此,秦九州立刻眉关紧蹙。
这件事究竟意味着什么,秦九州自是心知肚明,虽然他对云泽的死活不太在意,可孟萱然却又对他牵肠挂肚,自然容不得秦九州不会在意,于是脚步忽然加快了许多,走在韦右前面,想要尽快赶回客舍那边。
片刻后,秦九州率先推门而入。
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冷热交替,让秦九州一瞬间有些恍惚,但也很快就恢复过来。
房间里除了还在调养生息的乌瑶夫人与孟萱然之外,另有几人已经早早赶来,徐老道与黑衣小童当然都在,此外还有两人,一个是秦九州印象极深的蓬头老人,另一个便是本应身在极北深处的白先生。
统共六人,全都围在床前。
秦九州不发一言,迅速上前,很快就瞧见了蜷缩在床铺角落里的小狐狸,眼帘沉重,眼神空洞,身体还在止不住地轻轻颤抖,像是正在承受某种极大的痛楚,并且身体热得匪夷所思,以至于就连在其身旁三尺之内的被褥,都已经焦黑成灰。
靠近之后,更是觉得火热扑面,好似一团熊熊篝火近在咫尺,正在炽烤他的脸庞。
秦九州神情凝重,看了一眼满脸忧色与痛苦的孟萱然,也能感受到在其身旁,依然盘坐床上的乌瑶夫人,满腔杀机几乎已经按捺不住,咬牙切齿,以至于嘴角溢血,却偏偏动弹不得,分明已经被人压制在原地。
看过这些,秦九州便悄悄退后,来到白先生身旁,不声不响拱了拱手,递了个眼神过去。
后者稍作沉吟,还是微微点头,与秦九州转身出门。
寒风扑面。
秦九州看了一眼屋里的光景,沉声问道
“云泽到底怎么了?”
白先生闷不吭声,却听后面忽然传来那位蓬头老人的嗓音,缓缓说道
“阴间。”
白先生与秦九州转身看去。
真名霍成的蓬头老人,嘴里依然叼着那根老烟杆,缓步踱出,并未再如两人之前那般关上房门,而是直接坐在门槛上,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说道
“有些事,不好明说,所以你们就只需要知道泽哥儿如今已经去了阴间就行。至于更多的,我也不清楚,毕竟那种鬼地方,我可没去过。但有一点毋庸置疑,就是泽哥儿如今反映在胡梦身上的情况,肯定很不好,轻则活人生机正被阴间死气缓慢侵蚀,重则如同毫无修为的孤魂野鬼,忽然暴露在秋日正午的阳光底下。”
霍成狠狠抽了一口老烟杆,眉眼之间,心事重重。
房屋内外,众人皆可听闻。
秦九州看向白先生。
后者眉关轻蹙,无奈叹道
“世上传闻,当不得真,其实我也没从没真正去过所谓的阴间,只是早在多年以前,杨丘夕曾经找到过我,想要让我帮他取来阴阳二气根源,于是我便与他一起去了一趟阴阳两界的夹缝,但那却也只有阴阳乱流,除此之外便空无一物,所以阴间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又是如何排斥阳间活人”
白先生微微摇头,愁眉不展。
秦九州忧心忡忡看了一眼神色黯然的孟萱然,叹息一声,忽然听到屋里传来一声短促呻吟,脸色一沉,立刻抬脚跟在白先生身后走进屋里。
进门瞬间,两人都是神情一变。
屋里已经不再火热滚烫如同烈日炎炎,反而变得寒如冰窖。
再看去,正在床铺角落中的小狐狸,周身热气已经悉数散尽,转而周身上下都在悄然流出一片黑雾一般的死气,浅淡阴冷,袅袅升腾,却让屋内温度迅速下降,哪怕在场之人,修为境界最低的一个也在入圣之境,也依然能够感到阵阵寒意渗入骨髓。
小狐狸还在极力掩饰,咬牙坚持,尽量不让自己发出更多声响,却也仍是抵抗不住血契反噬,不仅被这由内而外的死气冻得瑟瑟发抖,并且眼神逐渐变得黯淡下来,瞳孔扩散。
屋内众人,一时间变得沉默无比。
乌瑶夫人也忽然安静下来,不再挣扎,只能痛苦地闭上眼睛,泪流满面。
孟萱然捂着嘴巴,低头抽噎。
黑衣小童咬牙切齿,眼眶通红,满脸狰狞。
徐老道意态萧索,只一瞬间,就忽然变得苍老了许多。
只有坐在门槛上的霍成,还在一口接一口抽着那支老烟杆,发出一阵吧唧吧唧的声响,没完没了。
洞明圣地。
正在玉珠峰上同时观看两幅画卷的老秀才,忽然神色一动,抬手一招,手中便忽然多了一宗竹片卷轴出来,被他神情凝重放在面前雪案上,缓缓摊开。
直到临近末尾之处,方才停下。
云泽留在这上面的签字画押,名字上面,正在一点一点多出一道红色墨迹,从上到下,看似像是无形之中有人执笔,正将这个名字缓缓划去。
这叫销档。
制成这宗洞明谱牒的竹片,确是一种天材地宝,具体作用,大抵是与魂玉相当,所以早在云泽签字画押的时候,竹片当中,就已经留下了云泽的一缕气机,封藏其中,既不外泄,也不会凭空消散,并且一旦气机主人遭遇意外,出现生机流逝的情况,名字上面,自会出现与此一般的朱红墨迹,将这名字一点一点缓缓划去,直到最终“提笔”,向下拽出一道尖锐笔锋,就会意味着这缕气机的主人,已经身死道消。
老秀才神情极为凝重。
谱牒上云泽的名字,已经被这朱红痕迹触碰到了云字的顶部,虽然朱红痕迹的延展极为缓慢,却如细水长流一般,而这也就意味着云泽的生机一如此间朱红延展,正以细水长流的方式缓慢流失,直到半点儿不剩,彻底枯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