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车马至王都,乃是贵族特有的权利。
挑着窗帘,看着窗外景色的淼淼嘴角划过一丝嘲讽。
恩赐?
真是好大的恩赐呢。
说起来,这道路状况恶劣,坐马车还不如御剑舒服。但是,既然是太后赏赐的,身为“卑贱”的修士又怎能不识抬举呢?
淼淼坐进了马车,也不去讲什么气节。反正现在难受的人是国君又不是她,多拖一日,多受一日罪,他们喜欢受罪,就让他们去好了。
快马急行,如此三天后,淼淼一行人到了王都。
还未进城门,便有人快步迎了上来,在屈令耳边耳语了几句,屈令的脸色一变,立刻道“县君,立刻随我入宫。”
跟着屈令入了宫,急匆匆赶到国君寝殿,人还未靠近,便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吼声传来。
“热死寡人了,快,快拿冰块来啊!”
“君上不可,君上不可啊!”
哭泣声,劝解声,嘶吼声交杂在一起,不停地从宫殿内传来,显得很是惊悚。
殿门外跪在一排的宫婢、寺人,全部垂着头,不停哆嗦着。
见到屈令过来,立刻就有人上来,跪拜哭泣,“左徒大人,快救救君上吧!君上被黑气包围了,还不停喊热,那黑气好生古怪,刚太后在这儿,也被黑气感染了,这会儿人已被抬回寝宫了。”
阿稚还真会搞事情。
在来的路上,淼淼又悄悄把阿稚放出去,这家伙都不用自己吩咐,就知道怎么搞事,还真是一个挺好用的魔物呢!
屈令下意识地望向淼淼,问道“一直未敢问县君……”
他迟疑了下,最终还是咬咬牙道“若真如县君所言那般,可有解救之法?”
淼淼故作沉思,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魔气可被压制,我师门亦有此法。只是……”
她望向屈令,道“我之前便说过,魔物乃是聚天地怨气所生之物。而这些怨气的原主人大多是死得悲惨,生前怀着极大的怨恨死去。若想消除怨念,唯有做法超度,停止杀戮。”
屈令面带苦涩,蠕着唇道“我亦感觉活人祭祀不妥,有违天和。可楚国国情如此,又岂是我一人所能扭转?”
他沉默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叹出一口气,道“也罢!我屈家世代受国君恩宠,今日屈令便将这残躯奉于君上吧!”
淼淼心里一动,问道“大人是要?”
“死谏不成的话,屈令便以身替奴,由我去祭祀。”
淼淼眼里生出了震惊。
为旁人献出自己的生命?
她垂下眼,将心中的震撼与感佩压下去,低低道“许不用如此。”
顿了下又道“先给国君医治了再说吧。”
屈令点头。
带着淼淼跟着寺人进了寝宫。寝宫内视线昏暗。魔物不喜光,被魔气感染后也会沾染上魔物的习性,怕光。
寝宫内,所有自然光线都被遮蔽,唯有几支牛油大烛将室内的黑色稍稍驱散。国君被捆绑在椅子上,手腕已被勒出了血痕,眼珠已彻底变成了红色。他不停地嘶吼着,有人企图将布塞入他口中,却被生生咬断手指。
凄厉的叫声盘桓在寝殿内,这哪里是什么王宫?说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而造成这场面的杨淼淼却是一脸淡漠。
是的,这些人看着很凄惨,国君更是凄惨。可那些被生生祭祀的人就不凄惨吗?放血已是最仁慈的死法!不但要死,还要受尽折磨再死,与其对比后,便觉国君也没什么凄惨的。
受点罪罢了!
比起那些被他下令祭祀的人,这点苦楚又算什么?
“县君,请快快出手医治!”
屈令焦急地道“君上好似无神志,就算想劝谏也无法啊!”
淼淼点头,拿出一张符扔了过去。
“啪”的一声,随着符篆贴上芈枢的脑门,所有的喧闹静止了。
淼淼走上前,所有人自动让开。
上百御医、医修束手无策,甚至让君上安静下来都不能。可这个姬氏女,一出手就让国君安静了下来,可见山门子弟的厉害。
淼淼上前,伸出手,五指凝出灵线,装模作样地诊治了一番后,又拿出一颗丹药,掰开国君的嘴,将丹药塞了进去。
没一会儿功夫,国君眼中的红色消退,魔纹也淡了些。
一群人看了,忍不住惊呼,“神医,神医!”
淼淼给的真是克制魔气的丹药。毕竟,阿稚是真的魔物,这国君是真被魔气感染了。现在拿出这丹药给他服用,自然会好装。但魔气入侵后,想要彻底好,还得花许多功夫,甚至要求本人清心寡欲。不然,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就不好说了。
当然,淼淼是担心国君会不会彻底疯魔的。或许,从长远来看,芈枢疯魔了才好。只有国君让人无法忍受,才可能引出弑君之人。死芈枢一人,换得人牲祭祀消灭,值了!
她伸出手,揭下定身符,芈枢眼珠子转了转,恍若做梦般,呆滞了片刻后,有些惊异地道“你是……静姝县君为何在此?”
“君上!”
屈令快步上前,眼含热泪,哭哭啼啼的,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叙说了一遍后,跪下道“君上,还请停止人牲祭祀吧。君上,可曾听过,国之将灭必出妖孽?君……”
“放肆!”
芈枢指着屈令,本还留有魔气的脸越显狰狞,“你,你是在诅咒寡人的江山吗?!”
说罢也不等屈令解释,便是看向了淼淼,他面色阴狠地道“静姝县君,不知你是何居心?竟是说出此等妖孽背乱之言?”
脸色虽阴狠,可淼淼却并不怕,她神色淡淡地拿出一面镜子,道“君上觉得我是在说假话吗?那么君上能否解释脸上的黑纹从何而来?这世上还有什么毒药能起到传染的作用?您怕还不知道吧?太后也被魔气传染了,就在接触您的时候。”
“什么?!”
芈枢愣了下,随即有些慌乱地道“母后现在如何?”
“回,回君上。”
一个寺人颤抖着道“太后如今已昏迷,已被抬回寝宫了。”
“这……”
芈枢犹豫了。
是了。
什么毒药还能传染旁人的?
而且自己又未出宫,自己明显也是被旁人传染的啊!
“可……”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刻又问道“既会传染,为何伺候我的人却没被传染?”
“君上,传染只是形容。”
淼淼不慌不忙地道“只能说,有人在宫外被魔物附体了,然后带回了宫来,又上了您的身。”
她顿了下,故意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叹息道“我山门中人本不应管世俗之事,这事是我在下山时师父交代过的。他老人家说,修真之人切忌沾染因果,一切因果都是要偿还的。只是淼淼孤身一人下山,得国君庇护,吃着楚国的米粮,喝着楚国孕子河的水,若有些事发生了却当没看见,着实也是心里过意不去。”
这几句话说得情真意切,听得芈枢连连点头。
淼淼又继续道“之前听闻用活人生祭之事便觉心中怪异。即便是鬼神亦有仁慈之心,像阎罗殿里的鬼神哪一个不是心怀慈悲?哪里会喜杀戮?又听闻楚国王室子嗣艰难,君上,难道你真就没有一点联想吗?为何每一个楚王的子嗣都这么稀少?难道祖宗留下来的东西确定不会被人篡改吗?”
“这?!!”
芈枢瞪大眼,脸色霎时变得煞白。
上位者都有一个通病疑心重。
有些事没人提醒还好,一旦提醒了,那自我脑补起来可比一般人可怕多了!
就跟越有钱越怕死一样。
越是处在食物链上层,越是被害妄想症严重。
很显然,芈枢不是什么圣人,淼淼这三言两语的一挑,他那被害妄想的癔症是止也止不住了。
“说起来……”
屈令一看有戏,立刻道“我楚人最早也未有人牲祭祀的事,只是从三百年前,先王楚凌王获封后才有了活人祭祀的事。君王,这里面总不会有什么人在作祟吧?说起来,我楚国虽强大,可天灾不断,会不会?”
芈枢陷入了沉思。
而淼淼则道“不管如何,淼淼还是恳请君上暂停此次祭祀,容我准备一番,先做法超度亡灵看看。若怨气能消,则祭祀之事并无不妥。若怨气不能消除,则说明人牲祭祀却有问题。另外,君上或可一试。”
“试什么?”
芈枢现在也是六神无主了。淼淼虽然减轻了他的痛苦,可心中就像有把火在烧一样,十分焦躁。而这种焦躁让他想杀人,想见血,但一旦这个念头升起后,又会痛苦不已,恨不能咬自己几口。
望着自己手上缠着的白布,他隐隐想起自己咬自己的场面,他心里就十分慌乱。
说什么祖宗之法,那是祖宗的事!可命却是他自己的啊!
“君上不若昭告天下,此次祭祀取消。若症状有所缓解,或也能确定此事到底与人牲祭祀有没有关联。”
淼淼起身裣衽福身,“君上,祖宗能萌荫不假,可若是祖上功德不足呢?如今几国对我楚国虎视眈眈,这事若是传到赵国,宁国去,必是要起风波的!当断则断啊,君上!”
淼淼一副忠诚的模样,看得芈枢都感动了。
虽然是修士,却是知感恩的,不愧是山门高人调教出来的,与那些妖艳贱货就是不一样!
人就是这样,一旦感觉到对方是为了自己好,便可模糊对方的身份、地位,看什么都加了滤镜,甚至那些不完美都能自我寻到借口替对方解释。
淼淼一番诚恳的表演让芈枢大为欣赏,想了想淼淼的身份,再看看自己这状况,便点点头,“此言大善,寡人便听你一回吧。”
顿了下又道“王太后那边还要劳烦县君费心。”
他挥挥手,道“去呀,整理一间宫房出来,让县君居住。”
“多谢君上。”
淼淼一脸感激,“淼淼必当尽心尽力医治您与太后。”
“谢恩的话留着以后说罢。”
芈枢有些疲累地道“关于如何超度的事你与屈令商量,此事就交由你二人负责了。”
“喏!”
有了国君的指示,下面的人动作也快了起来。淼淼很快就被抬到了太后的寝宫内,一张定身符扔过去后,又依样画葫芦的给整治了一番,素来看不起修士的太后这才意识到,也许山门子弟的确是与普通修士不同的。
当下,态度也是柔和了不少,但也仅此而已了。
太后出生海州国,乃是海州国的王室宗女,身份地位崇高。虽是和亲嫁到楚国,可先王一直待她如珠如宝,故而这些年过去了,行事举派依然与当年的小公主没什么区别,很是随意。
四百年前,海州曾有一叫鲁丘的人四处传播仁爱的礼学,广收弟子,著书立传。后来,此人阳寿将近之时,孤身来到江州河边,凝视着河对岸的魔域久久,最后发出一声叹息后,凝噎无语,竟是以人身羽化,白日飞升了。
以人身成圣,这是传说里才有的事。虽然此事的真假有待商榷,但海州人却是信的。于是他们拿着这位圣人写下的书,一番自我理解后,就弄出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而在这体系外,他们还将各国的“优点”吸纳,将人分成士农工商、奴隶、修士六个等级。
修士,处于最底层。
在这样环境长大的太后对修士的感官哪里能好?在她眼里,这些人是比奴隶还下贱的存在。
也能理解。
毕竟,奴隶杀了就杀了,又不能将他们怎么样。
但修士就不同了。修士掌握力量,想随意杀害也是不能的。毕竟,修士跑起来比他们快,万一哪个脑子抽抽了,不怕堕魔,奋起反抗怎么办?
这种你既鄙视却又拿人无可奈何的心态最终促使了修士成为了整个食物链的底层,虽然只是名义上的,可只要有这个名义就能限制修士做许多事,贵族也能向修士索要好处。
如今太后能心平气和地跟淼淼说上几句,在她看来,这已是莫大的恩典了。
毕竟,在以往,她都是不屑跟修士说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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