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返回佘驳,陆歇并未以王爵后裔的身份进入兵营。而是改名陆邪,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投在大将军陈景的麾下,从最低阶的小兵卒开始做起。
陆歇支持哥哥的决定。那时,逐渐崭露头角的璃王府最后的血脉,之于多疑的西齐老王来说简直如鲠在喉。他猜想,应该是哥哥与陈景达成了什么秘密协议,一方面能让自己得以隐姓埋名潜伏在陈家军中保命,一方面哥哥应该也应允了陈景什么条件。
小卒也并不是那么容易当的。亲兵全都撤掉了,只留下陆雷、陆霆兄弟还留在陆歇身边,却也只能服从命令,不可能时时陪伴。陆歇进入的是一支没有姓名、只有代号的队伍。那队伍很神秘,层层叠叠的暗中测试与选拔,几轮淘汰与生死考验才将三人收入其中。
而进入其中后,才知之前万分残酷的挑选与近乎没有人性的训练是有原因的这个存在于西齐军中的秘密部队,是在对敌时,用来出使最危险、也最重要任务的。侦查清扫、埋伏奇袭、解救暗杀屡见不鲜,要求单兵作战能力极强,否则别说任务,人根本活不下来。
“这和极乐阁的职权是否有所重叠?”
已是子夜,洞内阴冷黑暗,两人只能等明日日出后,再寻出路。于是围着篝火,讲起过去的事。
“有相似,有不同。我们虽然都隶属军方,但极乐阁不服从任何将领调配,而是直接听命于西齐帝王,从而得以一定程度上独立存在。他们最主要的任务是获取内外情报。而我当时所在的,毕竟是军方用来对敌的,是以取胜为目的。”
一方取胜,就有一方溃败;战场上,无论胜利或溃败都是尸首和鲜血堆砌的。秦苍明白他的意思,陆歇想表达的是,自己那时是个杀人也被人杀的武器。
“邪王”的名号可不是一开始就有的。纵使陆歇确实资质、武功不凡,但两军交战、生杀屠戮绝不是凭高于常人的才智和身手就能以恃无忧的——那些重叠的疤痕就是最好的证据。
本来陆歌将弟弟安置在陈景兵营里,是想掩人耳目,叫他韬光养晦的。然而让人没想到的是,九泽正规军确实龟缩不动了,来犯的却换成了“山匪盗贼”。这些贼人训练有素,隔三差五就来挑衅,有时撩骚两下就跑,有时又蓄意重装出击。明显是换了一身皮,却无法同九泽朝堂对峙。不知九泽王赵淳打得什么主意,然而佘驳就不再太平。也正是此时,陆歇又一意孤行,加入了那个自古以来生死无名的编队。
在一场冲突中,陆歇所在的小队深入敌后近百里,滞困其中。敌方对此次斩杀了他们“匪头子”、尽烧了粮草的奇袭者恨之入骨,几乎倾巢而出要来捉拿,恨不能捉住以后剥皮抽筋下油锅。一方面全力切断他们与西齐本部联系,另一方面全天不间断搜查、封锁,将三人逼至原始荒林深处。
林中沼泽错落、追兵四伏,稍微一个不注意就会命丧于此,更何况他们其中一人在刺杀时,已经深受重伤,整个膝盖碎了,血肉模糊。另一人与陆歇一起,费尽全力将受伤的兄弟脱入丛林腹地躲避,然而新的问题来了水可以靠天、靠泥潭、甚至靠自己的排泄物,然而没有食物。三个人靠寻找到极少的野果、泥土中的蜗牛和一切能下咽的东西果腹。可最终,受伤的男孩还是死了那个与陆歇他们生死并肩却不知姓名的少年,离开时不过15岁的年纪。
剩下两个人靠吃掉同袍的尸身,总算等到了搜救的人。这时他们已在丛林度过了三个月,两个年轻男子的体重都跌至不到原来的三分之二。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陆歇都尽量吃得清淡,否则他总想起战友尸体上的血味。
秦苍双手捂着嘴,心绪万千。即使陆歇说的风轻云淡,许多事情也故意略过了,可依旧让人心惊肉跳。
陆歇看身边的女子眼圈红红的,定定看着自己,赶紧岔开话题“苍苍,经你一哭,我倒想起,原来我的伤这么可怕?早知道如此,之前打仗我就该穿少些,叫敌军见了都吓哭逃跑!”
“……我都不知你这么贫嘴。”秦苍嘴上骂着,面上却尽是不忍心。
陆歇握握秦苍的手以示安慰,又收回“我讲这些过往,确实是希望苍苍往后更心疼我些,多接受我的心意些。可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不要为了过去伤心。”陆歇面上说笑,其实心里极没底气。他不知道女子得知了这些年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后,是否依旧愿意留在他身边助他、陪伴他、试着接受他。
然而思虑已久,陆歇认为应该以诚相待,尤其是对秦苍。见女子稍平复些继续道“苍苍,我的手上沾过许多人的血。有些是罪大恶极的头目,但更多的是普普通通的将士,他们有血有肉、有爹有娘,但我们各为其主,不得不厮杀。我不算是一个好的伙伴,我曾为了活下去残食同伴的尸首;也曾为了所谓的大局,保帅弃卒,草芥人命。”
入营三年后,陆歇迎来第一个转折。
时值营救一名寻求政治庇护的九泽官员。经极乐阁确认,该官员手上掌握着九泽圣女的重要消息。于是,这群没有姓名的人领命前往营救。
对西齐来说,营救开展得很顺利,死伤各一人,九泽高官和所携信息完好送到安全处。可对于九泽来说,简直栽了个大跟头自己万无一失的布防、八万的守军与便衣将士以及固若金汤的城池、万里挑一的地理位置,不可能有半分差池。然而,对方神兵天降,斩下他九泽尽千名试图追捕的士兵首级,带着人和密函闲庭信步般离开了。这是魔鬼行径!这是奇耻大辱!
然而,陆歇还是犯下一个“错”与他接洽的一位女奴由于过于慌张,并未燃尽陆歇留下的字条。于是灰烬中的“邪”字迅速成为九泽上下暗地里嚼腭捶床又讳莫如深的名字。
那时,陆歇实际上已经是这支秘密部队的半个执掌者。得知这一消息后,请命西齐军方将计就计,让那支编队在作战时有意无意留下“邪”的信息。于是,之后那些利用地势、天气、心理的战役,都冠之以“邪”。次数多了,敌人闻之丧胆,竟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两年后,正值镇南王陆歌那一方已是战功赫赫、威名远扬,手握重兵、无人敢犯。至此,多年蛰伏蓄力,兄弟俩终于不再是任人宰割的弱少年,他们可以“归位”璃王府了。
所以,当陆歇恢复身份,成为瑞熙王,西齐那支最尖刀利刃的队伍除了一人外,全都选择追随他离开陈景的掌控,来到瑞熙王的麾下。要提的是,这唯一的一人,正是那年与他同困丛林,食战友腐肉活下来的少年——他叫陈灿,陈景大将军最小的儿子。
九泽的人也是那时才知,原来这个“邪”不是一个人,是一整支精锐之师;而他们那个能召唤“天神相助”、用兵诡谲的将领,正是西齐的瑞熙王。
“宠辱无名,号令生杀。”
“邪王”与他的无名之军像骇人听闻的神话般,被传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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