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器城东南郊,有一座小院落。
这院子并不显眼。立在主街上的墙体结构极少,墙头被枯草占据,墙身多为斑驳脱落的墙皮;内里建筑似乎也不高从外一眼就得以望到蓬草屋顶。这户人家该是没什么朋友亲戚,经年无人走动,门庭冷落。总之,安安静静、平平无奇,与左右两户居舍没什么不同。
有一年隆冬,一个瘦骨嶙峋的乞儿,牵着同样嶙峋瘦骨的狗,来这户人家院外的癞皮墙下避风雪。
风那么大,快要将人撕碎了;天那么冷,叫塞满凉水的肚子结成冰。那乞儿不过5、6岁的年纪,棉衣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不合体,露出手臂上紫红的伤痕;草屡不剩几根藤条,冻得硬,绑在裹了碎布的脚上,勉强隔绝着北地升腾起的彻骨寒。
待这一人一狗终于找到一方未被雪雨淋湿处立定。孩子便摘下帽子,掸下帽毡上的雪。脚下的小狗如法炮制,身子打着旋,将身上雪水抖下来。乞儿本还盯着阴沉沉的天幕,闻声低头,睫毛上的雪粉扑簌簌滑下来,像是流了泪。他想伸手去安抚饿得呜呜咽咽的小狗,才觉指头已经没了知觉。于是将双手拿到嘴巴前慢慢呵出一口气,再俯下身,将小狗抱在了怀里,蜷缩起来。
此刻更深,大雪阻挡了最后一丝悲悯。街上别说是无人出没,连个鬼影子怕也难寻。若无人救扶,眼见这孩子活不到三更天。
可说来也怪,只不多时,这户经久沉寂的人家竟然开了门。
农人身着布衣,却腰板笔挺。见小孩不动,喊他也不应,才发现孩子已是半昏迷。于是单手将他拎了起来,扛在肩上就要进门。
小孩感觉有人巴拉自己,想反抗,可多日未进食,又挨了冻,早已半死不活,哪来多的气力挣脱?可那小小的狗却不答应,嗓子快要吠出血,拼尽全力撕咬农人!
农人停下脚步一看,见那狗也是满身的伤,一只眼睛似乎已经失明。于是顿了顿,用空着的手向地上一捞,这“恶犬”也便入了怀。
之后,就再没人见过那个行乞的小孩。可这等年月人人自顾不暇,忙于活命都难,谁会分些经历来关注一个乞儿或是某家农院呢?
除了秦苍。
秦苍此刻正抬着头,远远回看那个并不瞩目的外门,以及门之后、自己身前那些层层叠叠的布置。
说小小农院内有乾坤不为过矮门过后确是个普通的单层棚户,穿过棚户是个小院,院里种了些稀稀落落的草木,眼下天寒徒留枝干。接之是两个下坡,先急再缓,土路笔直、整洁,却足有两里!坡最尾端处长着些许青苔,看上去有些湿滑。这不奇怪,因为这个坡道连着一个积水潭。
潭呈扁圆型,并不规则,拼拼凑凑一亩有余。除了来时那一坡土路,余下四周被山林包裹,林子在合围二十丈处陡然下降,最终与身后群山连成一体,不知其纵深。
潭水静谧,终年不结冰,却刺骨异常。潭正中央停泊着一只破破烂烂的小船,船身像是冻结在湖中,出奇平稳,不叨扰一丝涟漪。青天白日,船上却已冒出火光,火光携出船舱内披蓑戴笠者一。渔人并不垂钓,也不歇息,双手扶膝,端坐在船中一动不动。远看竟像是睡着了一般。
这人当然是清醒的,因为秦苍知道他就是进入暗牢前的最后一道防卫。
来时,白羽曾细细告知过她奉器暗牢的整个布局和通行要领。从进门行至积水潭,分别会在茅屋内、斜坡上和驳船处见到三人,这三人皆由忠诚的北离士兵假扮、身着便衣。需得与他们打出正确的手势、对上暗号方能通行。
“暗牢的入口就这么三个人?”
白羽答“当然不是。暗牢以一汪深潭为阻,形成天堑,四下都有看不见的伏兵。若是有人欲意横渡,驻守的弓箭和隐秘的暗器都会恭迎大驾。”
“听上去还是很薄弱。”
白羽摇摇头,依旧耐心“暗牢关押着许多对北离来说至关重要的人。所以其自身被设计成一种假定威胁的机制,由人力和装置同时控制,触发警戒的方式其实很多。例如手语有误、暗语有误、神色不对、甚至不是熟面孔,都会引起警惕。院子看似破烂陈旧,实则在修建最初就设立了大量机关,这些机关环环相扣,形成一个巨型机器。入内之人要多次无误地移动和还原装置,才能使攻击机关不开启。而在危机时,这些装置也会帮助看守者,瞬间将信息层层上报。若真是无力抵挡,边会启动自毁。”
“若伏兵反了或是将具体位置卖出去了呢?”女子不解。
“伏兵确实知道暗牢所在,却不知道来时路。他们均被以秘密方式带入带出,自己无从寻来。就算真的有人确定了暗牢方位或是他们所有人都一心要反,也难真正进入其中。”
“为何?”
“暗牢内部像是一个蚁穴,错综复杂。而湖心舟则可以通其各个所在。船行进的位置、停泊的角度稍有不同就会连结向不同的地方。这些隐秘的动作是先前设计好的,与装置暗门连为一体,无法改变,只有摆渡人知晓。”
“那若摆渡人反了呢?”
“秦姑娘!哪来那么多人都要反?”调侃归调侃,白羽仍旧认真回答“摆渡人可是从小就养在这院子里的。况且,你不记得进去内道之后同样需要操控装置,关闭攻击机关吗?”
“哦!对!”
白羽叹口气“为了确保暗牢安全,那里对机械装置的要求极高;利用信息不对等,害没有人能毫发无损的进出。所以你最好牢牢记住一切,不要弄错。否则是射成筛子还是陈尸水底,便都是惊喜了。”
秦苍听罢点点头,抬眼见对方关切自己的神色中竟有几分对烈士的敬重,于是问道“一个国家最隐秘的地方,你怎么会了解得如此透彻?”
“使命如此。”男子没有正面回答。
“你这是典型的以权谋谋私。你们九泽的监察制度是不是有问题?”
“……”
白羽一边讲述,一边对着秦苍的脸涂涂抹抹,许久之后才拿来一面镜子“你看看。”
镜中出现的是一张小士兵的脸皮肤黝黑、粗眉细眼,普通到像是任何一个擦肩而过的当差者,又像是任何一个不太熟悉的远房亲戚。反正,与秦苍原本的相貌全然不同。
见“士兵”眼中有惊讶掠过,白羽笑得很得意“怎么样?厉不厉害?”说罢又上下打量她一番,摇摇头,伸手就要去捏秦苍的肩膀“只是你太瘦了,这哪是拿刀的手?扮作另一个人,容貌固然重要,但身量、体态、习惯、语气、甚至话语内容都必须要注意。只是这次没有时间了。”
秦苍身量小,但也不至于瘦弱。一把将男子的手打落,指了指自己怀中揣着的东西“只要将这个带给她就行?”
“秦姑娘若是能直接把她接出来,我也不拦着。”
秦苍白他一眼“那你也要守约,给我解药”
“不只给你解药,还会带你去见那个你想见的人。”白羽看着镜子里的秦苍,不知是担忧吴涯,还是担忧眼前的小“侍卫”,嘱咐道“进去之后乖些。别乱来,也别想跑。若是启动了自毁机制,所有人都死路一条。”
自然要“乖”些,自己还不想丧命于此。一边回忆步骤,秦苍继续前行。
此刻,在“渔人”眼中来者只是一位前来轮换的小兵。渔人看见他向自己招手,并比划出内里值守者的秘密手势,便拾起双桨,朝岸边撑来。
乘上船,秦苍对出暗语,摆渡人便确定了她是要去哪间“牢房”。一切顺利,两人都放松下来,秦苍这才看见船上不止一人——船尾还伏着一只猎犬。此刻猎犬悠然打着盹,偶有抬头睁眼时,一只眼珠是浑浊的。
越过宁静的水面,到达湖正中央。接连听见“咔嚓”几声,船身以正中为轴,逆行一个特定角度后,稳稳停住。
小兵拱手示致谢,稳步向船舱内走去。揭开正中围炉处的毯子,果然看见一个螺旋阶梯的入口。内里极深,通往水下。女子并不犹豫,顺着阶梯走了下去。
里面要热乎些,噼噼啪啪的火光将狭小的过道照得发烫。按规律,将火盏重新排布,才再向前进。之后是下坡,下行百余极阶梯,唯一处必须落脚。继而,一条长长的走道豁然出现,依口诀踩下对应石块通过走道,又是一段上坡。再行百千余步,接着便迎来一道大门。
这头有一铜环,秦苍按规律扣几下。不多时,那头便有人开了门。
门一开,一股清新的泥土香扑面而来,对面竟是一座拾掇清简的小院。小院依山,四周没有铜墙铁壁,倒是用竹栅栏围了一圈,栅栏不算密集,手臂能通过,仅三、四人高。院中生活器具一应俱全,甚至还用竹帘做了装饰。确如白羽所说,北离的暗牢内部,看起来不仅不可怕,倒有些诗情画意。
门另一头只一个侍卫,连个重型武器都未持,见换班的来了,也不多言语,点了个头,就消失在秦苍来处的那个门后。
竟然这么顺利?秦苍见人离开,呼一口气。
院落一眼望尽,一个身着厚厚白纱的人半躺在一张藤椅上,背对着士兵。现在,她们有一个时辰的时间独处。
“想不到我们又见面了。”
女人的声音依旧嘶哑。四下没有旁人,这话该是对秦苍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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