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心作画的女人,多少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崔筠把一幅幅山水图挂满了寝房,怀中抱着小鸳鸯,一遍一遍讲解给它听。当有时候她自己也讲不出个所以然之时,她反把狗子当做了答疑的大师。
“鸳鸯,你看看这幅画的江面更雄壮还是左边那个更辽阔?这山又是不是忒小了,显得有些不协调?”
崔筠自问自答“都不够雄阔,看来我还得再画上一幅。”
接着又否定自己“不行,山水图,山水图,讲究的是山水合一,写的是人意,这些画没一个是我喜欢的,又何来人意?”
“为什么麒国禁止百姓谈江山,又忌讳布衣说社稷呢?咱们麟国就不一样了,人人皆可议论江山社稷,此乃一个国朝凝聚力的体现!哎,若让我做一幅江山社稷图,绝对比这些山山水水好得不知道多少倍!”兴致已尽,崔筠不想再反反复复挂画了。
乔驽箪被召唤进屋子收拾笔墨和这些画作时,似牵及心中的伤心事,当即乞求崔筠“奴婢有一事相求。”
“多大的事儿,还需要跪着说?起来吧。”崔筠放下鸳鸯,把手上沾着的黑墨汁蹭到自己身上,寻后才端端正正搀扶起乔驽箪。
因为这个丫头格外重节重礼仪,崔筠在她面前也会自觉严谨一些,尊重她。
“这些画儿,我想收起来,带回去慢慢补改。”
“你喜欢?”
“喜欢。”
“喜欢便收走吧。”
崔筠回头看了几眼挂画,心中明白了七八分。乔驽箪服的是南国水土,见的是南国风光,心里对这些峻山曲水自是有感情的。
兴许是崔筠对她格外好,府里的人也没有主动来招惹乔驽箪的。加之她的个人气节,乔驽箪是稼穑王府里最不像奴仆的那一个。
心中一高兴,连道谢也是免了的。
崔筠握住乔驽箪的手腕,与她盘坐在地上,问她“你家相公他,会骂人吗?”
乔驽箪惊愕得看着崔筠,答道“不会。”
“哦,”崔筠又问,“那打人呢?”
乔驽箪回想起自己每次在相公写诗的时候在她面前吵闹,嚷嚷着要她教自己写字,偶尔不得理睬的时候还会挠他,可相公依旧是捋者胡子微笑,面无愠色“也不会。”
“那一定是个特别乖巧的男子。”
乖巧?乔驽箪还是第一次听说别人这样评价他。以往的时候,别人要是看见她和相公腻在一起,必会说他是“一树梨花压海棠”、“老牛吃嫩草”、“不检点”、“为老不尊”……又或者说她“狐媚子”、“饥不择食”、“什么爹都认”……什么样的词都有。
“哦,不对,不好意思,是我冒犯了。”麟国对男子一贯都是这么评价的,在麒国……便不敬了。
乔驽箪和崔筠相处这许久,不像主仆,更像朋友。她是被麟国人救下的,好像理所当然的要为她们做叛国的事情,但她目前没有接到任何一个对麒国不利的命令。反而是她自己,参与了宅斗,帮着精灵夫人给花银王妃下了了子香。
人在犯错的时候,往往不会意识到自己正在下一个会不会后悔的决定。可乔驽箪现在,后悔得彻底。
“王妃,您知道了子香吗?”
“知道。”丝毫的迟疑都没有。
“那……”乔驽箪膝盖嗑在地板上,砸出重重的一声响,“可有解?”
“若是日积月累的,断然是解不了的了。”
好像不继续问下去,乔驽箪是不打算继续说下去了“你打听这个做什么?了子香是咱们麟国一个极北部落的特制香料……你……”一个从未真正回到母国的姑娘,一定很想知道她娘亲或是婆婆长大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崔筠伸出手,在乔驽箪脑袋上抚摸“我也没去过那个地方,阿皇说,那里有一种能在冰天雪地里生存的鸟,拳头那么大,浑身都是白的。若是它们偶尔调皮,就会非得很低,故意撞到人们的额头上……而且,了子香是用这种雪鸟的粪便做成的。你知道吗,那粪便不是臭的,不过也不香,无色无味。”
“您知道的可真多。”乔驽箪没有听过这个部族的故事也不知道什么雪鸟,唯一知道的只是娘亲留在项坠里的了子香。
乔驽箪娘亲的前半生和后半生,可谓天上地下,前半生有多幸福,后半生就有多悲惨。前半生嫁给了意中人,意中人是大户人家,后半生因为生不出儿子而遭夫家抛弃,挖眼断足。
娘亲从不责怪乔驽箪,只是常常告诫她“世上有两种人不可嫁,一个是馋你身子的男人,一个是爱你肚子的男人,皆不可。”
娘亲逝世后,她见过许多世间事,深觉娘亲说得对,心一横,便为自己点了了子香,一生无悔。
她只知道了子香可以绝嗣,却没听过如何解毒。
崔筠反手替乔驽箪把脉,额头微微触动“你……”
乔驽箪不敢与王妃直视,悄悄把目光避开。
“画,奴婢这就把画收走。”乔驽箪指着屋子里的挂画。
“好。”
似乎有刺卡在咽喉,崔筠痛得说不出话来。望着乔驽箪投落在地上的黑影,与影子的主人相怜相惜。
自漠烟师傅死后,崔筠便知道自己的这条命是要交给麟国的。在灵山之上,出山之前,她用了子香了断了作为一个女人的美好幻想。
乔驽箪走后,崔筠复把鸳鸯抱在怀中,重新研了墨,轻轻捻动笔杆,在灵动的羊毛尖上倾吐那浓烈的怀乡之情。
灵山的松柏和垒楼还似下山时定格的模样,崔筠想象不出它们五年后的模样。那些葱葱郁郁的树是否更壮了,又或者根本不存在了,冷雨是喜欢把柏树做成柴的。石堡和垒楼常常缺损,或许被拆了,也未可知。
崔筠还记得石房子内的陈设,虽然简单,但一样都刻在自己心里。闭上眼睛略微回想一番,桌子凳子镜子……跃然纸上。
刚被乔驽箪收走了那些山山水水,崔筠又把屋内挂得满是墨迹未干的水墨画。
对比写意,燕然还是更喜欢写实一些的画作。
鸳鸯甩起两只耳朵,似乎做好了又要听讲的装备。
“这座山叫灵山,这张桌子的一个腿是歪的,这个小凳子……是我做的还是冷雨姐姐做的呢?哦哦,再看这里,这是灶台,可以生火做饭……”
“汪汪!”
“你喜欢看?”
“汪汪!”
“还有这个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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