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三,铁骑军与狮部会战三阴山下。一同参战的还有被风信折损两元大将的完颜霍。
这一日西疆的天气并不好,风沙很大,浓云遮日,更是染得这战场上较平日里还多了三分肃杀之气。
但安阳城里却是一片晴空万里,秋高气爽。
风冥安正打理着景王府里新换的一批菊花。她才送走了童于归,正尝试着修剪那插在天青瓷瓶里的花枝,那些菊花的花瓣或明黄或淡粉,一丝一丝的长而卷曲,袅袅娜娜的垂坠着。
这些过于纤巧的花大半是童于归刚送来的,这些年下来风冥安和云漠寒还是更喜欢那些花型硬挺些的,看着更加有生气,怀王府送来的这些花是好看,但是那花朵对于花茎来说确实太沉重了些,若不是在那盛开的鲜花下面用了些铜丝撑着,只怕是都要俯首垂地了。
而这么多年过去了,在插花这件事上,风冥安还是没有半分精进,若不是这些花自有美感,被她几番摆弄之后却还是真的让人有些不忍直视了。
不过云漠寒就在她身后捧着半卷书看着她折腾那些花,也全然没想着阻拦她。安安高兴就好了,那些花若是能博她一笑,也算是值得了。
直到风冥安一不小心剪错了枝条,原是要修剪掉的一片叶子却错剪下了一整朵开得正绚烂的菊花,那比手掌还要大的花冠从那一捧鲜花上滚落,落在了桌上却不曾停,然后又掉落在了椅子上,之后一直滚到门边才被门槛拦住了,最后瘫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风冥安瞧着那朵花面色忽而就白了,云漠寒赶忙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这才看见她适才也伤了手,指尖上的伤口只是一个细长的小口子,却莫名的血流不止,鲜血一滴一滴落在另一朵淡粉色的、半开的花苞上,瞧着触目惊心。
“寒郎……”
风冥安有些无措地唤了云漠寒一声。
云漠寒知道他们已经有好几日没收到西疆那边的消息了,上一次还是九月前两军对峙,大汉这边败了两分。
但这样的消息这半年来也不是没有过,胜败乃兵家常事,无论是岳父还是安安都是能平常视之的。就连云帝那边也没有什么别的表示。
云漠寒拉着风冥安给她清理手上的那个小伤口,但是他也并没有说风信在边境一定无事的话给她听。如今这样的说辞太过苍白无力,他们能做的也只有等。若是两方这样相互对峙到年节下还是没有任何新的突破,那无论如何也得把风冥安送到边疆去了。
“安下心来,我们再等等。”云漠寒给风冥安包扎好了伤口之后走到门边把那朵掉落的花拾了起来。那朵花在地面上滚动了太久,花瓣上沾了不少灰尘,大部分都折损了,如今瞧着已然是颓败了。
云漠寒现在自然是不会让风冥安瞧见这样一朵花的,他把那花放在了花瓶后面,用那些开得灿烂的花朵挡住了。
“……好,我们再等等。”
可直到九月二十,西疆那边也没有新的消息传过来。这期间皇后还两次差人来传风冥安进宫,说是风大将军领兵在外,她更要关心一下云凰将军是否安好,但是都被云漠寒以入秋了王妃身体有些不适,怕感染皇后累及凤体有恙回绝了。
云漠寒清楚皇后这个时候想招风冥安进宫,这原因里有一大半都绝不是她说的那般,安安现如今情绪实在是不好,也就不让她进宫去对着一堆命妇赔脸做戏了。
再有就是风冥安近来身体确实也不太好,时常有些胸闷,云漠寒算着日子想着要是到十月份她依旧是现如今这个状态,那无论如何都得请坤宁来一趟了。
但也就在三日后,他们等来了西疆的消息。
风康带着风泰裹挟着来自西疆的黄沙闯进了云漠寒的书房。
九日,风泰从西疆不眠不休耗死了七匹马飞奔回安阳。
“少主!大将军麾下铁骑军力守西疆一寸未失,此战……大捷!”风泰直视着风冥安,声音嘶哑,砰的一声直挺挺跪在了她面前,从背上将他背着的那个用白布包着的包袱取了下来,拆开来双手捧到了风冥安面前。
乌黑的刀鞘,上面有不少划痕,以铜为箍,那黄铜上錾刻着睚眦图样,刀柄被摩擦的发亮,一刀长三尺六寸七分,另一长三尺六寸整。
正是陪了护国大将军一辈子、守了大汉和风家近乎一甲子的两把刀。
风冥安止不住地颤抖着伸出手朝那两柄刀摸去,却像是怎么也触不到一样僵在了那里。
“十日前,大将军以身为饵,诱使狮部主力与其正面交战,实则借风沙使敌军视线不清,命我军主力绕道敌后。同时借风势设火攻之计,烧其粮草、毁狮部大营。其后铁骑军主力部队与大将军将敌军合围三阴山下,斩月凉三王子完颜霍首级,险胜月凉,已迫其退兵,不日捷报自会抵达安阳。”
“少主,”风泰的声音终于是哽咽了三分,但是他依旧直视着风冥安,目光不曾游离半分,“大将军——以身殉国!铁骑军守西疆如旧,大汉国土未失一寸!月凉人不曾踏过护闻关半步!”这是所有风氏所属的骄傲。
风冥安也终于触到了她面前的那冰凉的刀鞘,时值深秋,刀鞘上的铜箍触手如冰,但风冥安却分明感到有火焰自她的指尖燃了起来,如冰似火,让她的视线都变得模糊了。
她想开口,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她想唤一声爹爹,却不知道要谁来听。
所有的一切似乎在这一瞬间轰然崩逝,那么不得不真实却又是已经无力更改的现世。风冥安明白,从此之后这天上的风,终于只剩下她这一丝了。
耳边只听到云漠寒似乎在一声一声急切地唤着她,其间还夹杂着风泰和风康的几声有些仓惶的“少主”,然后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自风泰跪在风冥安面前的那一刻云漠寒便站到了她身后,见到那两把刀的时候他便什么都明白了。风冥安倒下去的时候云漠寒一把便接住了她,但是也就在接住风冥安的时候云漠寒看到了地上的零星的血迹,还有风冥安那似乎是无意识中也按住了自己小腹的手。
“听松!”云漠寒喊了一声,那声音里是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惊慌失措,“不管坤宁在哪马上把他给我拎过来!”
“快!!!”
那是——
他们的……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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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宁收了药碗,见云漠寒依旧是三日前的模样,想开口劝他,但却不知道从何劝起,终究还是作罢了。若如今病床上躺着的是尉迟千……
他轻轻关上门之后才叹了口气。
昨日西疆的战报抵京,宫里来人才收到了风冥安听闻父亲牺牲心神激荡骤然昏厥以致小产的消息。
皇后和陛下都赏赐了不少补品,不过云漠寒似乎根本不在意那些东西,自从他被听松拎到景王府之后,云漠寒就一步都没离开过风冥安。
到如今,已经三日了,风冥安依旧没醒。
“安安啊……”云漠寒就那么枯坐在风冥安床边瞧着她,将她那双手轻轻拢在掌心里,风冥安左手无名指上还有着前些日受伤留下的一个细小伤疤,如今还没有消退。“你醒过来吧……”
“您把您的外孙带走了,”云漠寒重重叹息了一声,声音中第一次带上了极强的祈求,“您别再带走您的女儿了,求您把安安留给我吧……”他的目光移向了窗外阳光落在地上形成的那些不太规则的光斑上。
“求您……无论如何……把安安留给我吧……”
战报抵京,风府……也该发丧了。
云漠寒就这样瞧着风冥安直到太阳落山,屋中暗了下来,听霜过来把灯点上了,他也没动弹半分。然后坤宁塞给他一碗参汤硬是给他灌了下去。若是他也倒下了,这一大家子人谁来撑着?
直到又给风冥安喂了一碗汤药之后,云漠寒才骤然发觉他拢在掌心的那双手轻轻动了动,似乎是想要去抓什么东西一样。
“安安?”云漠寒盯着风冥安的脸,不敢有一丝放松,直到看到她睫毛颤了颤,那双眼睛终于睁开了。
风冥安只觉得自己一直处在一处黑暗无光的混沌之中,她看不到任何东西,只能隐隐约约听到属于云漠寒的那十分模糊的声音在呼唤她,她跌跌撞撞地顺着那声音走了不知道有多久,才终于见到了一丝光亮。
等她睁开眼看到她面前的云漠寒的时候,之前的记忆也尽数回来了。
风泰、战报、那属于父亲的双刀还有……她昏倒前小腹的绞痛……以及如今她面前这个十分憔悴的云漠寒。
“我……怎么了……”风冥安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她伸手向着自己的小腹摸去,但手指才动就被云漠寒握住了,那双手颤抖着与她十指相缠,阻拦了她的动作。
“寒郎……”
云漠寒对上了风冥安那双还泛着红的眼睛,那其中的祈求与希冀让他根本无法开口把真相告诉她,他的安安,是多么想要一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孩子啊……
“他还会回来的,还会回来的。”云漠寒一只手握紧了风冥安的手,另一只手抚着她的脸颊,轻轻拭去了风冥安那流淌不停的眼泪,“他只是……只是……先去看看外公外婆了,他还会回来的,安安会是天下最好的娘亲,他定然是会回来的。”
风冥安看着云漠寒眼下的青紫,用力眨了眨眼之后朝他身边靠了过去,顺着云漠寒将她抱起来的力道靠在他怀里了。
“只要是你说的……我都相信,寒郎……我都相信。”良久之后风冥安才开口,然后她感觉到云漠寒握着她手的力道更大了些。
“你说他会回来的,我相信。寒郎也会是天下最好的……父亲,他会回来的……就让……爹爹……先瞧瞧他吧……”
“我睡了多久了……风家……”又是许久过后,风冥安平复了些许才又问道。
“……你睡了三天。”云漠寒低头看着被他半抱着的风冥安最终还是没跟她说这三日里她在生死线上的数次徘徊,“风家……确实是要发丧了。”
“这件事我会做,女婿便是半子,我来做也是名正言顺,再说坤宁如今也在这里,他也算是岳父的义子,丧礼的事情有我们在,你现在决不能出去吹风的,岳父也定然不会怪你的。”
“等到尾七的时候你身子也样的差不多了,那时候去便好。”
“安安听话,好不好?”
“……好。”风冥安最终还是应了。
“只是……”云漠寒开口看了风冥安一眼之后后面的话却不知道要怎么说了。
“爹爹的尸骨?”风冥安却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一样,“尸骨定然葬在西疆了。风家的儿郎……如今真的是尽数葬在了大汉的边境上……一个例外都没有了……”
“风家……可以说是没有祖坟的……”风冥安靠着云漠寒,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苦涩,“风家的祖坟里葬着的只有嫁入风家的妇人和他们夫君的衣冠冢,风家的女儿都葬在夫家了,儿郎都埋骨在了沙场上……如今爹爹……他是希望能葬在那里的,就算他再念着娘亲……”
“他会说他先是风家的兵、是大汉的战士……然后才是娘亲的夫君,是我的爹爹……他先要守西疆,然后才是守护我们……”
“灵堂的棺椁里,放一套常服……便好。”
“好。”云漠寒用力抱紧了风冥安,他这丫头也是这样想的啊,她先是风家的少主、是大汉的云凰将军,然后才是他的妻。
可云漠寒清楚,在他心底的某个地方,在他实在不想思考家国天下的时候,他有多希望安安只是他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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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平九年,九月廿九,风府发丧。
前去凭吊的官员很多,毕竟护国大将军风信守了大汉一生,最终为国捐躯,还使得月凉再次退兵。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几乎朝堂中所有的官员都来送了这位老将最后一程。
风府发丧的当日,宫中也传出了旨意,云帝追封护国大将军风信为镇国公,其妻萧氏追封一品诰命夫人。
风夫人萧氏原是三品诰命,在风冥安封将云凰的时候云帝追封了她二品诰命夫人,如今再升一品,再加上他对风信的追封,足见这位帝王对风家的信重。
但是前去悼念的官员谁都没想到立在灵堂边上的会是景王云漠寒。
风家这次的丧仪没有任何差错,怎么看都不像是这位能安排好的事情,但是云漠寒就安安静静地立在那里,在他身边是那位据说是云凰将军义兄的年轻人。
云漠寒观察着每一个来上香的人面上的神情,仔细瞧着就知道这中间有一大半估计都盯上了这空出来的武将之首的位置,安安……终究是个女子,哪怕这些人知道西疆铁骑军这大汉最强的战力如今除了云凰将军再无人能彻底调动,只怕心思也终究是活络了。
他人守在风家的灵堂上,但是冷炙和令曦每一日递过来的消息却从来都没有断过。月凉退兵,西疆再次由季长庚代掌,云帝似乎也不会这么快就定下新的主事之人,想来他这父皇也是清楚的,如今……就算他任命了新的大将军,对于西疆来说,只要这新上任的大将军不是风家人,那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就是名存实亡。这还得是那人最终能掌控西疆的情况。
除了风冥安,如今真的没有人能执掌铁骑军了。
季家就算有再多的盘算,只怕季长庚和季士祯兄弟两个……也不会放任族中的人出来在这个时候冒进。
他能想明白这一点,安阳城里自然也有更多的人能想明白这一点,他们清楚地知道与其去争那个自家人就算坐上去也没用甚至会招致灾祸的军方上层的位置,倒不如跟景王府拉近关系,毕竟就算他们再不愿意承认,他们也清楚,只要风家这位独女活着一日,西疆铁骑军只怕就不会有新的主人。
所以交好景王已经成为了当务之急,尤其是风家这次的丧仪已经让很多人都意识到了,只怕那位云凰将军,真的是景王云漠寒确实在意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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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正是天地自为墓,英魂落西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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