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山里人制作橡子粉丝的流程非常复杂。
妈妈、老舅、大成子三人一天多的时间,捡回一大堆的橡果。
过了星期天,老舅卫华回学校了。
妈妈像在青石板上洗衣服那样,抡着宽大的棒槌,坐在地上一通捶打之后,橡果身上的刺壳外衣就全给剥了下来。
然后又换了口石槽,进行轮番舂捣,褪去橡果身上的第二层硬壳。
最里面的果核部分,碾磨成粉后,便是制作粉丝的原料了。
姥爷拿来一把大竹筛子,与妈妈合力筛选,去壳后的橡子果泥,漏满了半口水缸。
去河边淘洗果泥,过滤掉飘拂的碎壳,进入制作粉丝的第四步,泡料的环节。
妈妈给水缸加满泉水,捣烂的橡子果泥在里边浸泡一夜,第二天就可以上磨取粉了。
姥爷衔着旱烟袋,双手搭在磨架上,如老牛推磨一样来回绕着圈儿。
妈妈坐在磨台上,拿着一个葫芦水瓢,不时往磨盘中间的进料口,添加着和水的果泥。
大别山里的泉水碱性大,当地人称为“剐水”。
用泉水浸泡橡子果泥,不仅起到软化的作用,还能除去橡子果肉中苦涩的味道,这可能就是一种化学上的中和反应吧。
在没有添加剂的年代里,成子姥爷他们那代粉丝匠人,用的都是这样的古法。
一袋烟的功夫,奶黄色的浆液从石磨的四周哗啦啦的淋了下来,在周边的石槽缝里汇聚成流,最后如母牛下奶一般,淌入了下边承接的大木桶里。
大成子与邻居家的妞妞小花,还有她的哥哥虎子,专心致志的看着石磨下奶,恨不能凑上前舔上一口。
这种明知味道苦涩还想尝试一把的心态,也许是儿童的好奇心在作怪吧。
一个上午,这样的粉浆涓涓不息,盛满了姥姥家所有的木桶。
接下来又如磨豆腐那般,一遍遍的过滤、沉淀、暴晒,提取其中的淀粉。
两三天后,橡果淀粉、明矾、适量的泉水混合打成糊状,就进入到最复杂的漏粉环节。
姥爷手持水舀状的竹编漏网,姥姥烧火,妈妈不停的向漏网中续着粉团。
粉线便如北方的压面一样,呼呼啦啦的淋入了下面沸腾的开水锅里。
等沸水中的粉线成型,像煮熟的面条浮出水面,就可以出锅了。
妈妈放下面团,麻利的舀起烫好的粉丝,倒进了冷水缸中,然后又拿起缸里的木棍不停的搅动起来。
“妈!我也要搅!”
大成子和几个娃娃正在一边看的出神,见妈妈游戏一般上下搅动着木棍,也想上前尝试一把。
贪玩的操皮还不知道,这一步也是粉丝制作很关键的一环。
不把冷却中的粉线分开,就会变成一团面坨坨,前面所有的劳作都前功尽弃了。
“滚一边去!小死孩子!面坨掉了捶死你!”
妈妈卫兰已经累得大汗淋漓了,关键时刻成子又不合事宜的凑了进来,打乱了原来的节奏。
虎妈毫不留情的给了大成子一脚,把他踹到了姥姥身边。
“死丫头!我成子哪里惹你啦?你这么踢他!”
姥姥心疼自己的外甥,从火塘边站了起来,骂了句自己的女儿。
有了姥姥护短,原本不疼的大成子尽然嚎啕了起来。
堂姐毛丫骂他是好哭孩,真是没有冤枉他。
“面要坨啦!”妈妈卫兰不耐烦的大声吼着。
可能是一次出锅太多的缘故,冷水缸里的水已温汤了起来。
或者是有一段时间没做粉丝,妈妈的手艺已经生疏了。
但见她风风火火的取来半桶凉水倒进缸里,再用尽洪荒之力搅和了一番,才把这场危机应付了过去。
整整一天下来,姥姥家的场院里,已经摆满了晾晒粉丝的木架。
粉丝的颜色也由最初的半透明状,变成了淡淡的金色。
山里的晚风徐来,满场院都是果粉的香味。
这段日子,围绕着粉丝制作的全过程,大成子肚里的馋虫也解的差不多了。
刚从橡树上摘下的橡子,到后来磨出的粉浆,再到最后晾晒的粉线,挨个品尝了一遍。
其中的滋味也由最初的苦涩、百般滋味、再到最后的没有味道,但始终没有尝到大成子想要的那种甜味。
人类味觉上的体验和追求,最早是妈妈乳汁的味道。
稍稍长大后,会变成甜味,全天下的娃娃们几乎没有不喜欢甜食的。
再后来烟、酒、茶的味道,咖啡的味道,女人香水的味道。
伴随着成长的过程,味觉上的偏好,每个阶段好像都会发生细微的变化。
就像一个人生老病死的全部历程,喜怒哀乐、酸甜苦辣都曾有过,才是完整的人生。
生活中甜的成分多了,自然会有意识的去寻找一些苦的滋味。
我们通常所说的“作”或自找罪受的反常行为,可能就是这种潜意识的具体体现。
幸福有时不一定是甜味,它也可以是苦的、是涩的,甚至是酸的。
一天不劳作浑身难受的妈妈卫兰,终于消停了下来,有了回娘家的样子。
抱着小儿旺孩在满场院的战果中徜徉,不时给晾晒的粉丝翻个身子,脸上满是轻松的笑意。
或者陪姥姥去菜园摘菜,去姥爷的竹器社和一些叔伯前辈们招呼一声,去左邻右舍那儿拉拉家常。
成子也不消停,今天的目标是大青山的主峰黑石寨。
虎子说山顶有座庙,在寺庙的石墙上有一个很大的蜂巢,里面有比红糖还甜的蜂蜜。
成子对于蜜蜂印象深刻,他有无数次被马蜂追赶叮咬的记忆,也把马蜂和蜜蜂混为一谈了。
但还是禁不住蜜糖的诱惑,上了虎子兄妹的贼船,如今正走在上山的路上。
没有石头台阶,一条荒芜的野径蜿蜒在山脊和山谷之间。
头顶不时传来山泉叮咚的声音,蔚蓝的天空里,除了几片白云之外,还有两只老鹰在或远或近的盘旋着。
听妈妈说过,山里的老鹰能衔走小孩,大成子顿时害怕了起来,赶紧上前拉住了小花的衣袖。
“成子,你怕啥?”
小花妞妞正在换牙,两个门牙的豁口可爱的露在了外边,她笑嘻嘻的问成子。
“老鹰!我妈说老鹰叼小孩!会吃掉小孩的眼睛!”
成子惊恐的指着天上的飞鹰,对小花说。
“老鹰才不吃小孩!它们吃鸡,吃兔子!你妈逗你的!”
“大成子!妞妞!我们快点!大人们讲这条路上有红毛野人!”
虎子比成子他们大两三岁,正扛着一根捣蜂窝的竹竿走在了前面。
两边的视野慢慢开阔了起来,三个小娃已经来到黑石寨的山脊上了。
“红毛野人长的啥样?”大成子明明听说过野人的故事,也最怕红毛野人,但还是忍不住的问虎子。
“他们一身红色的毛发,血盆大口,有点像猴子!”虎子在前面答道。
“成子快看!红毛野人在你的屁股后面!哇呜!”
顽皮的小花见成子胆小,连老鹰都怕,就故意吓他。
双手翻着下眼皮,回头做出魔鬼的模样,然后就嘻嘻的跑远了。
“啊!”
大成子真是被吓着了,嚎叫了一声,追上了妞妞,满脑子里全是红毛野人臆想中的身影。
三个小娃就这样一路吵闹着走上山来,石墙黑瓦的古庙已在眼前,一老一少两个和尚正在旁边的田地里打理着秋粮。
那个时候黑石寨还没有开发,平时上山的香客很少,山顶庙上只有两位出家人,他们平时的日子也是自给自足为主。
“小施主!你们到哪去?”
小和尚显然出家没有多久,在山顶太过寂寞,见到大成子他们,一下来了兴致,扶着锄把站在地头笑吟吟的问道。
“采蜜,采点蜂蜜!”
虎子有点惶恐的盯着小和尚,吞吞吐吐的说。
这蜂巢毕竟长在人家的墙上,小和尚如果阻止,他们这趟就白跑了。
小和尚听后放下锄头,去了不远处他的师傅那儿,手执佛礼嘀咕了几句又跑了回来。
“都跟我来吧!你这一杆子捣下去蜂巢就废了,你们也跑不掉!深秋时节的蜜蜂能叮死人!”
小和尚开心的走到了前面,与虎子并肩而行。
离开了师傅的视线,小和尚再无出家人的做派,就像邻居家的大哥哥那般。
“我来给你们割,小僧我如今就靠这点野蜜解解馋咯!”
小和尚回庙里取来镰刀和竹梯,带着三个馋娃来到了寺庙的后墙。
但见一个筛子大小的蜂巢盘踞在青石墙体上,金黄的颜色。
经年累月的野蜜不堪重负,顺着墙面向下流淌,留下了一条漆黑色的油腻腻的印迹。
小和尚示意三人躲得远一点,他自己沿着竹梯悄悄的爬到蜂巢附近。
手起刀落,一块碗口大小的巢蜜已稳稳落在了他的手里。
而蜂巢上密密麻麻的的蜂群,尽然没有一点的动静。
以大成子捣马蜂窝的经历,这个时候蜂窝应该早就炸开了,他也紧抱着脑袋做出了躲避的样子。
“蜂蜜来啰!快吃吧!这东西比蜜枣还要解馋!”
小和尚童心未泯,用镰刀把巢蜜切成四份,他和三个小孩一人一块。
不要任何的容器,坐在庙前的树荫下面就一通狼吞虎咽了起来。
大成子从来没有吃过这么甜的零食,他简直醉了,这趟外婆家看来没有白来啊!
巢蜜吃完后,成子还伸出舌头,把沾着蜜糖的脏手里里外外全舔了一遍,才心满意足的坐了下来。
“以后经常上来玩,我采蜜给你们吃!”
小和尚回头看了眼远处劳作的师傅,悄悄的对成子他们说。
“小和尚,你喜欢啥?我们上山来带给你!”
妞妞奶声奶气的问,小和尚采蜜的技法已令他们折服了。
“我喜欢书,《红日》、《复活》、《穆斯林的葬礼》,你们肯定弄不到!”
三个小娃沉静了下来,书本、小说这些概念,还没有出现在他们人生的字典里。
“澄心!澄心!”
那边的老和尚以为小和尚在偷懒,已在不耐烦的呼喊他了。
“就这么说定了,常来玩!”
小和尚慌忙答应着从石头上站了起来,向着竹林旁边的田地跑了过去。
后来王家成从别人那儿得知,黑石寨上这位法号释澄心的小和尚,原名陈欣,他的父母在那场运动中死于非命。
街坊邻居见陈欣可怜,就送他上山来做了出家人。
改革开放后,有海外的亲戚回来,把他接走了。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