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吴老师的岳父孙师傅如约前来。
这位民国年间的老茶师年近古稀,腿脚已不太利索,但精神尚好。
一起前来的还有他两位徒弟,用板车拖来了全套的制茶工具。
这些竹篾编制的团簸、竹筛、茶篮、烘篓、炒茶把子之类,泛着金色的油光,一看便知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了。
“茶圣”陆羽在《茶经》中记载,唐代茶事所用的工具总计有二十四种之多。包括了制茶、烹茶、饮茶全过程所要使用的各种茶器。其中的罗合,可能就是指这些烘茶、晾茶所用的烘篓和竹筛了。
所有的物件各有用途,比如这团簸,可用来盛装新摘的茶叶,使之降温散热。杀青后的半成品绿茶,平铺在上下透气的大竹筛中,能够快速的蒸发水汽、散发青气、产生茶香。大别山绿茶炒制中最重要的一环,学名叫做“拉火”。
不管是拉毛火、拉小火,还是拉老火,都需要用到这种竹编的烘篓。
除了这些炒茶工具外,孙师傅还先后让人运来了两板车的栗炭。
制茶这行当,王世川还是门外汉。他没有想到的事情,老茶师全给他准备好了。
孙师傅看来并不像他女婿老吴说的那样,炒茶的老手艺全丢掉了。
每年春天给国营林场、或者周边生产队的集体茶场炒茶制茶,看来还是他在大集体的年代里最主要的副业。
所有吃饭的家什都还在,只要有人请他,木板车一拉就上路了。
少许寒暄之后,孙师傅的两个徒弟已经自己动手,用现成的卵石垒砌了两口炒青所需的石灶。排烟用的白铁筒子烟囱,也竖了起来。然后又砍来几棵毛竹,搭了个人字架的窝棚,铺上一条几丈长宽的油帆布,一个炒茶所用的临时工坊就搭建好了。
老车书记带来了十来位瓦匠师傅,还请了两位帮忙烧饭的妇女。
小车老师上课差点迟到了,她带来消息,二十多位采茶的姑娘已经出工了,在后山峡谷那边的野茶林中。
估计不要到中午,第一批新采的茶草就能送过来了。
昨晚刚刚商量好的事情,转眼之间变成了现实,令从未办过大事的王世川有点头大。
三十多个人工一天的工钱就不是个小数目,再加上期间的各种费用,估计刚刚赚来的钞票全砸进去都不够。
王元初已经看出了儿子的慌乱,在上课之前,把老吴、老张、小车和王世川四人招到一起,开了个临时调度会议。
“二哥,山里采茶跟你们岗上干农活不一样,早一天迟一天没有影响。今年的采茶季没剩下几天了,过了这个节令就要等下一年!你不会埋怨我人请多了吧?”
看着王世川紧张兮兮的样子,小车老师很是不安的问他。
“不是不是!一下来了这么多事情,我有点抓瞎,呵呵。”
王世川脱去衬衫擦了擦满脸的汗珠,对小车苦笑道,也准备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了。
“不要担心!我们都帮你!这也是大伙的事!”
小车老师欢喜的笑了起来,觉得这个王大哥真是性情中人,像孩子一样的可爱。
“车老师说的没错,谷雨都过去四五天了,今春的好茶最多还能摘三天,不抓紧不行。房子可以暂缓,但这采茶制茶片刻也不能耽误!”
老吴补充道,说的也是实情。
“人已经请来了,怎能让车书记再带回去!这样吧,老张,你负责盖房子这摊事,石头、木头不够你带学生们去备!小车,每天收进多少茶草、多少支出你负责过秤记账!老吴,施工期间的伙食,买米买油啥的由你来跑腿,孙师傅那边也由你来安排!世川,你要回去一趟。估计你钱带的不够,另外你还要多准备十几个茶叶桶,一百斤装的那种。回去跟卫兰讲,既然认准了这条道,就不要怕花钱!小打小闹不如轰轰烈烈的干他一场!”
琐事迫在眉睫,王元初老先生三言两语就把所有的事务安排妥当。
三位老师接了任务,赶紧去打预备铃,准备上课了。
王世川和瓦匠师傅们一道,又请孙师傅和老车书记过来,对这个未来茶厂的房屋构造进行了简单的设计。
按照孙师傅的经验,春天的山里多雨多雾,新茶杀青降温、拉火烘焙、分拣储存这样的工序,很多时候都要在室内完成。所以炒茶的工坊不需要太高,但一定要通风敞亮。
而且每年新茶季之后的其余时间,这炒茶作坊也是对外营业的店面。
另外茶厂日常营业不能影响孩子们的学习,至少离红石湾小学的校址要有半里路的距离。
学田下面的山道旁边正好有一块平地,长满了映山红之类的灌木。
每年都会有山外进来的养蜂人,把几百个蜂箱扎在了那儿。
如今山外的油菜花、杏花、梨花早已凋谢了,养蜂人还没有进山,估计今年不会来这旮旯了。
这块地建茶厂正好,板车、自行车的出入都方便,毛竹、木材、卵石、青石这些建材也俯首可得,能够省去很多的人力。
征得老车支书的同意之后,王世川和红石湾大队签订了一个无固定期限的租赁协议,合约就写在一张烟盒纸上。
以每年六十元的象征性租金,把这块占地面积五百多平方的山间荒地长租了下来。
厂房选址、建造结构安排好后,已经快晌午了。
采茶的姑娘们背着满竹篓的青青茶草,在连绵的山道上结伴归来。
个个大汗淋漓,一路的欢声笑语也让原本雾气氤氲的山野,一下变得色彩斑斓了起来。
“王老板!先称我的茶草!”
“王大哥!你给我们现钱吧?”
早间小车老师肯定已经介绍过了,这些姑娘如看到财神一般把王世川围了起来,争抢着让他先过秤自己的茶草。
“姑娘们!车老师负责过秤!小车!小车!”
山里的年轻女子单纯而又热烈,王世川一个庄稼汉何曾见过这种场面,一时被围的喘不过气气来,连声的呼喊小车求她来解围。
“霞子、兰子!不要挤啦到这边来!一个一个按顺序来!你们还想不想吃中饭啦!”
小车提着杆秤站在高处,看着王世川如此窘态,不由嘿嘿笑了起来。
姑娘们这才安静了下来,卸下肩后的竹篓,按照小车的要求一字排开,等着过秤了。
“所有的大姐老妹!今天是我们茶厂开张的第一单买卖,全部不赊欠!哈哈哈!在车老师那边过秤记账后,就能到我这边来领钱啦!”
王世川夹着黑皮包,一番热情洋溢的演说,终于找到了一点做老板的感觉。
这些采茶的山里姑娘小媳妇们,肯定是人生中第一次做工挣钱。所以听了王世川的宣讲之后,都开心的欢呼了起来。
王世川不再干扰小车收茶草,在临时工棚的茶水桌边上坐下来,准备付钱了。
孙师傅挨个检查每个竹篓中茶草的成色和质量,端着旱烟袋又回到了工棚。
“小王,这些茶草不错,能出好茶。我们红石湾周边都是水库,雾水多温度适中,这些野生茶草还很嫩生,不比清明后的差!”
孙师傅在板凳腿上敲了敲烟袋,自信的对王世川道。
“孙叔,您老是行家!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啦!”
有了老茶师的肯定,&sp;王世川很是欣喜,恭敬的给孙师傅递上了一根卷烟。
他先前也担心采茶的最好节气已经过了,还能不能炒出值钱的好茶来。
“茶叶这行要想吃大茶饭,没有响当当的堂口名号不行。解放前麻埠街上的茶行,有十几家堂口。我帮工的那个东家,世代经营江北罗松茶,民国后又叫陆安州瓜片茶,在南京、武汉一带有好几家分号。鲜花岭那边的国营茶场,以前就是他们家的。”
孙师傅也算是茶界的老人了,他懂的事情比王世川走的路都多,所以提出的每个建议都能切中要害。
同样的瓜片绿茶,外山茶和内山茶不在一个层次上。而同样的内山茶,不同的山旮旯出产的绿茶也各有区别。
不懂茶的外行,仅从品相上很难区分出其中的优劣来。
所以孙师傅建议的堂口名号,尽管还是旧时代的老传统,但在改革开放初期普遍没有商标意识的年代里,已经很超前了,也给了王世川很大的启发。
第一次在三里街的农贸自由市场练摊,那些买茶叶的大爷大妈,肯定都是奔着他那“红石湾”的地理标识去的。
没有“红石湾”这三个字,茶叶肯定不会出手的那么快,也卖不了那么高的价钱。
“孙叔,你真是说到点子上了!你看我们这茶叶将来起个啥名头响亮?”
王世川准备拜师了,把皮包中仅剩的两包纸烟全掏给了孙师傅,老茶师也毫不客气的揣进了褂兜里。
“如今陆安瓜片最时新,我们这茶叶就叫红石湾瓜片绿茶吧!”
“师傅,瓜片茶你能炒出来吗?”
王世川也知道本地产的瓜片茶,是中国十大名茶之一,但还有点怀疑孙师傅的手艺。
“我年轻时候炒了几十年的江北蜂翅,就是如今这瓜片茶!你还问我会不会炒!哈哈哈!”
孙师傅咧着没剩几颗牙齿的嘴巴,不屑的大笑了起来。
“我这个徒弟有眼不识泰山!今后这茶厂就仰仗您啦!我负责卖茶,您负责制茶!”
“那我呢?将来我管啥?”
小车老师那边的茶草已经称完了,见王世川正在和孙师傅套近乎,也开心的上前搭讪问。
“车老师是文化人,就做我们红石湾茶厂掌柜的,小王是茶厂的东家!”
王世川当然还没有股份制的意识,正在思索给小车老师安排个啥职位合适。
孙师傅已经按照旧社会茶庄的行政架构体系,给了小车老师“掌柜”的职务。
而东家和掌柜,其实就是现代企业制度下的出资人和职业经理人的关系。
“就是小王做大队书记,小车你将来做我们茶厂的大队长!队长要听书记的!哈哈哈!”
见王世川和小车老师还是稀里糊涂一脑袋雾水,孙师傅老顽童一般开心的笑道。
这俩没见过啥世面的山区青年,也总算明白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