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川、卫兰夫妇再次回到三里街农贸自由市场,已是这年端午前后,忽然发现他们的茶叶卖不动了。
宛如六月天里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冰凉的透心。
在炎热嘈杂的市场里站上一天,也就是一两斤的销量。
对于那些自产自销的茶农来说还算不错,但红石湾茶厂这么大的摊子,这点量除去各种开销,已经没有啥赚头了。
又是揪心的一天,夫妻二人趁着月色,疲惫的推着自行车走在回家的路上,一句话都没有。
“世川,别急坏了,我们想想办法,不行就当大叶茶卖!城里人总归要喝茶的!”
尽管自己急火攻心满嘴唇都是水泡,卫兰还是心疼的安慰丈夫。
“明天你蹲市场,我去沿街叫卖!”
王世川闷闷道,他的意思是像货郎挑子那样挨家挨户的兜售茶叶。
才两三天的时间,这个向来乐天的庄稼汉一下变成了闷葫芦。
他此时的心境五味杂陈,内疚和痛苦兼而有之。
感觉辜负了老父亲、老车支书,辜负了孙师傅,还有红石湾小学的师生们。
一时的冲动,让妻儿跟着自己受苦,好不容易攒下来的血汗钱眼看就要打水漂了,也令他心疼的想去撞墙。
就像一位哲人说的那样人生最大的痛苦不是得到,而是得到之后又失去。
已经尝到了衣食无忧好日子的滋味,再回头去过债务缠身的苦日子,是好强的王世川无法忍受的。
其实稍作市场分析,就会发现三里街的茶叶忽然滞销,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绿茶这种商品和采茶一样,市场的需求都有很强的季节性。
每年谷雨前后最后一波新茶上市,一般市民家庭该买的都已经买过了。
进入三里街市场的街坊,每天都是一些回头客,茶叶需求的潜力没法挖掘。
另外,自从王世川夫妇在这个市场练摊之后,一下又多出了五六个卖茶的摊位,也把他们的生意瓜分的差不多了。
“花钱买个教训,这些茶卖完打死我都不干了!活要亲命!还做回我们的老本行,你贩你的树我做我的粉丝!”
前方是一段平坦路,王世川跨上了自行车,卫兰萎缩着坐在前梁上,嘴里不停的唠叨着。
王世川一声不吭,只顾奋力的向前骑行,他已没有回头路了。
又是火热的一天,太阳还没露头市场里已经热得像焖锅一样。
那位第一个买卫兰茶叶的何大爷照例来到摊前站了一会,一手提篮一手折扇,退休老干部的做派亲和而又令人羡慕。
“卫兰姑娘!又来出摊啦!整个红石湾的茶园都是你们家的吧?哈哈哈!”
何大爷开心的调侃卫兰,第一、第二次过来还能以自家采的野茶蒙人,时间长了肯定瞒不过像他这样的熟客了。
“老叔,茶叶难卖啦!老天热死人!就当是可怜乡下人,老叔你再称上一斤吧!今天这是赵冲云雾,你尝尝看!”
见到熟客,卫兰赶忙可劲的推销自家的茶叶。
“不啦不啦!我都从你这儿买过三斤了,今年的茶叶足够了!”
何大爷连连摆手,还是忍不住弓下身子,伸手夹了两片放进嘴里品鉴了起来。
“茶是好茶,不过你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在这个市场里卖糟蹋了!”
何大爷是懂茶的人,不忍看到这样极品的内山瓜片和普通大叶茶一样,在市场里同台竞争。
“整个县城就这一个市场,还能到哪儿卖啊?我家孩子爸今天就走街串户去了,生意难做啊!”
卫兰叹道,准备招呼另一位看茶的老阿姨了。
“你可以到长途汽车站那边试试看,那里出入的大多是来陆安州公干的外地人,回头总要带点本地特产回去,瓜片绿茶就是我们这个革命老区最好的特产!”
何大爷想了想,郑重的建议卫兰道。
“明天我就过去!要是能打开销路,你就是我家的大恩人!往后老叔的茶叶我家全包啦!”
卫兰感谢的给何大爷作揖,她潜意识中感觉这是一个摆脱目前销售困境最好的办法。
“就是随便一说!哈哈哈!你们夫妻试试看吧!”何大爷摇着折扇开心的买菜去了。
“去长途车站那边摆摊像你这样灰头土脸的可不行!人要收拾的清凉些!这大夏天的要支一把遮阳伞,另外用这旧报纸包茶叶太不卫生了,市面上有卖专门装食品的那种牛皮纸袋,你可买些回来!”
看茶的老阿姨也插话道,像叮咛自家的闺女那样,按照城里人公家人的标准教卫兰如何摆摊、如何包装。
这些大爷大妈们都有过农村生活的经历,都知道乡下人太不容易了,对于卫兰的关心也是真诚的。
“好嘞!婶你们公家人就是不一样,知道怎么做生意!这点茶不要钱,算我孝敬你的!你和何大爷帮了我的大忙了!”
卫兰本来人就机灵,经这么一通点拨顿时就豁然开窍了。
她连声言谢着,忙不迭的包上几两茶叶塞到老阿姨的菜篮里。
“哎呀!别这样!我怎么能白要你的茶叶呢!称称看多少钱,我买下了!”
老阿姨有点生气的和卫兰拉扯着,本来就是随便看看,见卫兰这么热情,就决定把茶叶买下了。
“不要钱,不要钱!”
卫兰还在拉扯,老阿姨丢下五块钱的纸票便头也不回的走开了。
改革开放初期,像卫兰、王世川夫妇这样第一代进城练摊经商的农民,很少有长远规划和打算的。
有的是吃苦耐劳的精神,抱的却是撞大运的心态。
能够遇到何大爷、买菜阿姨这样热心点拨的贵人,也是卫兰夫妇前世修来的福分了。
经过几天的准备,焕然一新的绿茶摊位终于在老长途汽车站的出入口处支了起来。
和卫兰一起出摊的商贩只有两户,一个卖卤鸡蛋的,另一个是卖蒸馍蒸包子的。
四五年后这里仅仅兜售大别山绿茶的商户,就增加了十几个摊点,而王世川卫兰夫妇的茶叶生意,也已升级到定点送货批发的阶段了。
开张这一天,王世川全天都在闷热的大街上漫无目的的闲逛着,不敢接近自家的绿茶摊位,他已经受不住第二次失败的打击了。
一直到傍晚时分,快要收摊出城了,他才慢慢吞吞的回到原处,还顺路捎买了两块烧饼,自己和媳妇一人一块。
这一整天王世川滴水都没下肚,整个人晕晕乎乎的,他相信卫兰肯定也没吃啥东西。
成败就在此一举了,就像乡村赌博的押宝一样,最后的结果还没出来,他哪还有吃饭的胃口啊!
开往省城方向的最后一辆班车拉着长笛离开了车站,从王世川的身边呼啸而过,掀起的热风夹杂着刺鼻的柴油味,使他连打了几个喷嚏。
灰白相间的长途客车之后,柏油马路的对面就是自家的摊位了。
王世川看见黄色的油布遮阳伞已经收起来了,两个茶叶桶也已放回了自行车的后筐,媳妇卫兰晒得又黑又瘦,正站在那儿喜笑颜开的看着自己。
“卫兰!今天卖了多少斤?”
王世川热切的问媳妇,三两步穿过了马路,整个人也完全放松了下来。
卫兰快活的表情已经告诉他,今天的收成不错。
“你猜猜看?”卫兰使劲的啃着冷硬的烧饼,故意逗丈夫。
“你卖啥关子啊?三斤?五斤?”
王世川推起自行车,不耐烦的催问媳妇,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有二十来斤吧,原先买的那五十个牛皮纸袋都快用完了!你看,钱都在这呢!”
卫兰献媚的打开胸前的蓝布包,让丈夫看看一天的战果,两块、五块几十张花露露的钞票,炫得王世川脑袋发晕。
“老天爷开眼啦!这次再卖不动,我就要去讨饭咯!”
王世川劫后余生般的叹道,一天二十斤,一年就能卖出六千斤绿茶。
有这个销量打底,就像孙师傅说的那样,从此真能坐等着收钱了。
“瞧你那点出息,有啥好怕的!树是死的生意是活的,县城卖不动去省城,省城卖不动去京城!每年大别山上成千上万斤茶叶也没见烧掉烂掉,不都喝到人的肚子里了!”
“昨晚是哪个婆娘哭喊着今后再也不卖茶了?就这县城你都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还京城!嘿嘿嘿!”
“反正只要有钱赚天边我都敢去!做生意老娘从来都不怂你!”
夫妻二人说说笑笑、互相挤兑着出了县城的南门,天也慢慢黑了下来。
“不会就两三天的热度吧?就像三里街那样!”
王世川突然想起了啥,惊悚的停下脚步,问身边的媳妇。
“肯定不会!汽车站里进出的人每天都不一样,都是全国各地的外乡人!怎会像三里街?每天逛街的都是何大爷这样的回头客!”
卫兰肯定的答道,王世川悬起来的心也跟着平静了下去。
“明天你去百货公司买几个水瓶,车站对面的旅社卖开水,五分钱一壶,看大门老头讲的。好多人都要先尝尝茶叶的香头才决定买不买,今个要是能有开水,我至少能多做十单的生意!”
卫兰叮嘱王世川道,虽然是个刚刚进城的农家妇女,但在生意小细节上的精明,至少甩出她丈夫十条马路。
自行车缓缓离开国道,转向了通往油坊生产队的乡村机耕路。
月朗星稀,四野里蛙声一片,这盛夏的夜已经很深了。
早出夜归来回六十多里的路程,王世川夫妇赚得可真是血汗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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