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王家的祖坟,坐落在晏冲查婆山的山坡上。
六十年代初期填坟造田的时候,分散在各地的家族墓地全都集中到了这儿。后来的水利建设,又迁来了一大批。百十座土冢收尾相连,最早可以追溯到清朝初期的远祖年代,也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祖坟了。
分散各地的后辈子孙们,早已没有来往成了陌路人。但每年清明、春节期间,都会从各地赶来祭拜祖先。老人们在坟头边上相互散烟叙着辈分,原来一两百年前曾祖、高祖辈的老祖宗们,还是同在一个屋檐下的同袍兄弟。
这样的血脉联系真是太神秘了,每个人都会偷偷的打量对方,希望能够找到共同的祖先在外貌特征上留下的印记。但很多时候都会失望,一个家族的开枝散叶过于久远,这样印记早已不存在了。
王元初杵着木棍,似乎苍老了许多,给孙辈们指着男老太、女老太(老太,江淮土话,曾祖的意思)的坟茔在哪个位置,每年祭祖的时候都是这样。他好像是在担心自己百年之后,子孙们再来上坟,找不到直系曾祖的坟冢了。
父母临死前未能在床前尽孝,是老先生心中一辈子的痛。如今日子过好了,这种痛楚似乎愈加强烈了起来。
他还记得和父亲的最后见面,是在大青山的劳改队里。那时候他因为改造态度端正,被分配在食堂中打杂。父亲来看他时,已经饿得快不行了,两大碗黄豆稀饭下肚后才缓过了劲来。
“儿呀,你在里边吃的这么好,我和你娘就放心啦。”
这是老父亲临走之前,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从此以后他们父子就阴阳两隔了。
扫墓归来,全家人又在晏冲的老庄子住了两天,备下几桌薄酒,招待前来道贺的亲朋们。
祖屋长久没人居住,已经不可逆转的破败了下来。院子里的柿子树还在,是解放那一年老先生亲手栽种下的,眼下已挂满了青青的果实,预示着又一个红火丰收的秋天就快到了。
送走军子之后,迎来一年一度的开学季,毛丫头去了老沙河初中,英子正式开始了美好的大学生活,红石湾的日子也再次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早饭之后,放养的土鸡都满茶园的捉虫子去了。王世川和卫兰每人提着一个竹篮,正在木格搭成的鸡笼里,捡拾着母鸡夜间生下的鸡蛋。
也许是山里虫子多、茶园环境好的缘故,这些母鸡真是太能下蛋了。三伏天的火热天气按说是产蛋的淡季,王世川的茶园,仍然是每天一千多枚的数量,忙的夫妻俩都有点焦头烂额了。
仓库里的五六口大水缸,一层粗糠一层鸡蛋,如今已全部装满,对外销售的速度赶不上母鸡下蛋的速度。
外边市场副食品鸡蛋的需求量虽然供不应求,但是摩托车每趟的的最大运力超不过一千枚,而且在满地碎石的山路上一路颠簸下来,至少会有一成多的损耗,把王世川都心疼死了。
和老车支书一样,交通闭塞成了红石湾养殖业目前最大的拦路虎。这些储存下来的鸡蛋再卖不出去,过几天就全都孵出小鸡了。
农家妇女尤其见不得浪费,每天看着丈夫王世川挖坑处理变质的坏鸡蛋,动辄几百几百的掩埋,卫兰心都碎了像刀割一样。如今但凡来茶厂卖茶的客户,或者是路过的村民,卫兰都会敞开仓库的大门,免费送人家鸡蛋,要多少给多少。
大成子这辈子最惧怕的食物有两样,一样是山芋,另一种就是鸡蛋了。
那个半年早中晚三餐,煮鸡蛋、各种花样的煎鸡蛋轮流作为主菜,吃的大成子都快从中闻出了鸡屎味。毛丫每周从老沙河中学回来讨菜,也是两罐两罐的对学校带,原本苗条清秀的小姑娘硬是被催成了胖嘟嘟的傻丫头。红石湾小学食堂全部鸡蛋也由茶厂免费供应,孩子们放开了吃,全天的消耗量也只有一百来个。
如今还只是王世川一家,已经搞成了这样。明年春天合作社各家养殖户的鸡蛋纷纷上市,每天一两万枚的规模,如果也运不出去砸在了手里,后果会很严重,每想到这些王世川就感到头大。所以他特地邀了老车书记和养殖合作社的各家社员,过来共同想想办法,这个问题该如何解决。
正在夫妻俩埋头拾鸡蛋的时候,大伙已经跟在老车书记的身后,来到了场院里。
“我的个乖乖,一个早上收了这么多鸡蛋!卫兰,这要值多少钱啊!”
看着卫兰和王世川每人挎着一大竹篮的鸡蛋蹒跚走出了茶园,老书记开心的迎上前去,拾起一枚鸡蛋摇晃了起来。
“老书记,今天都在我家吃中饭,我给你们做个鸡蛋宴!”
卫兰苦中作乐的招呼大家,惹得大伙都乐呵了起来,他家逢人就送鸡蛋的事情,早已在四里八乡传开了。
“卫兰,鸡蛋还能做出啥花样来?”
老书记看着卫兰吃力的样子,就吩咐旁边的社员小赵给她的鸡蛋篮子接了过来。
“卫兰做的鸡蛋菜,你们肯定都没吃过!青椒鸡蛋、腊肉鸡蛋、咸菜鸡蛋、菠菜鸡蛋、松菇蛋汤、茶叶卤蛋、鸡蛋摊饼,哈哈哈!”
王世川放下提篮,给所有的来客们散着卷烟,报菜名一样把卫兰做过的鸡蛋配菜全给抖索了出来。
“世川媳妇,咸菜还能炒鸡蛋?”
一位苏姓社员不解的问卫兰,那个时候乡村人家的做菜搭配还是很保守的,不像现在的大厨,啥样的菜、肉、调料都能糅合到一块。
“苏叔你不相信啊?中午我就做一道给你尝尝!鸡蛋先煎好盛上来,洗好的咸菜和作料下锅爆炒,最后再把煎鸡蛋倒进去翻个身,这道菜就做成啦!比红烧肉还要下饭!”
卫兰满心欢喜的解释着菜肴的做法,盆里盛着的几十个破损鸡蛋今天总算有用武之地了。
“相信,相信!呵呵。世川,如今都在忙秋种,你今天到底有啥急事招我们过来?”
寒暄之后,老苏自己摸了条小板凳在石台边上坐了下来。
“是啊世川,到底有啥事?”
老车书记招呼大伙全部坐下,也好奇的问了同样的问题。前天他就按照王世川的要求,在大喇叭里通知了所有养殖户今天开会,他自个也不知道王世川的葫芦里卖的是啥药。
“我家现在的情况大伙也都看见了,呵呵。老母鸡下蛋止不住,外边的市场也不愁销售,但还是有至少两成的鸡蛋砸在手里糟蹋掉了。明年这个时候你们各家的母鸡都下蛋了,我粗略估算了一下,每天的产量至少在一万枚朝上。我们大队没有供销社,老沙河公社、上河沿区的所有供销社加起来,这个量的零头都吃不下,所以我现在每次都是驮到县城去卖。到时候你们的这些鸡蛋怎么运到山外去,是个大问题啊!”
王世川挨个散烟之后,在大石台上坐了下来,详细说明了这次召集大伙过来的具体原因。
众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脑子里差不多都冒出了一个相同的感叹,没有路啊!
“王厂长,当初成立合作社的时候,你和车书记不是答应我们负责销售吗?不能销售还搞啥玩意合作社,害我们投了那么多钱进去!”
难堪的静寂之后,村民小于首先跳了出来。他家今年养了五百多只老母鸡,就等着这笔投资盖房子娶媳妇了,王世川提到的难处当真吓他一跳。
“销售没有问题,鸡蛋只要能运到山外,销售包在我的身上。鱼竿,我们现在的难题是运输,怎么运出去。”
王世川尴尬的笑了笑,感到好人难做啊。做好了没啥好处,利益稍微受到了损害,马上就有人不满意了。
小于是个瘦高个,平时社员们都以“鱼竿”呼之。
“鱼竿,王厂长都是为了大伙好,你讲的是人话吗?”
“怎么就不是人话了?我把老婆本都投进去了,他现在却跟我们讲鸡蛋运不出去,当初干啥去了?”
有人出来打抱不平,和鱼竿干了起来。
“老少弟兄,不要吵不要吵,呵呵。有困难大家伙就一起想想办法,运输也不是好大的事!大不了从水路直接运到电厂,再租用电厂的大卡车运进城,也就是少赚了点!哈哈哈!”
老车书记见此情景,赶紧起身打圆场,把剑拔弩张的气氛压了下去。
“老书记说得对,运输的办法有的是,今天招大伙过来,就是一起出出主意,想出个既能省钱又不误事的好法子。”
来的都是客,王世川可不想因为这件事和红石湾的社员们搞的不痛快。
“除非国家早日把进山的公路修通了!”
“那要等到猴年马月!”
“大卡车的运费那么贵,我们白忙活了,不合算啊!”
“世川,你平时怎么运输我们就怎么运输!”
又是一通的抱怨和喧闹,谁也没有整出个好办法来。
“我平时是把鸡蛋水路运到鲜花坪,再骑电驴出山的,每趟一千来个。每户人家如果都能买辆摩托卡搞运输,那所有的问就都解决了!我们组织个运输车队,不但做本大队的生意,也能接外边的单子!哈哈哈!”
王世川又散了一遍卷烟,卫兰已经放好了鸡蛋,给每人端来了现泡的热茶。
“你们的意见我都听到了,办法也有了!”
老车书记一直在静静听着大伙的讨论,这时候站起身来,做了个总结发言。
“车刚,你家老大不是一直想跑运输吗?现在就有一桩大买卖,从鲜花坪跑县城,每两天一趟,你家做不做?”
“只要买拖拉机找信用社贷款大队愿意作保,我家老大肯定干!”
车刚是老车书记的族弟,所以点兵点将也就首先从他开始了。
“大队不但给你作保,买柴油的油票也包在我的身上!”老车书记拍着胸脯道。
“干干!回去就跟你侄子说!”
车刚受宠若惊,他初中毕业的大儿目前待在家中没有事做,想跑运输又没有本钱买拖拉机,更怕车子买回来没有生意。没想到堂兄的三言两语就把问题解决了,也算帮了他家一个天大的忙。
“跑运输的车子有了,呵呵。老苏,老牛,你们两家子女多,各派一个工出来跟车,帮忙送货卖货,每天一块钱的工分,你们两家可有难处?”
老车向着人堆里的老苏老牛招了招手,征求这俩老头的意见。
“没有没有!车书记,真要是这样就太好啦!”
老苏和老牛感激涕零的答道,连连的哈腰向老车致谢。
“世川,我们就按每天一万个鸡蛋的量计算,你肯定能帮我们卖掉吧?”
老车支书又压低了声音回头问王世川,生怕大伙听到似的。
“至少一两年内没有问题,将来就难说了,到时候大伙一起来面对,肯定能想出法子的。”
鸡蛋在城市的行情王世川太清楚了,还是一种很紧俏的副食品,也是国家出口创汇的重要资源。
所以在县城的供销公司,基本上是敞开了收购。九拐十八巷的任何一个巷口,万把个土鸡蛋小半天就卖完了,每颗的零售价还会比供销社的收购价贵上一两分钱。如果不嫌路途遥远运到省城,一家大集体的食堂就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
“好吧,那我们红石湾大队的运输队今天就算正式成立了!世川兄弟一个外乡人能够处处给我们排忧解难,我们有些人还不知足,有本事自己干啊!鱼竿,你家要想退出合作社我绝不拦着,现在就可以走人!”
按照老车书记这样一通安排,所有的问题迎刃而解,还创造了一个旱涝保收的创业机会,给两户人家提供两个中等收入的就业岗位。令人不由想到了一本企业管理方面的图书,叫做《问题就是机会》。
其实很多情况下,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过程,也是一个发现和创造机会的过程。
问题解决了之后,老车书记开始对着小于猛烈开火了,没有留给半点的情面。
“刚才我也是一时着急,老书记你别生气,不退合作社,不管以后赚不赚钱,我都跟定你和王厂长了。”
鱼竿被老书记熊的无地自容,一个劲的陪着不是。
“有啥意见放到桌面上谈就是看得起我王世川,鱼竿,老书记在火头上,呵呵。吃饭还早,我们来陪车书记摸两圈。”
王世川出来圆场,也给足小于面子。
他所说的摸牌,是在江淮乡间广泛流行的一种纸牌游戏,规则和麻将类似,王世川、老车书记,和王元初老先生一样,都是这种游戏的牌迷。
暖冬的午后,在场院里晒着太阳玩上几局,别提有多过瘾了。
“鱼竿,你这叫忘恩负义知道吧,做人不带这样的。”
“知道了知道了,一会斗牌我给你放水,哈哈哈!”
老车书记继续批评着鱼竿,他的发火其实是做给王世川看的,王世川不生气,他也就借驴下坡了。
两张木桌八条长凳已经摆好,摸牌看牌的也是各就各位,所有的矛盾和问题,也都在纸牌的“哗哗”声里化为了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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