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
“齐铮。”这是真名。反正宫里估计都没几个知道还有个叫齐铮的皇子,宫外就更不用说了。
“从哪来?”少女问道。
“长安。”
“到哪去?”
“女侠好学问,这三个问题都是人类永恒的难题,发人深省,发人深省呐。”
此刻的齐铮不可谓不惨。头上鼓着大包,被五花大绑着以一个很别扭的姿势扔在一个的地上,他身处一个房间之内,四周围立着虎狼般的彪形大汉。
“找打?”
“敢问女侠,可否松绑再谈?”
“不行。”少女干脆的很。
“我头痒。”
少女扬了扬小拳头。“帮你抓抓?”
“唉…不瞒女侠,我尿急。”
少女举起斩马刀,跃跃欲试。“帮你斩了。”
齐铮听闻,分神了。
他无端想起小时候在宫里,他的父皇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还有这么一个儿子,召他觐见,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皇帝。
总之,皇帝牵着他的手,在御花园里散步,身后跟着侍卫和他的老太监。皇帝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只是走着。许久,皇帝突然在他面前蹲下,问他。
“你有什么想问朕的么?”
齐铮想了想,问出了一个他思考了很久很久的问题。
“太监怎么尿尿?”
他忽然有点想笑,当时问错了吧?
也许皇帝在等我问他“父皇为何从不来看我?”这种父子间的该有的问题吧。
但是,喂喂喂,你在期待什么?我的世界里没有父亲,只有这么一个老太监啊,你还能期待什么啊?
齐铮想到这里,扭头看向老太监。
老家伙倒是舒服的很,没有被绑着,还有椅子坐。
“女侠,似乎…不是很公平吧?”
“尊老爱幼嘛。”
“女侠,我就直说了吧,我家本是长安之中一小小富户,家中虽不敢说富甲天下,但也算小有银钱。京城大乱,我主仆二人趁乱逃出城来,走的匆忙,未及携取盘缠,女侠要是劫财,怕是没有。要是劫色…”
少女嫣然一笑“要是劫色怎么说?”
齐铮义正言辞“小生虽是落难,但总是个体面人…”他正了正腰背“还请女侠温柔一点。”
“噗…”少女笑出声来。“你倒是光棍,可惜财没有就算了,色你也没有。养着浪费粮食,来来来,宰了宰了。”她提起斩马刀,比在齐铮的脖子上。“放心放心,刀快,不疼。”
齐铮闭上眼睛。
“有什么遗言吗?”
“有。真他娘的…”齐铮想了想,“想不出合适的,算了。”
“住手!”门口传来一声暴喝,声如洪钟,吓齐铮一跳。他睁开眼睛,看到门口走进一位英武的中年男子,怒视着少女。少女仿佛被抓到调皮捣蛋的孩子一般,缩着头,吐了吐舌头。
真他娘的,祸水。齐铮想。
中年男子快步走近齐铮,蹲下给他松绑。齐铮站起身来,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他回头看了看老太监,发现老太监还是那副睡不醒的表情,于是他明白了,搞不清楚状况的只有他自己。
男子二话不说,单膝跪下,对齐铮行了个军礼。“臣裴冲见驾来迟,请殿下治罪!”
齐铮一愣,想起了这个人,启国曾经的威远将军裴冲。
之所以是“曾经的”威远将军,是因为他曾获罪为囚,全家被发配到了北疆戍边。而之所以获罪,朝中传言是因为他欲与大学士家族通婚,把女儿嫁给八皇子齐衡。这就让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四皇子及其背后的皇后一族深为忌惮,构陷他有意谋反。
那么,少女的身份就很好猜了。
“裴南风!”男子对少女怒喝道。“还不给殿下道歉!”
“凭什么,我…”少女不依。
“放肆!”
“对不起!”少女凶巴巴的喊道,同时对齐铮威胁的瞪着眼睛,偷偷扬了扬小拳头。
齐铮赶忙摆摆手“倒也不必,倒也不必…”
“混账!”裴冲抬手,作势要打。
齐铮拦住“大可不必,大可不必!”
裴冲这才作罢,又道“臣教女无方,请殿下治罪。”
治个屁罪治罪…咱就别瞎客气了。齐铮想道,我是皇子,又不是傻子。皇帝都没了,皇子算个屁,我这一老一少两个废物,你们人马齐备,我还治你罪?给我面子你叫我声殿下,不给我面子你转脸就能把我埋地下。
“治罪什么的就免了吧,劳你给我说说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启禀殿下,情况复杂,还容臣下稍后再与殿下详述。先请殿下沐浴更衣,好生休息一晚。待到殿下明日登基大典之后,一切自与殿下分说。”
“哦。”齐铮点了点头。“啊?”
“殿下有何不明?”裴冲问道。
齐铮回头看向老太监“老家伙,这个时候你还瞒我就有点没意思了吧。”
老太监起身,走到齐铮面前,为他整了整衣衫,道“少爷,当皇帝咯,咱们要发达啦。”
齐铮定定的看着他,又转头看了看裴冲,他又有点想笑。过家家呢?
“过家家呢?别闹,都挺忙的。要我说,咱们好酒好肉吃上一顿,你们再借我点银子,我跟老家伙接着赶路。山高水长,咱们江湖再会啊。”
“殿下这说的是什么话。”裴冲不满道“国难当头,都城大乱,逆臣贼子弑君罔上,皇族子弟十不存一…”
齐铮赶忙打断“不怕不怕,我家皇帝老子别的不多,就儿子多。十不存一那也剩不少。”
“殿下!”
“殿都没了,还殿什么下。你们就别折腾我了行不?”齐铮转头看向老太监,问道“你看我像作皇帝的料么?”
“咱可看不准。”老太监揉了揉眼睛,抠下一颗眼屎,又使劲看了看。“看不准,看不准。”
裴冲急道“殿下当真不顾父子之情,连陛下最后的遗旨也要忤逆么?”
齐铮有点无奈“我说你们这就有点不地道了。皇帝老爹死都死了,你们还要假传圣旨?”
“殿下请看,皇上圣谕在此,何来假传之说?”裴冲从怀中恭谨取出一物,看形制似乎确是圣旨无疑。
齐铮一愣,走上前拿过圣旨,打开来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皇天之眷命,继位人皇至今已二十六载。在位其间,不敢懈怠,竭力殚心,不愧辛勤。然,朕天资有亏,上未能开疆裂土,下未能使民安乐,有愧祖宗教诲。皇十三子铮,秉性仁慈,文韬武略,乃天纵之才,可承国之气运。故,朕今立诏,待朕龙御归天之后,传位与皇十三子铮。至时,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齐铮看完,合上圣旨。
他知道圣旨一定是真的。要说昏庸无道的皇帝陛下有什么值得称道之处,那一定是他的字了。“天骨遒美,逸趣霭然”,这是当世所有大书法家共同的评价,别人模仿不来的。
说来也好笑,胖乎乎的皇帝陛下的字,却被称作“瘦筋体”。
在位二十六载时立下的传位诏书,五年前。
所以原来是这样,原来皇帝根本没有忘了我这个儿子,他不仅没忘,还要把皇位传给我。齐铮摇了摇头。
五年前你就准备好死后要把皇位传给我了吗?不是传给能征善战的老大,不是传给文采斐然的老四,不是传给完美无瑕的老八。是传给我,你最无能、最没存在感、最…忽视的儿子。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是我呢?因为我才是你最爱的那一个?你最爱我,所以几乎见也不见我?你最爱我,所以让我成为一个连太监宫女都敢私下嘲笑几句的皇子?
齐铮直到这时才有些难过了。不是因为皇帝传位给他,他感恩戴德。而是因为直到此刻,他才清楚的意识到,他是有父亲的。
不是血缘上的,见不到的,意象化的父亲。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心里有他的父亲。这个父亲不仅心里有他,而且还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留给了他。
两世为人,他终于有了父亲。
然而他死了。
如果没有这场叛变,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皇帝病死卧榻,他在皇帝寝宫外随大流假模假式的掉几滴眼泪,心里盘算着等下夜宵是吃松子桂鱼还是吃水晶猪肘,然后司礼太监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诵读遗诏,他浑浑噩噩的登上皇位,从此三十宫六十院七百二十妃,生他娘的一百来个皇子公主,最后选那个最漂亮活最好的妃子生的小白脸儿子作太子。
但皇帝死了,死在叛军的刀剑下。说不定还被曝尸宫墙。那一身肥肉慢慢烂掉,最后只剩下森森白骨。
“父皇为何从不来看我?”此刻,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影轻声念道。
这才是你当年期待的吧。
老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