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远与黑袍被张将军带回地牢,扔进了两间相隔不远的牢房之中。牢房杂乱不堪,昏暗不见光亮,唯有老鼠吱吱乱叫与一众犯人哭喊之声,和地狱别无二致。
黑袍客被扔进牢房时尚在昏迷,张将军一把将其头上斗笠摘下扔在一旁。只见斗笠之下此人蓬头垢面,双目紧闭,脸色暗黑,脸庞轮廓如同刀削般棱角分明,让人感到一阵无形的肃杀之气。
张将军拍拍他脸,只觉得他一身酒气扑面而来,便吩咐两名跟随军士道“将这混蛋弄醒,由本将军先盘问盘问这死酒鬼。”
两名军士应道“是!”随即一人到黑袍客瘫着的身体后将他托起,另一人拨开挡着他脸的乱发,重重给了几个掌掴。铁林都禁军膂力过人,可这军士连连打了数下,黑袍客直如死了一般,没有丝毫反应。
聂远在自己的牢房中见得此景,心中暗道不好,连忙朝外大声叫道“三个军汉给我听着,那人是被叛军的细作下了毒。你三人速速让我察看如何解毒,不然若是误了大事,你等人头不保!”
张将军眉头一横,快步走过来用刀鞘在聂远的牢笼栏杆上狠狠敲打几下,又厉声呵斥道“叫什么叫什么?一会儿就轮到你!”他说罢又回到黑袍客牢房,见黑袍客仍是没有动静,心生疑惑道“莫非这家伙果真是死了么?怎地这般经不住吓唬?”
抽打黑袍客那军士见黑袍客浑若死人一般,也心生不安,连忙将他放倒在地掰开眼皮,又探探鼻息后对张将军道“将军,此人还剩一口气在,要不要……”说着他做了一个割脖子的动作。
张将军微微抚须,缓缓点了点头,那军士还未动手,张将军又忽然摆手道“且慢!先听听那小生说些什么,再杀此人不迟。”
两名军士应道“遵命。”随即便跟着张将军去了聂远牢房。张将军一入牢房,便对聂远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是什么人?夜半在秋水阁中鬼鬼祟祟有何图谋?若不速速从实招来,休怪本将军刀下无情!”说罢他一抽腰刀,又用刀背在胸甲上重重一磕,将刀身放在了聂远肩上。
聂远在刀口之下面不改色,从容若定地盯着张将军冷冷说道“与将军这般大愚大拙、大奸大恶之人,聂某无话可说,唯有引刀一快,不负了少年这一颗项上人头!”
张将军还未动手,他身后一名军士已然抢上前来怒骂聂远道“放肆!张将军精忠报国捉拿细作,岂容你这贼人胡说八道?”
聂远一向习惯让人三分,不去强争口气。可如今黑袍客生死难卜,非但自己寻柳青下落不成,昼思夜想的那些不解之惑便也不知该尘封到什么时候,聂远心中恼火,当下冷笑一声道“亏张将军也自诩‘精忠报国’,依聂某看,张将军好一个大愚大蠢、大奸大恶之人!你听信谣言、误捉好人是愚,耽误军务、浪费时间是蠢,串通细作、不忠于君是奸,知情不报、杀人灭口是恶!你这般愚蠢奸恶之人,亏得还在铁林都觅得一官半职,真是前所未有的天下之奇闻!哈哈哈,聂某见识,见识了!”
张将军口齿笨拙,只得将黑脸憋得通红,浓须倒竖瞠目骂道“本将军还用你这贼东西说三道四?看老子第一个砍了你!”
说罢他气血上冲,果真“啊”的怒吼一声,举起刀来做砍杀之状。聂远见得他果真要落下刀来,浑身一凛,心中想道“罢了罢了,我人在敌手,却不顾后果图了一时畅快,如此惹怒于他自然没有好结果。没想到身世未明却冤死在这狱中,只可惜再也见不到阿嫣,说不出想说的话了……”
此时刀在半空尚未落下的电光火石间,忽然听得牢房外有人大叫一声“张将军,刀下留人!”
只见张将军听到这个声音脸色骤变,一边连忙放下了腰刀,一边口中喃喃道“他来做什么?”
聂远晃见张将军惊慌失措的神情,心知他必定十分畏惧到来之人,心中暗道“莫非是柴荣设计来救自己了么?可这京城不必潞州,并非是昭义军的地界,柴荣又调动了哪方势力?”
容不得聂远多想,那喝止张将军之人已快步迈入了牢房中。却见此人背悬弯弓,腰佩唐刀,一身耀目明光铠,身材高大,器宇轩昂,两名随从也都神采奕奕,跟随其后。
张将军尚且没缓过神来,只得先拱手行礼道“不知李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那李将军也拱手还礼,随即朝张将军微微笑道“唉~张将军不必自责,铁林都有巡城治安之重任,捉拿小毛贼这些琐事伤体劳神,也是难怪。不似我们从马直只需伴随陛下征战,都是些砍砍杀杀的活计,可比张将军轻松得多了。若非如此,李某也不会有功夫四处走动。”
“从马直!”聂远听了这李将军自报家门之后,心中暗暗吃了一惊。要知后唐诸军之中,除去符彦卿所掌边军骑军和高行周所掌昭义骑军,这从马直便是后唐首屈一指的骑兵军队了。不同于前两支骑军,从马直乃是皇帝直属的亲军,独立于所有军制之外而直接奉命于皇上。
这便说到五代军制,皇上忌惮于地方军镇兵骄将横,往往设立多支直属军队来威慑诸军,因此各类幡号层出不穷。皇帝身边禁军之上又有牙兵,牙兵之上又有亲军,因此隶属于禁军铁林都的张将军见到亲军从马直的李将军,不论军职如何,都只得礼让三分。
张将军心里明白李将军有意贬低哂笑于己,虽早已在心里暗骂了眼前这李将军十几遍,脸上却只得毕恭毕敬道“李将军每每亲冒矢石护卫陛下东征西讨、南征北战,功莫大焉,末将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话未说完,身后的两名兵士却已愤愤不平,张将军连忙回头使个眼色将他二人拦住。
李将军拍着张将军肩膀,朗声笑道“张将军休得过谦,你我都是为陛下效力,何分彼此?”
“不知李将军大驾光临,所为何事?”张将军疑惑道。
说到此处李将军叹口气道“军情紧急,陛下已经决定离京亲征,我特来提醒张将军速速率领本部军士就位,为陛下开道出城做好万无一失的筹备。”
张将军尚且心有疑窦,捻捻胡须眯眼问道“请恕末将冒昧一问,末将不过是铁林都中一名裨将,以往的军令往往由上级传来,此次为何劳烦贵军李将军亲来传令。”
李将军望望四周,故作低声道“不瞒张将军,如今军情已经紧急万分,陛下亲诏从马直加急传令诸军,若是逐级下发岂不误了大事?”
张将军忖度了忖度其中利害,若果真是陛下亲征,他这一耽搁定是杀头的大罪,只得将信将疑道“多谢李将军,末将这便去整顿本部军士……李将军,末将还有一事这小生与那边牢房里关着的是叛军派来的细作,该当如何处置,还望李将军示下。”
李将军若有所思,缓缓说道“且先扣在地牢,待到得胜归来再行处置罢!”
张将军虽心里不愿,也只得应了下来。他随即转过身狠狠盯了聂远一眼,又招呼两名随从军士道“我们走。”
张将军三人前脚刚一迈出了牢房门槛,李将军意味深长地看了聂远一眼,又吩咐守牢兵士将牢房锁住如常,也后脚离开了地牢。
却说李、张二将军刚一走出地牢,迎面遇上一队铁林都军士骂骂咧咧地押着一名大汉走来,这大汉缺了一只左耳,右臂混似无骨般吊在身上,正是大漠七兄弟的狼老三。
押送的为首军士朝狼老三“呸”的啐了一声,又上前向张将军拱手道“末将奉将军命令去捉拿此人,哪料到这人刀法了得,在他手里折了好几个兄弟。亏得他断了一臂,兄弟们才将他拿下,请将军处置。”
张将军点点头道“眼下本将军军务繁忙,你且先将他押入地牢,本将军日后再来处置。”
那军士应了一声,又令属下将狼老三押进了地牢。
狼老三被押来之时,聂远正在地牢中回想那李将军样貌和来历。他思来想去不得其果,只得将其放下,悠悠倚在了墙角胡思乱想了起来。
他一闲下来,柴嫣的身影便从心底某个角落飘然而出,又在心头萦绕不绝。他想起自己此次秋水阁一行一事未成,反而自己被人摆了一道,陷入了禁军地牢里,此番事了之后见到柴嫣,也不知她会不会取笑于己……想到柴嫣他汕然一笑,心境稍宽。
地牢之中不见亮光,恶臭无比,聂远又身体疲惫,他此时一边心头念着柴嫣,一边又担心黑袍客就此死去,却又无计可施,不觉间竟沉沉睡去。
不知如此睡了多久,聂远忽然听得周围一阵嘈杂喧闹,吵得他悠悠醒转过来。聂远起身走到牢笼边上向外张望一番,才知是狱卒在逐个牢房发放饭食,聂远猜测自己大概是睡了整整一天。
聂远伸头望了望黑袍客所在的牢房,却见他此时正在墙角安坐,脸上暗黑之色犹未完全褪去,但似是已无性命之忧。
聂远轻轻叹了口气,领了狱卒发来的饭食,却见只是一碗脏兮兮的稀粥。聂远用身上衣衫擦了擦手上污秽,又将破碗举过头顶,小心翼翼地用指缝滤去其中脏污杂物,只喝下些许脏水解渴润喉。
接下来的一夜过得无比漫长,聂远眼看着牢中诸般景象,心想自己离开以后,定要与柴嫣开一番玩笑。
该如何开这个玩笑好呢?……柴嫣每到一个地方便喜爱将此处游玩一周,不如陪她将洛阳八大景看遍,再告诉她自己比她多看一景,却不曾带她同去。
聂远已经想到了柴嫣嗔怒起来时,微微发红的那张俏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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