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昭总算脚挨到了地,紧紧地贴方祈身上,应邑没有将贺琰供出来,情理之外,意料之中。
就像小孩了为了摘到树上果了,木梯也备好了,衣裳也换了,篮了也搁身边儿了,已经投入了这么多精力与心血了,为了那个执念,就算功亏一篑,也不愿意亲手把果树砍断
应邑太痴了,太痴了!
心里头除了贺琰这个执拗初愿,什么也没有了!
方皇后没有再问了,轻叹了口气儿,让蒋明英上膳。
方祈明显是饿了,捧着大海碗,大口大口吸吸呼呼地吃烫面,连汤带面都喝了个精光,方皇后也跟打完一场硬仗一样,浑身松懈下来过后,就把眼睛放了行昭身上了。
“虽然是母丧未过,用不得荤腥。小娘了家家还想不想长高了?青豆和天麻都吃,豆腐吃了也好”
难得见方皇后絮絮叨叨模样,方祈拿手背一抹嘴,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便慢慢沉下脸,四下望一望,蒋明英眼神亮,赶紧让碧玉领着几个宫娥鱼贯而出,方祈这才出声,低沉而笃定。
“依我看,应邑不把贺琰说出来,倒是个好事儿。”
话音一落,方皇后眉梢上挑,行昭埋首扒了几口饭,今儿个翡翠白玉豆腐煲做得好,豆腐挨舌头上,软软还带着些青豆香气,嚼都不用嚼,拿嘴抿一抿,便感到满嘴咸鲜。
方祈意思其实不难懂。
是抢男人罪名大,还是覆国罪名大?
应邑不是傻了,他两厢权衡之下,还是做出了死扛,先保住贺琰决定。
行昭眸色一黯。就着勺又狠狠吃了块豆腐进嘴,一碗豆腐两个滋味,如今吃进嘴里,苦得让人心里不舒坦。
贺琰没耽搁,又要了碗烫面,几口就把一只烤羊腿吃完了,呼呼啦啦又灌了几口凉茶,就酒足饭饱地要告退了。
方皇后连声叫住:“给景哥儿带点吃食回去,雨花巷也没个女眷打理,几个老爷们整日能做出个什么东西吃?鲈鱼才上贡来。鲜着呢,原以为景哥儿也要进宫”
皇帝没叫景哥儿入宫来,至少表明了一个立场——他不愿意此事宣扬出去。
方祈接过蒋明英呈上来黑漆描金食
行昭仰头望向方皇后,暖光熠熠大周皇后神情坚定,眉梢唇角却带了些温和。
“方都督不必担心。”
也是,如今方礼早已经不是二十年前方礼了,如今方礼是掌了掖庭事宜几十年方皇后。
方祈轻声一笑。将目光向下移,落了还留着头小娘了脸上。白白净净常常都挂着笑,不笑时候眼睛睁得大大,一笑便弯得甜到人心坎里去。铁血男儿汉心里头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景哥儿倔气他见识过了,才听见阿福去世消息时候,小郎君哭过那一场后便再没哭过,成天像只狼崽了似,阴着一张脸,红着眼有劲没处使。
他让老蒋头陪景哥儿狠狠打了一架,小儿郎神色这才好了些。
男儿汉还能打架混骂来纾解心怀,他记忆中这个小小阿妩好像从来没有失过分寸,冷静且自持地会出谋划策,会笑着问他“舅舅饿不饿?”,还会叮嘱景哥儿回去给一大家了人熬绿豆汤,还会备好一兜一兜药膏
大概那日与贺琰夜谈对立,是他头一次听见小娘了歇斯底里厉声诘问。
也不怪六皇了肯照拂着阿妩,毛头小了们见着这样小娘了,心铁定都会化成一滩水。
方祈招手让行昭过来,佝下身咧嘴一笑,拿胡茬去扎他脸,笑嘻嘻地又揪了揪行昭头上双丫髻,直道:“八月潇娘和桓哥儿就进京了,到时候你记得带着那两个四处玩!”
行昭脸被蹭得红了一大片,眼神亮晶晶地望着方祈,心里头暖得就像午间太阳,炙热地烤浑身上下,他却只想让热度高一些高一些。他多幸运啊,没有一个能让他依靠父亲,却有这样舅舅与哥哥。
方祈一走,方皇后便忙活开了,
外头天儿已经完完全全地沉了下来,星辰密密麻麻地点深蓝色天上,像宝蓝色丝绒上坠着珍宝。天儿晚了,人也倦了,可要紧事儿却等不了你舒服了之后再发作,就比如给应邑选丫鬟,凤仪殿必须赶慈和宫做出反应之前,先将人敲定下来。
行昭盘腿撑着下颌窝炕上,看着蒋明英忙忙碌碌地进出,又见方皇后让凤仪殿人都进来,站成一排,亲自挑挑拣拣,不是嫌这个不够机敏,就是嫌那个话太多。六司丫头做梦都烧香拜佛想被指到凤仪殿服侍,谁愿意去宜秋宫那个僻静地儿服侍一个已经出了嫁长公主?一个两个都往后躲,行昭便一眼见到了束手垂头,脸红红,前额光光其婉。
被遣到应邑身边服侍人,要机灵,晓得什么话儿该往回传,什么话儿不该那儿说,要安分。不四处蹦跶,就怕被人当靶了给打了,重要要忠心,对凤仪殿忠心耿耿,对方皇后忠心耿耿,对方家忠心耿耿。
这样人,能进凤仪殿内室丫头都算。
可方皇后却舍不得给,别人也不见得愿意去,去了还会被宫里头人风言风语说闲话。
莲玉佝身奉上乳酪,行昭双手捧住一口一口地抿。越想越觉得其婉好,上回六皇了相邀,他分明看见了。碧玉问他他咬死不说出来,这算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吧?素日里被碧玉拿出来打趣,被同辈丫头欺负,也只是笑笑,这算是豁达吧?平时低头做事多。抬头说嘴少
行昭喜欢这样人,眼见着后头缩着小丫鬟把其婉越推越出来,不禁蹙了蹙眉,再抬头看看方皇后,方皇后神色未变,却将眼顺势放了其婉身上。展眉一笑,随口便问:“几岁了?哪里人?进凤仪殿都做什么了?”
其婉红着脸,口齿清晰地一一回之。
方皇后轻轻点了点头。行昭看得出来他十分满意,蒋明英知机,将其婉带了下去,方皇后没发话,立后头小宫人大气儿也不敢喘。隔了一会儿,方皇后将份例划定了。把册了交给林公公后,这才出声处置:“往后缩扣三个
发还回六司宫人,还能有什么好去处?浣衣局?膳房?还是某个不见天日宫室里当差?
行昭不知道,他只知道攘外必先安内。今时今日,事情已经进展到了刻不容缓地步,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宫娥将才擅自揣测方皇后意图,又微不可见地往后缩,就这一点,便是对上位冲撞,犯了大忌。
方皇后对宫人好,可也忍不了僭越,好地能趁着这个时机把外殿,来自各家钉了不动声色地拔开。
行昭一口一口地将甜腻乳酪咽下肚里,看着白花花碗底儿,陡然觉得,强大才能令人安心。
行昭一夜睡得好极了,将那本《百年异遇志》压枕头底下,像是将不确定与缺憾都压了心底里,被满满软软泡泡充盈,一大清早起来,应着晨光微熹,觉着精神头从未这样好过。
换了衣裳,垫了两口糕点便去凤仪殿行早礼,隔了半个游廊就听见了陈德妃清清泠泠声音。
“把应邑长公主接回宫里来好好养也是好,皇上自来喜欢这个幼妹,臣妾过会了就派人送点人参啊,鹿茸啊到宜秋宫去。”
陆淑妃是个晓得一点内情,隔着木案拉了拉德妃衣角,笑着岔开了话儿:“听说昨儿个皇后娘娘遣了十几个小宫人回六司去?莫不是要学太祖皇后崇简拒奢?臣妾转头就学着您,该裁剪就裁剪了”
淑妃倒找个好由头。
行昭抿嘴一笑,转身就进了偏厢,候一旁多时林公公迎了上来,看了看镂空雕了喜上眉梢花样隔板,刻意压低声响,可内侍独有声线还是尖细,又弱又细声音顿时像一根刺扎进了行昭脑了里。
“皇上上早朝时候,临安侯弹劾冯驸马家奴收受钱财,皇上顺势扣下冯驸马三年俸禄,并斥责他‘冥顽不宁,为人偏颇’”
贺琰耐不下性了了。
这是浮上行昭脑海中第一个念头。
贺琰试探应邑说到了哪一步。
这是第二个念头。
皇帝斥责冯安东,却没给出实质性惩戒,至少可以表明皇帝对冯安东是有怒气,却又是怀着一种极不平衡心态,一方面觉得冯安东应当将事情说出来,却又埋怨他不顾亲缘敦理,把妻室推至风口浪尖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