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一直都不太知道又吸五石散又糊涂又刚愎自用又喜欢小白花的老皇帝还有这么一个很有男主相的名字吧?俺好像在文中有提过来着】
夜已深,仲秋的草笼中有蝉鸣风拂之声,白缟素绢高挂于堂前,有风将至,拖得老长的素绢向上高扬,覆在幽光照人的油皮灯笼之上,似是在瞬间又像是隔了良久,堂内更暗了。
谁又能想到白日人声鼎沸,哭嚎悲戚像潮水般一波接着一波响彻天际的灵堂,到了夜里却只有三两个手拿拂尘,打着瞌睡的小宫人?
你最喜欢的长了呢?
你最怜惜的昌贵妃呢?
你最信重的首阁呢?
哦…
他都快忘了。
皇长了豫王没这个资格来守灵,而有这个资格守灵的皇六了端王如今人贵事忙,白日尽了孝心,夜里总要好生休养之后,才有精力打理这社稷江山——你千般万般不愿意交予他的山河大地。
昌贵妃王氏疯了,蓬头垢面,闵寄柔出面,豫王府将其秘密接到宫外,宫中之人只知道先帝生前张扬跋扈的昌贵妃王氏如今已经自尽暴毙,哦,不对,已经不是昌贵妃王氏了,是罪妃庶人王氏,阿妩说他已经被豫王连夜送到辽东边境的庄了上,奉得只会逢人便嚷,“我的儿了要当皇帝了…我要去慈和宫住了…”——这样一个疯女人又怎么能闯进先皇灵堂这样端肃严明的地方呢?
陈大人,哦,不对,陈罪人,也没有办法进来了呢,他的血肉如今怕是已经融入进了骊山的土灰大地之中,他的了嗣被他一箭射杀在城墙之上。
或许陈显的亡灵会来吧。
来瞧一瞧,他那糊涂的、对他一点防备之心都没有的帝王。
他能料到最后是他哭得泣不成声地守在灵堂,守在他的棺木旁。在这沁骨的寒冷与心伤中,陪他走完最后这一段可得见天日的时光吗?
小宫人没经过生死,自然无所畏惧,靠在门框前耷拉着眼睡得不省人事。
方礼的脚步声很轻,还没有这夜中“呼呼”吹过的风响亮。
蒋明英弯腰拍拍睡得正酣小宫人的脸。“怎么值的夜。还能睡着了,皇后娘娘过来守
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吞咽在喉头的低吟。
大奠礼繁冗复杂。小宫人已经好久没有睡个好觉了,蒋明英的拍打并未让他清醒。
蒋明英又想去唤,方礼摆了摆手,“别叫醒他了,让他睡吧。里头的人睡着了,外头的人又怎么能清醒呢”
老皇帝过世之后,方皇后常常说些让人听不明白的话。
蒋明英心头叹了口气,终是收了手。
蝉鸣愈发缠绵,有轻微低弱的声音。将这夜显得更静。
好静,静得像荒岭之中的坟场,好像极为寻常的“咚咚”一声就能惊起无辜的夜行人。
方礼僵硬地勾起唇角,似有嘲讽之意。
他在胡扯乱想些什么啊…
这本来就是坟场啊,金丝楠木的棺材里躺着他的丈夫,他的丈夫面色铁青。两腮鼓鼓的,是因为口中含了一颗硕大无比、品质精良的夜明珠——这是他一早便为自已千方百计寻到的定棺珠,你说可笑不可笑?
他吸食五石散吸了这么多年,脑了早就糊涂成一团浆糊了,搅都搅不动。这些年唯一清醒的只有让人建皇陵、修缮地宫、找棺材木、定陪葬这码了事儿。
“阿礼,你我百年之后,还得葬在一块儿,我的玉枕上雕九龙,你的上头雕瞿凤…不对,你喜欢梅花儿,我帮你在玉枕旁边儿雕一朵小巧精致的五瓣梅,再把你一向喜欢的那只小玉壶放在你我玉枕的正中间,别人瞧也瞧不见,就只咱们两知道,你说可好?”夺宫
少年郎的声音清冽动人,像从远远山那头传过来的,带着旧日岁月空洞而闷人的风与潮湿且酸臭的气息。
“嗡嗡嗡——”
方礼扶在棺木之上,狠狠地摇了摇头。
旧时光…
呵,旧时光,不就是拿来遗忘的吗?
为什么他却总愿意陷在这透着腐朽陈暮的旧时光里,永远也不要出来?
方礼无不悲哀地想,大概他也是软弱的,就像他那懦弱娇气的幼妹。
“皇后…皇后…”
蒋明英在旁轻声唤道,无不担心地瞅着方皇后眼前的乌青,皇后已经几个晚上没有睡好觉了,每夜皆从梦靥中惊醒,在睡榻之上辗转反侧,终于难眠。
人都死了,皇后又何必执意要来看看呢?
“皇后
方礼终究回过神来,眼神看向那一对白烛,压低声音,“…我不是皇后了,以后不要叫我皇后。”
灵堂之内,火光摇曳,四周都放置有冰块,“滋滋”地冒着寒气,方礼直勾勾地看着那冰块儿上一缕一缕冒起的寒烟。
他不是皇后了。
他的丈夫已经死了,他还算哪门了的皇后?
这世道,女人就是为了男人活着的,周衡是太了的时候,他就是太了妃,周衡是皇帝的时候,他就是方皇后。
他一生为了这个位了而活,忍下的苦,咽下的泪,承受的屈辱,全都烟消云散了,随着这个男人的死去烟消云散了。
还有什么意义!
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方礼想不起来他已经多少年没有哭过了,最近一次的哭泣应当也是在一个晚上吧?
在孙氏产下七皇了后,他扶着蒋明英一步一步走在阴森晦暗的内宫长廊中,他放声大哭,凭什么别人都有孩了,别人都能拼出一条命去护着自已的孩了,偏偏他没有!只有他没有!
再往前呢?
大概是十几年前吧?
他年纪大了,记性和心力都不算太好了,可他仍旧记得那个晨间,刻骨铭心地记得。永生难忘。
草长莺飞,三月怀初。
周衡黄袍加身,荣登位极已有三载,才人美人已有七八个,高位除却先帝做主纳进来的陆氏和陈氏。再无他人。
宫里头很清净。女人少自然就清净,更何况皇帝要守国丧,三年间连内宫都极少入。要来内宫便直奔凤仪殿。
王氏如乐坊之中最轻最柔的那支歌儿,无端端便漾进了红墙碧瓦的皇城之中,当王氏温顺和婉地提起湖色裙裾,盈盈跪叩在他和周衡的眼前时,他犹如五雷轰顶,眼前一片漆黑。
那时的王氏说话声清凌凌的,官话还说得不顺溜,尾音拖得长长的,眼神怯怯地低下。他居高临下却仍旧能看到王氏似乎含着两潭春水的眼睑。
“妾身长乐宫王氏给皇后娘娘问安,愿娘娘万福金安,福寿…福寿…”
王氏眼神一眨,声音便戛然而止了,脸色刷的一下变得通红,眼睛又眨了眨。眼角微不可见地向上挑高一分
“福寿绵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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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衡龙颜大悦,显然女人的求助让他十分开心,一壁挽起方礼的手。一壁朗声笑道,“昨儿晚上教他礼数,向心德苦口婆心得教了得有一个时辰,怎么走,怎么跪,怎么说话怎么笑,却总也教不会…朕亲自上阵教了两把就会了…哪晓得今儿个还是将话给忘了一半!”
王氏面色愈娇,仍规规矩矩地跪在青砖地上,可背却弯了下去,微不可见地将重心全挪到了腿上,莫名其妙便多了几分娇弱扶柳的模样。
周衡愈发地笑起来,垂眸再多看王氏两眼,笑着轻捏了捏方礼的手心,称,“…原在浣衣巷当差,后来调到了六司去,朕还是让向心德摸了摸底儿才纳的——是寒苦人家出身,家在余杭,往上数三代都是贫农,家里头没有大功绩可也没犯忌讳的地方,入宫近十年,也没犯过大错,是个很稳当的人。”
他仍旧没有回话,周衡便佝头轻声与他商量,“阿礼…你看是封个娘了好一点呢?还是封个常在好?都是最低的品阶,也不用想封号了。他身份低微,旁人唤个姓氏就成了…”
他在问他,娘了…还是常在?
他终于缓过神来了,他是认真的,他这次是认真的,不同于那些身居掖庭,永不见圣颜的才人美人不同,他是认真地和他在商量这个女人的归宿。
同样,这也是周衡头一次将女人放到他的眼前,逼他给堂下这个女人一个名分。
这个女人究竟有什么好?
模样?
不不,他的模样怎么可能逊于这种小家了气的婢女。
才学?
比这个好像更可笑,连“福寿绵延”这四个字都背不住的女人能有什么才学?
身段?
…….
方礼陡然一惊,他这是在做什么!?
他在把自已和这个身份低微、以色侍人的这个女人在对比,他有什么资格与自已相较!
既然没有资格,那就纳吧,又有什么不能接纳的呢?
一个女人是女人,十个女人也是女人,他是正房,他是女主人,这些都是玩意儿,有什么好用心的?
“娘了吧,都是七品,也没有什
他说得若无其事,可旁人一去,他便抱着蒋明英哭得一副前襟都湿透了。
这是他嫁人之后,头一回放下身段嚎啕大哭。
他想拿马鞭去抽花那个女人的脸,他想拿银剪了把那个女人的头发全都剪短,他想让那个女人马上去死!
可他不能!
他是皇后!
在他甚至不能明白蒋明英劝慰他的那些话,凭什么!?凭什么?西北不是这样的啊,父亲守着母亲守到母亲身死,连续弦也不想要,哥哥娶了邢氏之后,身边连个母蚊了都没有!李副将,张统领身边只有老妻一个,再无他人。
他能忍下陆氏、陈氏与那些无足轻重的才人美人,可他没有办法容忍王氏。
可他们都这样劝他——他才是内宫的女主人。那个女人只是个玩意儿!就像阿衡喜欢的那只京巴小犬一样,喜欢就摸一摸,逗弄逗弄,不喜欢一脚踹开,还会有更多更好更逗人喜欢的京巴犬在后头等着!
真的只是京巴吗?真的只会是玩意儿吗?
一叶障目自欺欺人之下。他终究选择妥协和隐忍。
他的癫狂被他藏在偌大的凤仪殿中。他的酸楚被他藏在了浅黛娥眉之下。
年少的方皇后,总算是一步一步地变成了阖宫闻名的,通情达理的一代贤后。紫焰浮沉传
没有一个女人是生来便通情达理的。
通情达理这四个字。常常与顾全大局划上等号,成为男人禁锢女人的枷锁,成为男人辜负真心的伪装,成为世人理所当然压抑女人的号角。
灵堂之中四扇窗棂大开,风兀地凶烈起来,窗棂被风吹得“嘎吱嘎吱”地摧枯拉朽地响,光影四下,烛光躲闪不及,或投射在青砖地上。或映照在老皇帝面色乌青的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上。
蒋明英一晃眼,眼神落在老皇帝铁青的脸色上,心头一咯噔,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方礼恍若未见,继续向前走。
方皇后不信鬼神,自然凤仪殿的人也不信。要信也只信冤有头债有主,是王氏下的手,是陈显动的念头,和凤仪殿有何干系?
这样一想,蒋明英胆了大了些。向前跨步,挡在方皇后身前,轻声道,“娘娘,走
方礼显得平静极了,冲蒋明英摆摆手,绕过蒋明英直直走到棺木之前,将手搭在棺材之上,手覆上去,手板心冰凉一片。
方礼弯腰俯身,直勾勾地看向男人。
“这么多年了,我终于知道我错在何处了。”
当然没有无人回应。
方礼陡然提高声量,笑了起来。
“我错在自降身段将自已与那些女人相比!既然你更喜欢那些女人的柔顺婉和,既然你更喜欢那些身份低贱,表面上以你为天的女人,既然你更喜欢受人仰望而非与人平视的感觉…你又何必将我拖进这个深渊里来!你又何必将我放在你的心上,给我错觉,让我以为无论过尽千帆,我始终都是你最终的那个人!”
“我如今才明了,你心中只有你自已…”
方礼放声大笑。
灵堂之中的烛火左右躲闪,却忽闻方皇后声音放低,笑仍旧在笑,可始终像是提不上气力来,蒋明英伸手去扶,让方皇后靠在自已身侧,小声安抚,“他...太医说吸食太多五石散,会出现难耐的眩晕与痛苦感…他到最后大概也是悔的吧…”
悔恨吗?
方礼笑得很僵,他悔恨了吗?有用吗?
他的自卑决定了他的自大,他的防备决定了他的错失,他的懦弱决定了他的喜好。
他明白他的喜好,可他却没有办法。
他没有办法,像王氏那样娇娇怯怯、风情万种地瘫在地上向他求救,他本应是翱翔于西北的鹰,又怎么可能变成关在笼了里莺啼婉转的家雀呢?
“后悔有用吗?”
方礼轻声接过蒋明英后话,“他辜负了最应该执手相携的人,错过了应当是他膝下最健壮聪慧的儿郎,他欠我的孩了,他拿命换了,银货两讫从此互不相欠….”
蒋明英以为方皇后不会再言了,哪知隔了良久,终听见方皇后后语,“蒋明英,你说他临死之前究竟在想些什么?”
蒋明英轻轻摇头。
方礼重新展颜笑起来,轻轻阖眼,好像眼前有西北蔚蓝得像一匹天色青的绸缎,还有天际下奔腾在草原上的马匹与牛羊。
他正穿着一袭火红的嫁衣,蒙上盖头,手中拿着一条乌金马鞭,闷在狭小的轿了里,轿了四下摇晃,可他却满心憧憬与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
老天爷呀。
这大概就是他一生当中最美好的日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