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墓笼罩的世界树在海面上投下了辽阔的阴影。巨舟劈开波澜,向前驶去。
照不见光的海面出奇的严寒,风浪中夹杂着白沫般翻涌的冰雹的雪。身后的雪山宛若接天的屏风,绵延不知尽头,眼前的世界除了海水之外再无一物。
慕师靖独立舟头,穿着袒露肩背的黑色礼裙,套着御寒的玄丝薄袜,她望向远方,衣裙的下摆像是风中翻涌的海浪。
她看着茫茫大洋,生出了疏离之感,她总觉得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不是神山,而是一个陌生的世界。「我们真的离开了吗」
慕师靖望着海浪的鳞爪,感到了不真实,她捏了捏自己的脸颊,说:「我总觉得,我好像还是在做梦。醒来之后,我们还在地宫里,没有太阳也没有星星,你还在闭关,而我还在等你出关。」
说着说着,慕师靖的眼睛又红了。
世人总以为,修道者年龄越长,道心也会越古井无波,但百年过去,她却比过去更为敏感脆弱,患得患失。
慕师靖听过一个故事,故事里说,整个世界都是一个大妖怪想象出来的,妖怪想象出了世界的所有细节,欺骗众生。众生以为的自由,实则是妖怪梦魇般的操纵。
「不喜欢这样的梦么」
林守溪抓住了她的手,将她轻轻搂入怀中。
慕师靖嗅着他衣裳间的草木香气,紧绷的身躯渐渐放松,少女的螓首埋在他的肩弯轻轻厮磨,最后咬住他的耳朵,说:
「喜欢。」
「那就当是做了个美梦。」林守溪笑着说。慕师靖嗯了一声。
「我们已经离开了灰墓,你随时可以破境了。」林守溪又说。「我不要。」慕师靖摇了摇头。
「为什么」林守溪问。
「我要是还破不了境,那美梦不就成噩梦了吗」慕师靖问。「怎么可能」
林守溪能感知到,怀抱中的少女就像是经历了无数场暴雨的池塘,蓄着数不清的水,只要她愿意,随时都可以变成一整片湖泊。
「就不要。」慕师靖任性道。
不知为何,曾经令她朝思暮想要摆脱的元赤境,如今又成了某一种执念,仿佛她百年经历的欢愉与酸楚都刻在了这恒常未变的元赤境里,她一旦离去,就是与曾经的自己彻底话别。
她已经拥有破境的能力,但她需要时间来平复自己的道心。「嗯。」
林守溪也理解了她的心情,说:「师靖元赤境也无妨,我们并肩作战很厉害就行了。」「算你识相。」慕师靖说。
「那当然,我们可是天作之合。」林守溪说。「才不是。」
慕师靖忍不住抿唇一笑,她在他的耳畔呵了一口气,说:「我们现在是百年好合。」林守溪双臂用力,将少女抱得更紧。
慕师靖嘤咛一声,未作挣扎,任他紧拥。半晌。
海风带着一丝久违的暖意吹上面颊。慕师靖轻颤着睁开了眼眸。
她看着眼前的场景,整个人都愣住了。「怎么了」林守溪察觉到了她的异样。「看那里。」
慕师靖指向他的身后,痴痴道。
林守溪以为又有邪神从漩涡中出世,不由警惕,可当他皱着眉头向后看去时,却与慕师靖一样,痴住了。
大海像是被一柄巨斧劈开了。
一条光暗分明的交界线切割着大海,他们身处的那一半昏暗混沌,另一半则充斥着光线,那是铺天盖地的光,将每一片海浪都照得波光粼粼,极为耀眼。林守溪与慕师靖都生出了一种错觉:冰舟只要越过这条分界线,就会被消融在雪白的阳光里。
冰舟乘风驶过。平安无事。
光芒笼罩之时
,慕师靖像是一只畏光的小幽灵,紧紧地缩到了林守溪的怀里,她将脑袋埋在他的胸膛间,不敢探头张望。
林守溪一遍遍地抚摸着她的长发。渐渐地。
慕师靖听到了鸟鸣声。
她这才微微偏过脑袋,看向天空。
海鸥在蔚蓝的海天间飞来飞去,雪白的翅膀仿佛裁剪下来的云,金光粼粼的海面上,时不时有鱼飞跃出水面,追逐冰舟。风带来了遥远的鲸唱与暖意,一切那么不真实,仿佛是神明赐予的美梦。
慕师靖无法理解,为何这片海能拥有这么多光线,她呆呆地凝望许久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
一原来,世界本就该如此明媚。
他们都经历过毁天灭地的浩劫与风暴,但今日,他们从百年的地宫生活中走出,却被最寻常的阳光深深震撼。
「我居然被阳光吓成这样,这也太丢人了。」
慕师靖沐浴在光中,用力地呼吸着空气。接下来的几天,她常常抱怨此事,并嘱咐林守溪,以后绝不准告诉其他人,否则就和他没完。
林守溪答应下来,却也趁机索要了封口费。海浪冲击着冰舟。
林守溪也冲击着慕师靖。
少女与海水一同发出浪花的啼叫,在辽阔的海天之间交织成最美好的乐章。浪潮涌动,水花飞溅。
这是接下来一个月的主旋律。
他们在无垠的大海上漂泊,白天沐浴阳光,夜晚遍览星河,他们发现了许多海上的孤岛,孤岛上生长着许多未知的生命,它们生活在世界的另一面,生活在与世隔绝的乐土中。
这些孤岛上,无一例外生长着一棵参天树木。
这些树木与神桑树极像,它们的种子同样来自于「原点」。
望着一棵又一棵耸立的树木,林守溪不由再度回想起死灵雪原的所见。当时。
他们看到了原点的残躯,那是几乎占据了整天天空的阴影,它像是一株膨胀了数百亿倍的海葵,薄光中可以看到无数修长的触角,触角上挂着一具又一具残破的尸体,数以亿计的尸体爬满了海葵的身躯,像是拥挤在它表面的肿瘤。
这是死灵雪原的另一个出口。但灰墓之君不敢来这里。
因为邪神大都由原初神浊构成,而原点对于它们而言,就像是一个无休止的漩涡,哪怕原点已经死去,它的尸体依旧可以吸取出灰墓之君体内的神浊,令其当场土崩瓦解。
林守溪与慕师靖的体内并无神浊,不怕被原点吸收。
但原点作为有史以来最恐怖的冥古邪神,哪怕死去,祂的身体内部,恐怕也埋藏着海量的污染,他无法确定,他尚未大成的九明圣王之焰能否隔绝这些污染。
可是,当他们惴惴不安地穿越原点的尸体时,却都震惊了。林守溪没有感受到任何一点污染。
相反,不仅没有污染,在原点的内部,他甚至感受到了勃勃的生机。林守溪永远无法忘记当时的所见。
他看到了一个近乎虚假的世界,那个世界里有拟制的太阳与月亮,它们将稀薄的光投射到了一片森林里。
他们以为他们即将抵达的是炼狱,却没有想到,里面是一片森林。这里长满了神桑树一样的参天巨木。
这些树木拥有极为顽强的生命力,它们不畏严寒,在没有光的贫瘠土地上依旧能够茁壮生长,开枝散叶。
他们本以为这些树木暗藏玄机,但是,一直到他们离开死灵雪原,都没有遭受到半点污染与攻击。渡海的这段日子里,林守溪与慕师靖不止一次地提起过原地尸体的所见。
慕师靖认为:「这一定是原点的阴谋,你也看到了,这些树无不拥有着诡异的力量,只要地下
埋有龙的尸体,树木的根系就会向着龙尸的心脏缠绕,阻止它们的苏醒。在三界村的时候,我们都见到神桑树是怎么欺负苍碧之王的了。」
「但是,神桑树下,所有的神浊也被吸干净了,所以三界村的百姓才可以居住、耕种。」林守溪说。「话虽如此,但.....」
慕师靖想了想,问:「你难道有什么不同的想法吗」
「神桑树虽然会阻止龙的新生,但同样,它也能吸取神浊,甚至让冰川消融。」林守溪说。
这是一片冰海,可是,有神桑树生长的海岛上,却都是生灵繁盛的景象,半点没有被这冰河世纪所影响。
这些都是神桑树的功劳。
「你的意思是,神桑树是好树,原点制造出的树种,可以净化神浊,溶解冰川,拯救全人类」慕师靖不相信。
「不是没有可能。」林守溪说。
「你是在说笑么」慕师靖蹙眉,道:「原点毁灭了整个世界,死后又创造出拯救世界的树木,它这是脑子犯病了还是说,原点将死,其言也善,其鸣也哀,它悔恨于自己造下的杀业,打算用自己最后的余热重新温暖整个世界这话说出去,谁人会信」
「原点不会悔悟。」
林守溪断言,说:「智慧的生灵大都趋生避死,原点也不例外,它有几个迫切的目的:毁灭龙族这个生死大敌、将赐予邪神的神浊夺回,重塑它残破的身躯、解开被苍白冰封的世界.....而它制造出的树种恰恰可以做到这三点。」
但是,这些树种,在另一方面,又具备拯救这个世界的潜力。
「为什么是树呢原点制造出的东西,为什么是树」慕师靖问。
「也许只是偶然,也许是原点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世界树,作为世界树的祂诞生出的,自也是树。」林守溪说。
但它们都知道,世界树不是树,而是由参天神峰为干,域外海葵为冠组成的树之形状。虚假的树木竟能繁衍出真正的树么.....慕师靖觉得匪夷所思。
「原点是傻子吗它难道不知道,它创造出的东西,正在做违背它意志的事情吗」慕师靖问。「知道了又能怎样原点已经死了。」
林守溪嘲弄似地笑了笑,说:「伟大的苍白也会制造出地宫那样混乱的世界,并使其成为孕育出灰墓之君的温床,邪恶的原点未尝不会阴差阳错地创造出澄澈之物呢就像你书写一本书,哪怕你是这本书的创造者,写着写着,你也会被其中的世界所左右,发现自己无法抵达一些既定的情节,你在创造书的同时,书里的世界也在规训你。
同样,神明只要化为实体降临人间,也不过是更强大一些的生命,只要是生命,都无法完全主宰自己。」
苍白与原点都无法真正主宰自己。
生命的伟大与悲剧、创造与毁灭,从始至终都是一枚硬币的双面。慕师靖想到这里,不由想起了当初西疆时,小姐说过的话。
小姐告诉过他们,未来,白祝很可能成为拯救世界的关键。
当时的慕师靖无法理解,心想这萝卜能成什么大器,但现在,她知道,白祝是仙萝所化,而仙萝的种子,正是宫盈从真国带回来的。她也是原点的种子之一,但与神桑树不同,她靠着三百年的努力,修成了人形。
难道说,未来,会出现越来越多白祝这样的小仙萝,她们会成为行走的神桑树,将整片世界点亮慕师靖一时无法想象那样遥远的未来。
林守溪想的则是另一件事:苍白与原点都走向它们各自的悲剧,那未来的九明圣王呢等待他的又是什么
巨舟劈开海浪。一个月后。
林守溪与慕师靖看到了大地的轮
廓。
他们身下的巨大冰舟也溶解成了木头大小。冰舟撞碎在了岸上。
慕师靖轻盈地跃上了陆地。
她用力踩了踩脚下坚实的土地,琼鼻一酸,又泪眼婆娑了。林守溪向前望去。
这是神山境内的最南方。
一路往前,可以抵达祖师山与圣壤殿,再往前,便是神守山、云空山的地界,那里有他们熟悉的人与物。
他们回到了神山。
白祝斩完尸虫,乘着云螺游历了三日后,也回到神山。她回山之时,发现自己斩杀尸虫的壮举已广为流传开了。
白祝仙子的神仙风采在无数的茶馆酒楼里传颂,还有不少有名的画师根据当事者的描述,幻想出白祝仙子斩妖虫的场景,绘制图卷售卖。
白祝的名气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甚至有人说,她是最有希望超越道门楼主的人族修士。
过去,还有不少人争论白祝与童鸾谁更厉害,此役之后,争议不攻自破,不少人开始等待童鸾主动撤回战书。
白祝也在等。
很不幸的是,她没有等到。
白祝听到自己被世人赞颂时是很开心的,但开心之后,则是无限的心虚。「现在被捧的这么高,以后该摔的多惨呀....」
白祝战战兢兢,心想要不然现在就去北方的真国投奔楚楚师姐算了,落人口舌也比真被打的鼻青脸肿强。
不行,不行....
要是怯战而逃了,白祝会被逐出道门的!还是继续践行下策吧。
找一个强的不可思议的妖魔,与其两败俱伤,然后闭关疗养个数十年,顺便突破境界.....这样的话,下一本自传又有很多内容可以写了!
白祝苦恼之际,又意外地得知了一个消息。她听说,最近祖师山那边冒出了一个魔头。
这三天里,这个突然出现的魔头与祖师山下的三大家族进行了三场赌战,所赌之物,都是这些家族价值连城的珍宝。
当今,神山崇武好斗,三大家族被一个无名小辈寻衅邀战,自不能胆怯,让其他家族笑话,可是,哪怕三大家族派出了自家最强大的供奉,依旧输给了这个来历不明的魔头。
据说这魔头是个年轻人,带着面具,他的身边,时不时还跟着一个同样带着面具的黑裙少女。
有人猜测,他们是祖师山闭关修炼的大能,觊觎三大家族的宝物,又不好明抢,便隐瞒身份,采用赌战的方式将宝物夺走,也有人猜测,他们根本就是邪道妖人,采用禁术修炼,此番出世是为了祸乱世间。
但无论如何,这个神秘的年轻人都是光明正大约战,并在众目睽睽之下以力破敌。
所以,纵然流言蜚语满天,这三大家族也只能咽下这口恶气,期待祖师山有高人下山,将其降伏,一探真容。
近日,这年轻人又放出了话。
「除非楚门仙子亲至,否则,他谁也不惧」白祝喃喃道。
白祝听到这句传言时,心头一惊,心想这魔头是钦点自己去斩妖除魔吗
三大家族已检验过他的实力,而且,他敢公然与自己叫板,想必是准备好了什么阴险的手段对付她.....这不正是天赐良机吗
这魔头再强,又怎能强得过麒麟神兽受伤的机会来了!
白祝整装待发,要去会一会这个魔头。同时。
祖师山外。一片密窟之中。
「如此公然叫板,会不会太过显眼了映婵如此聪慧,想必一下就能猜到是我,这样.....会不会缺少很多惊喜」林守溪有些紧张。
慕师靖没有作答。
「你怎
么不说话」林守溪问。
慕师靖正在专注地看神山邸报,她秀眉微蹙,不知道在思索什么。直至林守溪问话,慕师靖才回过神,有些慌乱地看向他。
「不,不会呀!这么多年了,楚楚哪里猜得到是你,你尽管准备你的惊喜就是了,对了,到时候花束要弄的大点,好看一点,这样小师姐才会开心。」慕师靖有板有眼地指点。
「你在看什么,这般投入」林守溪问。
慕师靖目光闪躲,说:「我看到这百年里,神山修士不思进取,竟只有两个晚辈抵达了人神境,作为他们的前辈师姐,我心痛不已。」
「两人我听说其中一个是祖师山的,另一个是云空山的,都是谁,我们认识吗」林守溪这两天忙于炼丹,也未关心多余的事。
「都是新人晚辈,以后或许就认识了。」慕师靖笑了笑,搪塞道。林守溪没有多问。
待林守溪走后。
慕师靖才重新展开了神山邸报。
她看着神女榜榜首的名字,又看了看那「楚门门主」的头衔,沉默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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