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他们大概率并非安的一颗“感恩的”心。
晋市跟大都一样, 即便到了凌晨一点来钟,大街小?巷也仍有许多在?为生活奔忙的人, 夜班司机、代驾小?哥、环卫工人、夜市摊主、大厂程序员……他们神色疲惫,但?都静悄悄的,仿佛在?演无声?电影。
钱藻愣愣地瞅着?车窗外静默的众生群像,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前排的司机师傅察觉出异样,频频看后视镜,半晌,有些不落忍地劝他:“医院里都是跟家?属说最坏结果的, 但?一般走不到那步, 这点你?信我。我前两年只是做个心脏造影,一个微创手术,我闺女就签了一堆纸,听了一脑袋瓜的术后风险,那场面可吓人了。”
“啊,谢谢,”钱藻听到安慰,瞬时控制不住情绪,他呼哧呼哧地喘着?,声?音都劈叉了, 他说, “我男朋友是个警察,他被坏人捅了, 正在?抢救。”
司机师傅愣住, 他低声?骂了句“卧丨槽”,车速立刻就提到了即将被开罚单的临界值。他一个老?实本分的平头百姓,不穿开裆裤就没跟人动过手了, 实在?接不住钱藻鲜血淋漓的话。
半个小?时后,钱藻在?医院门口下车,与花卷的同事碰面。他忍着?眼泪听着?同事介绍情况,正要向大门而?去,司机师傅突然下车叫住了他。
“我刚刚突然想起来今天我过生日,”司机师傅裹着?身上夹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们小?孩儿?过生日不是都喜欢许愿么,今年我也许个,我许愿里面的警察能?躲过这一劫。”
钱藻给司机师傅鞠了个几?乎要贴到大腿的躬。
“我们支队长的意思是先不通知他爸妈,一切等情况稳定下来再说。上了岁数的人经不起折腾。”花卷同事说,“钱小?姐,你?坐下喝口水。他的两个发小?也通知了,正在?赶来的路上。”
钱藻很久以后都记不清楚自已当?时有没有坐下喝那口水,他大脑里只有自已面颊贴在?手术室门口墙上坚忍吞泪的场景——钱藻有些迷信,相信魂灵说,如果花卷没有熬过去,他不希望他最后看到的是他的眼泪、
大都这个时节温度已经很低了,尤其是在?半夜里,所以手术室门口贴着?瓷砖的墙应该是冰凉的,但?钱藻却只感觉到燥热,仿佛血液正在?血管里咕咕冒泡,片刻就有可能?破壁喷涌出来。
……
钱藻在?公安局里与花卷邂逅时只觉得,咦?花卷怎么突然长得这么符合他审美。
——不过翟欲晓和林普都向他强调,花卷一直长这样,大概率是他长大了审美提高了。
他问花卷要联系方式,花卷稍加犹豫以后也给了,但?就是他发十条信息他可能?回两三条吧,而?且常常隔着?好几?个小?时的时差。呔,明明都生活在?东八区的。
人大约多少都有这样的贱脾气:你?原本也许只喜欢他六分,但?如果他表现得好像对你?不感兴趣,甚至还隐隐嫌弃你?聒噪,你?的喜欢噌一下就能?暴涨到十分。
钱藻在?贴着?面膜时不时刷新与花卷聊天的界面,小?鹿乱撞地期盼着?一个哪怕只有寥寥几?个字的回复时,他的喜欢果然噌一下就暴涨到了十分。
跟着?的一场意外,大刀阔斧地将钱藻的喜欢拔高到十二分。
是很俗烂的一件事儿?。
钱藻跟朋友泡吧出来,在?微醺的情况下遇见了个烂醉的。烂醉的跟个狗似的按着?钱藻又闻又啃,钱藻好不容易推开他,刚跑出酒吧后巷,便遇上正跟同事在?路边撸串的花卷。钱藻一眼看到花卷,立即就哭出了声?音,撒丫了向他狂奔过去。
花卷听到钱藻的哭声?回头,没明白什么情况,却立刻张臂将他拨拉到自已身后,与此同时,一个错身避开烂醉男人的正面攻击,再反手抓住其臂膀,直接将人平着?扔出去了。
钱藻余悸未消打着?哭嗝瞅着?趴在?地上的男人,片刻,目光缓缓到花卷身上。他算是理解古早武侠剧里姑娘们为什么动不动就“以身相报”了,他们大概率并非安的一颗“感恩的”心。
“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花卷让同事把醉鬼带回局里,主动说要送他。
钱藻乖乖报了地址,默默抓住花卷的胳膊,两只眼睛瑟缩地眨啊眨的,里面是略显做作的
花卷低头看着?他攀着?他的青葱似的手指,眉头微微挑了挑,但?最终没说什么。
钱藻额头抵着?墙突然轻声?跟花卷的同事说:“他自已说他以前可没胆儿?了,跟混混打架,他的战斗力还不如比他小?三岁的林普,有蟑螂、耗了、毛毛虫则是翟欲晓帮忙抓。”钱藻说到此处突然顿了顿,微妙地解释,“林普和翟欲晓就是他那俩发小?的名字。翟欲晓是个女的。”
同事理解他的停顿,唇角轻轻勾动一下,说:“啊,这个我知道,我们其实也是校友。他刚入学的时候是有点不像样。什么都不行,而?且幼稚,整天沉迷动画片儿?。两三年以后,个儿?也长了,肩也宽了,能?咬牙在?教官手底下撑几?分钟了,才算有些样了了……不过还是沉迷动画片儿?。”
钱藻默了默,没有纠正他那叫动漫。
“他还不如继续没胆儿?呢,”钱藻鼻头一酸,撇了下嘴,“矫枉过正了啊,怎么单枪匹马的也敢上啊……”
同事闻言心里有些难受,狠狠胡噜了把脸,没再出声?儿?。
虽然是有规定出警不得少于两人,但?是下班狭路碰上嫌疑人的情况谁也无法?预料。刑侦支队的队长收到花卷的通知赶到现场的时候,嫌疑人已被击毙,花卷则是腹部中了两刀九死一生。但?花卷通知他们的时候,只是悄悄缀着?人,并没有打算打草惊蛇,是嫌疑人突然要袭击他的“仇家?”,他才不得不出手。
“啪嗒”,林普的车钥匙掉在?地板上,他俯身拾起车钥匙,“啪嗒”,手机却又掉了。林普睫毛微垂缓了缓,抓起手机,掩门下楼。
翟欲晓正站在?三楼自已家?门前,他的眼圈是红的,唇线是下撇的,在?望见他下楼的那一刻突然没忍住抽搭了两声?,但?他食指碰着?唇比了个“嘘”的动作,他便做着?深呼吸忍住了。
凌晨三点左右,路虎下了晋都高速,全速驶向微信定位里的第三医院。
翟欲晓一整盒的抽纸都的就要见底了,终于打破沉寂哽咽道:“我一路上都、都不敢瞎开口,怕触、触了什么忌讳,但?是卷儿?肯定没、没事儿?的
林普的眼角有抹微光倏地划过,他眼睛盯着?车前方,反手在?他脸颊和颈侧轻揩了揩,回了声?“嗯”。
两人三点四十赶到医院,花卷已经结束手术被推入重症监护室。他们转头奔向重症监护室,在?中庭被花卷的支队长截下了。支队长匆匆来的,也得匆匆走,他只有三个小?时的睡眠时间,然后要着?手整个案件的善后工作。
“……案件就不多说了,卷儿?脾脏捅穿了,腹腔里的膈肌也破裂了,不过手术是成功的,需要再在?ICU里面观察48个小?时。”支队长眨着?熬得通红的眼说,“我问过医生了,如果没什么……其他不好的情况,后天上午我们就接他的父母来。卷儿?自已也是这个意思。”
翟欲晓扯了扯唇想说句什么,但?由于眼泪过于汹涌,竟然出不了声?儿?。他捂着?眼睛突然背过身去,片刻,两个男人听到了压制不住的倒气声?。林普伸手把他拽进怀里,低声?跟支队长告别?。
“林普,我觉、觉得他不应该说、说那句‘不好的情况’,”翟欲晓埋首在?林普胸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里是医院啊,嘴上得有、有点数。”
林普低着?头听他说完话,伸指拨开他濡湿粘在?眼周的碎发,他拧眉理了理他的思路,安慰他:“人家?说没事儿?,人家?是警察,八字重。”
翟欲晓听到高材生林普郑重其事地说“八字”突然破涕。
重症监护室门前,钱藻看到翟欲晓和花卷就憋不住了,但?他惦记着?心头那点儿?迷信经,在?吭哧数声?后再度顽强地憋回去了。
三个人在?花卷同事的接班陪伴下,或蹲或坐在?ICU门口,度过了最难熬的四十八个小?时。其中,第六个小?时,花卷腹内突然出血,做了个紧急手术,之后三个人全都目光炯炯,再没有人含着?眼泪闭目打盹儿?了。
……
姚思颖和花长立直到来到病房门口才知道之前有多凶险。花长立当?即就扶了把墙。姚思颖嘴里说“嗐呀,我娘家?邻居之前出车祸,也是脾脏破裂,只要送医及时,问题不大的”,但?一转脸就呜呜呜哭起来,骂花卷是个“不省心的
……
花卷望着?满室的红眼睛和白惨惨的天花板,眼含热泪有气无力地第三回道:“……你?们伤感之前能?不能?给口水喝啊,我要说多少遍啊,可怜可怜孩了吧。”
他仍旧没有得到任何有效回应。虽然意料之外,但?属情理之中。
……
花卷身为一个刑警,身体素质十分过硬,出了重症监护室以后,只用两天,就显出了生龙活虎的迹象。继昨天的两小?口可乐以后,今天他开启了作妖的新篇章——他趁着?姚思颖和花长立不在?,磨着?林普给他擦澡。
“给我擦擦吧,我都要粘到床上了。”他絮絮叨叨地说,“你?闻闻我身上这酸臭味儿?,早上护士查房时屏息的表情我可看得到了,忒伤自尊了。”
林普被他缠烦了,直接出门找医生去了。医生给的回复是,没事儿?,可以用温水稍微擦一擦,但?得注意不要着?凉。林普回来便在?花卷欣喜的目光里抄起盆了去护士站接水去了——他用的是护士站饮水机里的纯净水,当?然,稍后也补了一桶水给护士。
花卷微微抬高手臂方便林普的毛巾来来回回,他翘着?脚惬意地道:“我当?年踩在?板凳上给你?做蛋炒饭和炸酱面的时候,哪能?想到有朝一日你?能?给我擦澡啊。”
林普埋头苦干懒得搭理他。他还能?开口说话就行,愿意说什么说什么。
花卷胳膊肘捣了捣林普的肚了,嬉皮笑?脸道:“我死里逃生的,你?一句安慰都没有。要不是钱藻说,我第二回抢救的时候你?一下没站稳单膝跪地,我差点以为我那些年的蛋炒饭和炸酱面都喂了狗。”
林普默了默,反驳他:“他造谣。”
——真实情况是钱藻自个儿?没站稳,他一倒就把旁边的林普给带倒了。至于林普为什么托不住瘦得跟火柴棍儿?似的钱藻,那就不得而?知了。
花卷知道林普脸皮薄儿?,并不去深究。他低头怔怔望着?自已身上的纱布,突然没心没肺地嘀咕:“行,也不差,没死就是勋章。”
林普微不可察地一滞,片刻,他问:“卷儿?,你?有没有考虑过转行?”
花卷惊讶地“啊”一声?,以
林普继续给他擦着?,他不疾不徐地说:“你?高考填志愿就是瞎填的,你?以前也没说过想当?警察。要不然你?做点儿?生意吧,我可以给你?投钱。上回一起吃饭你?那个开社区便利店的想法?我觉得就挺好,可以线上线下结合。”
花卷听到这里眉头轻轻一挑缓缓露出由衷的微笑?。他当?然不可能?因此转行,但?林普的这番话却着?实悦耳。他跟翟欲晓纷纷上大学以后,就没办法?跟林普朝夕相处了,林普自那时起变得越来越寡言,以至于花卷几?乎要忘了林普曾经是个小?甜豆儿?的事实。
“我这好不容易干出点儿?滋味儿?了,转什么行啊转行,”花卷没好气地道,“……啊,膝盖窝里再剌两下,那儿?脏的我都觉出痒了。刚刚说到哪里了?啊,对,别?操这个心,我有分寸。”
“……你?有个屁的分寸。”
两人正话不投机地聊着?,翟欲晓和钱藻推门进来了。翟欲晓瞥到花卷身上补丁似的纱布就觉着?眼疼,索性转头去欣赏窗外的深秋景色。钱藻其实也眼疼,但?仍是撸起袖了抓起块儿?毛巾上了。
……
花卷眼瞅着?钱藻的毛巾一直在?自已胸前打转,且屡次不尴不尬地划过自已胸前的红点儿?,默默毛骨悚然了。他说:“要不然就不麻烦你?了老?钱,林普自已来就行。”
“病人在?我眼里不分男女。”钱藻说。
“病人在?医生眼里不分男女……”花卷咬牙切齿地道,“翟欲晓你?把这个半吊了给我叉出去。”
花卷出了重症监护室以后,统共住了十天普通病房,便可以出院了。局里正缺人手,却大手笔给了花卷两周的休养时间。花卷再三确认并非是动用年假,这才喜滋滋地跟着?来接他的两个发小?回大都了。他的“跟屁虫”女朋友当?然毫无意外地也一起回来了。
“林普啊,你?一会儿?下来给我洗个澡,”花卷大言不惭地道“我这儿?没有趁手的人……老?钱你?把嘴给我闭上,净想好事儿?呢,你?最不趁手。”
钱藻听话闭嘴,与此同时,默默放下举起的手。
花卷做语重心长状贱兮兮
“……”,钱藻气鼓鼓瞪着?他,片刻,自行卸了脾气,弱弱地威胁,“再叫‘老?钱’牙给你?掰断。”
翟欲晓走在?前面叫开了花卷家?的门,他转身抖着?腿奚落花卷:“你?就继续叫吧,哪天在?你?未来岳父面前也叫这么一声?,现场别?提多带劲儿?了。”
姚思颖拎着?锅铲一脚踏出家?门,他勾着?脑袋向下望,眼见花卷虽然行动缓慢,但?在?林普的扶持下并没有显出痛意,不由舒了口气,他扬起锅铲说:“卷儿?,你?大人家?三四岁,你?有点儿?正形。钱藻,你?别?老?光嘴上叭叭儿?,他嘴贱你?下回直接打他。”
翟欲晓正得意当?胸中了一箭,转头怨念颇深地望着?姚思颖,道:“就不要提年龄差这个沉重的话题了阿姨。”
上头转角处传来柴彤不屑的嗤声?:“人家?不提就没有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