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书生忙不迭的摇头,恨不得原地消失,等周公子杵到他跟前,大大方方的站定,好像没有要动手的意思,更是窘迫的脖子都红了。
他身上那浆洗的发白的灰色长衫领口、袖口衣摆边沿都磨损的厉害,低着头不说话,周公子抬眼给秦管事使了个眼神,两人就很默契的并行离开。
这段插曲很快就淹没在喧闹里,无人在意。
“老秦,你认识刚那人?”
“认识,他爹是一光禄寺主事,前段日子犯了事入狱,家也被查抄了,好在没有祸及家眷……”
“犯得什么事儿啊……”周公子随口问道。
“说是贪墨公款。”
具体的秦管事也不清楚,只记得那光禄寺主事姓白,到现在都没有认罪,他儿子还是国子监的学子,如今落得无家可归,靠替人抄书勉强度日。
周公子啧了一声,直摇头,那书生一看就是过惯了清贫日子的,若是家里有钱也不会手上生茧,而且刚那么短时间内,那书生手里的书就没放开过。
一个书不离手的人……他还挺佩服的。
“前边就到了,我今天带你出来可算完成任务了。”秦管事指了指前面的巷口,他其实并不管府里采办的事儿,还是剪春替周公子说好话,让他把厨房那边采买的活儿单独拎出来交给周公子。
“这么快,反正就是买两坛酒回去,又不拘时辰,买完我们再逛逛,顺道吃个饭。”
周公子感念他的仗义,能带自己出府,一路上许了不少好处,什么请吃酒请吃饭的,秦管事喜欢他的实诚坦率,也没推辞。
水井坊是一处酒坊,一进去就酒香萦绕,周公子背着手看了一圈,秦管事也不说话,打算看着他办事,等兜了一圈回到一家门面很小的酒作坊。
周公子也没急着进去,就看看进出的人,要不怎么说京城热闹海纳百川呢,这一会儿功夫,除了京城人士,和一些外地人,还有蛮子,波斯人,大食人……这异族人说的是胡语,还得带上中间人译话。
北方的游牧民被大垣人称作蛮子,取义他们野蛮落后,其实不算严格的异族,因为百年来他们也同边境的大垣百姓通婚,现在也没有完全禁止。
“这蛮子也能在大垣做生意呢。”周公子长见识了,北方前些年打的那么凶,百姓对蛮子恨不得生啖其肉,“仗着店家听不懂还在骂娘,不讲道义——”
说着就上前去掺和了。
秦管事瞪大了眼睛,剪春不是说就一信阳城的普通民夫吗?怎么还会说蛮人的胡语……等把那不讲道义的蛮子感化,迫的对方买了酒,又见他连比划带猜的把那原本要走的波斯人也忽悠的买了酒。
最后,他花了一半的采买经费定下了两大坛子酒,还让店主笑呵呵的送出来了。
秦管事在原地人都傻了。
酷暑伏天里,午过特别热,周公子路不熟,随便找了家酒楼请秦管事吃饭,在等着上菜的功夫,他说要去后边放个水。
秦管事心想,挺好的一人,得想办法留在府里长用。
然后,他在酒楼干等了一下午,那挺好一人一去不返了。
周公子返回遇见白姓书生的书摊,顶着一脑门的汗,用今日采办剩下的那一半经费跟对方买了一张图,确切的说是花钱请对方给他画了张京城舆图,这东西市面上没得买。
拿到图之后周公子还赞赏的拍了拍白书生的肩膀,“画的不错,老兄听我一句劝,文人的手是用来拿笔的,世道不公,可人心不能歪。”
临走,他指了指天上的太阳,“照着呢。”
在太阳底下站了许久的白书生本能的握紧了手里的书,然后,又默默低头看着自己另一只沾染了墨水的手。
周公子拿着图边走边记,一路走得太投入,后背前胸汗湿了一大片,眼看刑部衙门就在跟前,却有一顶官轿子先他一步,在官署门前落轿。
这种四方八抬的大轿子,他得避让避让。
出轿子的官员却甚是年轻,眉目冷峻,身姿颀长,一身墨色便服,看不出品级,可应当不是小官,就这进门两步路,还有人为他撑阳伞,周公子真是开了眼界。
署衙里正忙着,大中午也有不少人进进出出,每一个经过那下了轿的男人都下意识停顿住,或拱手作揖,或带着谄媚的笑打招呼。
“周八?”
周公子打了个激灵,转过脑袋就看见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的赵钰,他顿时笑的比哭还难看,“世子爷,你要不叫我老周,小周,或者是小八,老八,怎偏偏……”
他知道周公子不是个正经名字,所以在信阳城给自己整了‘八爷’的外号,其实他跟八字一点不搭边,只是图个吉利。
老六和老七也是跟着他一样,他们的排行跟年纪,甚至跟人都没有关系,就纯粹瞎起的,看个人喜好。
“你跑这来干什么?!”赵钰看他这打河里捞起来的模样,嫌弃的站在三步外,“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赶紧回府去。”
周公子气馁的垂下脑袋,也没有反驳他。
赵钰越过他上台阶,一抬眼就发现停驻在门槛处的男人,原是在他和周公子说话时,对方就朝他们看过来,这会儿视线还停留在周公子身上,若有所思。
他下意识的往前遮挡对方的视线,挑起一抹冷笑,“王侍郎是在等我吗?”
王家三郎王漾,不及而立官拜正三品衔刑部侍郎,他模样长得极好,通身气度也无可挑剔,赵钰曾觉得他是京城内极少数能与自家阿姊相配的男子,还想撮合两人,可还没等他行动,不知道谁给王家透了风,说永昌候府的福佳郡主要相看人家,王家三郎赫然是他们的择婿首选。
然后王家那古板的王栋王大人放了话,王家儿郎娶妻娶贤,便是纳妾也要纳温婉贤淑的,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王家大门的。
这话传到赵钰耳朵里,气的他第二日就找由头同王漾打了一架,彼时两人本都是前老太傅的学生,这一架不仅打掉了那同师之谊,还彻底老死不相往来了。
不防他会主动喊自己,王漾慢慢踱到他跟前,因着地势之故,他显得有点居高临下,“赵二,三年了,为了一个莫须有的传闻,你我生分了三年。”
“我等你主动找我,也等了三年。”
赵钰惊呆了,“你的意思,这三年你见了我就跟没看见一样,是一直在等我先开口?”
这要是真的,得是多大毛病,曾经他还想这人做自己的姐夫?想想就觉得幻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