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秀晴将各种吃食一样装了一些打了个包袱,挽着去了袁府。
袁厢礼听人来报时刚用完早饭,他家京城来的‘名厨’给做的一碗素粥和几个小菜。
见秀晴手里挎着个大包袱忙要刘安去接了过来,袁厢礼耸耸鼻子。
“怎地今天自己送过来了?”
往日里秀晴每回做了些零嘴,都是叫牛进帮忙送来的,是以袁厢礼有此一问。
“有事寻您哪。”
秀晴自觉到常坐的位置坐下,那位置本来是袁甫常坐的,袁甫不在袁厢礼便要秀晴坐得离自己更近些。
袁厢礼示意刘安去给秀晴上茶,倾身道。
“怎么了?作坊出事了?没听曹原说啊。”
秀晴忙摆手,“不是,不是。”
又打开带来的包袱,寻出个纸包来拆开,“您尝尝这个,尝过之后再与您说道。”
袁厢礼见秀晴神色如常并不慌忙,便也放宽心,由着秀晴将拆开的纸包推到自己跟前。
“像是牛肉?”里面是一根根褐色的肉条,凑近闻有奇香。袁厢礼眼睛亮了。
秀晴笑眯眯地点头,这边老头已经不等她回答拈了一根放进嘴里咬起来。
袁厢礼年逾六十,得益于世家子弟每日早晚使用牙粉的良好教养,如今一把年纪牙口却颇好。
到底烤干的牛肉韧劲十足,想一口咬断不太容易,老头嘴里咬着一头手里捏着一头,竟顺着纹理撕成了两半,扯开的部位还分出了一缕缕肉丝。
老头一边嚼着五香牛肉干,一边好奇的把手里半截肉干又撕成了两根,听着肉撕开轻微的“呲啦”声,老头嘴里包着肉“吼吼”笑出声来。
“不错不错,比那什么‘燕记’的酱牛肉都好吃,你哪来的这些鬼点子?”
“燕记”是京城里一家专做熟肉买卖的铺子,很是有名。可惜秀晴并不知道,不过这不妨碍她听出来了袁厢礼的满意。
秀晴笑而不答,又指了颜色深一些的牛肉干,“您再试试这个。”
袁厢礼拈起一根来,“里头还有些讲究?”
“我做了四种不同的味道,您刚吃的那个是五香的,这个是香辣的。”
秀晴一边说,一边指着纸包里两种不同颜色的肉干解释道。
“那还有两种呢?”袁厢礼问着,的确是尝出了刚才那根没有的辣味。
秀晴又取过一个纸包拆开,“这个里头颜色深些的是麻辣味的,浅些的是甜辣味。您都尝尝,一会还要问您意见哪。”
袁厢礼嘴里含着肉,“唔、唔”地应着。秀晴端起茶,一边慢慢喝着一边笑眯眯地看着袁厢礼。
袁厢礼最喜看她这幅笑得惬意的神情,不由打趣道,“想问什么问吧,都写在脸上了。”
秀晴敛起心神,“您觉得这牛肉干可能卖得?”
“你想卖这个?”袁厢礼倒没想到除了四色酱以外,秀晴这么快又有了赚钱的点子。低眉想了想,就凭这牛肉干的滋味,卖当然卖得,这东西耐放,哪怕是一倒手运到京城去贩卖,也能多赚个好几番。
“以往你送来那些吃食都不够我塞牙缝的,若是能开个铺子单独卖倒也不错。”
袁厢礼话锋一转道。
“可这作坊面馆已是够你操心的了,还有精力开新铺子吗?”
秀晴放下杯子,叹道,“无非累些罢了,不过有得操劳心里倒踏实得很。”
袁厢礼喝了口茶簌簌口,“到底还是年轻,有股子劲。”
“说得您跟多老了似的。”秀晴笑道,“城里酱铺子的生意都是您嘱咐着,不也挺好?”
“嘿嘿”老头捋捋胡须,“所以这不又找上我了?”
“可不,第一个就找您拿主意哪。”
“那行,铺子好说,你这打算怎么个卖法?”
秀晴沉吟半刻,说道,“我想再开个作坊。”
“哟!”袁厢礼还以为只在面馆的后院里做一些拿出来卖呢,“要是开作坊,这投入又大了。”
秀晴和袁家合卖的四色酱向来是卖出去以后再分钱,东西做出来之前要用什么材料请什么人都是自掏腰包的事。
袁家的铺子都是自家名下现成的,不过换个营生而已。
秀晴却不同,每盖一座作坊和大杂院,都是她之前一碗面一碗面攒下来的银钱。
盖完第一间作坊,后来又加盖了大杂院还修了桥,当时差不多就掏空了秀晴的家底。
等到酱铺子的分红拿到手,还没捂热又盖了第二间作坊。这眼见得随着曹原的运作,后面还要起第三间第四件酱作坊,这当头又要去盖零嘴作坊。袁厢礼实是有些惊讶于秀晴的这份气魄。
不由关心道,“银子可还够数?”
秀晴见袁厢礼并不怪责自己的鲁莽,心情颇好的点了点头。
“嗯,这次不用盖杂院,就建在下河村作坊的边上。”又用希求的眼神望着袁厢礼,“不知老丈可否给严主簿带句话去?”
“什么话?”
“这次用人,可否尽量让雇工们一家团聚?”
老丈人渐渐敛起笑容,眯瞪的眼神中也凝起神光,回味起秀晴这一上午的举动来。
是有一些奇怪。
袁厢礼老早就有这种感觉了,认识秀晴的这几年,以他浸淫官场半生的眼光来看,她并不是那种贪慕余财的女子。盖第一间作坊是因为面馆的辣椒一时供应不上,才回了村子买地盖房。盖第二间作坊是因为村民偷了辣椒去种,为免影响作坊还有大杂院那许多人的生计,秀晴果断收购辣椒扩大了作坊的规模。
是以秀晴开这第三间零嘴作坊的动机,循着之前的脉络来看,是了是了,肯定不光是为她自己而开吧。
“呵呵”袁厢礼仰起头再也忍不住大声笑出来,“哈哈哈”
“你呀你呀”
袁厢礼这么多年见过多少蝇营狗苟之辈,见利忘义之徒,乍然见到人心底的纯善不禁有些畅快又有些动容。
老头擦了擦眼角笑出的眼泪,侧过身拍了拍秀晴的肩膀。
“好。我去替你说。”
太阳落山之时,袁厢礼与严主簿两个坐在一处食肆喝酒。因着酱作坊的关系,二人渐渐走动起来。
“张娘子又要盖作坊?”严主簿闻言大喜,叹道,“太好了,太好了,我这正发愁呢。”
袁厢礼闻言问道,“县里出事了?”
“不,不。”严主簿摆摆手,道“是双河村的杂院。”
说着端起酒杯也不与袁厢礼同喝,自己一口闷下肚。
“说起来当初从受灾的人家里选出一人来做工还是我的主意哎,谁成想如今出了这档子事”
严主簿脸色愁苦,叹了口长气。
“严主簿经略清榆县多年,为百姓们做了不少好事。老夫敬你一杯。”
袁厢礼也不问只等着严主簿自个倒苦水。
“不敢,不敢。”嘴里说着话,严主簿又陪了一杯酒,“您不知,那作坊男多女少,又都是单身汉子。当初没想到,可最近出了不少争风吃醋的龃龉之事,前两日竟打起来了。哎这啧!”
严主簿腌臜话说不出口又闷了一杯酒,可是放下酒盏眼神一下亮了起来。
“您说这张娘子的新作坊是不是来得正正好?”
说罢自己摇头笑了起来,转瞬竟又显得心情颇为开怀的样子。
“呵呵呵”袁厢礼也笑出声来,“没想到这新作坊还是一场及时雨。”
严主簿点点头,给二人斟了酒,又挟了一筷子菜进嘴里。
“不知这次又需要多大地方多少人?”
“这新盖的作坊,无需再选地方,就在下河村的杂院旁边再盖一座就成。”
严主簿端着酒杯的手顿时停在半空中,眼望着袁厢礼道,“这人倒没什么,可是酱铺子要的食材一个下河村怕是供应不上啊。”
袁厢礼笑道,“她这次要盖的作坊不是制作四色酱的,是个吃食作坊。”
“啊?”严主簿仰起身子,万没想到那张娘子竟又开了个买卖。“什么吃食值得开恁大个作坊?”
“刘安。”袁厢礼唤了一声,刘安识趣地将手中包袱放下又守到门外去了。
“打开看看。”严主簿依言拆了包袱里的几样纸包。
袁厢礼拈了一片肉脯,道,“咱们边吃边聊。”
严主簿便吃便点头,有些明白这吃食作坊的底气在哪了。
“好,袁相公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尽管说来,我定当全力施为。”
“没甚别的,盖房建屋的章程都摆在那呢。”袁厢礼缓缓道,“只一样事,也正能解你急难,她想让作坊里那些雇工能得个团圆。”
“就这?”请人总是要请人的,请谁不是请呢?怕不是担心自己又去别村一家挑一户来做事?
“她就只说了这一条。”
袁厢礼抿了口酒,又拈起跟红褐的牛肉条来。
按下新作坊的事不提,严主簿觑了觑袁厢礼的神色,聊起秀晴的事来。
“要我说,这张娘子也算是个有本事的人。”
袁厢礼点点头,严主簿接着道。
“从白手起家到坐拥两间作坊,一个丧夫的妇人有此作为其中定有不少艰辛。”
袁厢礼听着也想起了秀晴当初摆面摊时风吹日晒的日子。
日子虽难,袁厢礼却从未在秀晴脸上见过凄容。
对有些人来说,苦难是种磋磨,对另些人来说,苦难便是磨砺。
“还是我慧眼识珠啊,哈哈”
严主簿以为袁厢礼说的是两家合作酱铺子的事,袁厢礼想的却是早在所有人之前就看出了秀晴的人品心性。
两厢举杯,一幅甚明了的神态。
严主簿见袁厢礼对那张娘子多有照拂之意,便也不提她寡妇的身份,转而聊起张节来。
“再过两月便是院试,只望咱们的县案首能考中个秀才回来,如此张娘子也算熬出了头。”
“她若熬出了头,不管作坊了,怕不是村子的损失。”袁厢礼打趣道。
那倒也是,严主簿笑道,“总不能叫新秀才去打点这些。”
“我看她倒不会一心指望着儿子。”袁厢礼正色道,“哪怕张节登科及第,她该做什么还是会做什么。”
一辈子做个作坊主?“也不嫁人了吗?”严主簿脱口而出问道。
那张娘子怎么看也是风华正茂的年岁。
“呵呵”袁厢礼眯瞪起眼里的精光,“这个老夫就不知道了。”
当初自己要收秀晴做义孙,袁甫虽然用种种正当理由搪塞了过去,最后以收张节做义子代替。
但袁厢礼不是没看出其中沟壑,只也不问明罢了。管他何种心思呢,自己都乐得其中。
“阎大人倒是时常会过问些作坊和张娘子的事。”
阎知县年过四十,家住京城,此次来清榆县是独身上任。
袁厢礼将喝的酒停在嘴边,“他都过问些什么?”
袁厢礼是把秀晴当自个孙女的,那阎知县的年纪却足可以当他儿子了,闻言登时有些不满。
“作坊的琐事问得多些,张娘子本人倒问得不细,不过常常感叹像那样的女子不多见罢了。”
二人就着跟前秀晴做的吃食,一边喝酒又聊起些零嘴作坊的事宜,天色便慢慢晚了。
等严主簿与阎知县知会过,便吩咐黄里正全力配合秀晴的零嘴作坊动工。
秀晴得了消息,便和牛婶子以及牛婶子后来从‘庄子’里请来的曹盛、曹茂兄弟一起,在下河村酱作坊的旁边寻了块地,在上面比划开了。
曹盛曹茂兄弟眉眼有几分相似,生得精瘦,话虽不多行为举止却都流露着几分精明通透。
得了令,兄弟俩一个联系工匠一个采买工料。秀晴则和牛婶子一起一边安置从各村而来的大量女眷,一边教导她们作坊的各种事宜。
下河村本就红火的日子这下子更是变得热火朝天。
黄里正家的门槛又往里凹了几分。
经过了这段日子,看着大杂院那些原来瘦骨嶙峋的人个个脸色都红润起来,又有了严主簿的提点,黄里正心里多少能体悟出几分精神来。
于是这次为零嘴作坊选雇工,除了自己妻舅家的一位表妹之外,其他来找说情的人家,黄里正皆回拒了。只选了几家村子里的贫户,这么做,除了村里几个最不着调的有些不满外,大部分人也都没到黄里正跟前再说什么。
如此半个月,在原来酱作坊的不远处又另起了一座差不多大小的作坊。
下河村人称之为西坊,相应的旧作坊也就有了东坊之称。
“西坊做零嘴,东坊做辣酱。
杂院有集子,村里日日忙。”
渐渐有孩子们这样唱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