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镇今天没穿公服,着了一身鸭青的圆领袍子,只头上的幞头和脚下的皂靴还能瞧出点端倪。
三人往庙会的方向走去,路上已是有了不少行人。男男女女都打扮得簇新,看上去很有几分过节的喜庆。
大妞的心情丝毫未被换人影响,转到前门街跟上李镇的步子便好奇道。
“梁笑哥哥做什么去了呀?”
还能做啥,上差去了呗。这样人头攒动的日子他们这些快班的人最是忙碌,李镇也是提前布置了好几日这才能抽出半天功夫来陪秀晴她们去庙会。
“衙门里头的事,差遣起来一刻也等不得。”
秀晴见李镇与大妞说起话来,一脸轻松闲适的模样,心里渐渐平复下来。
上次在县城外一别,虽然秀晴几番表明心迹但奈何李镇似乎并未如她所想的那般死心。好在这段日子二人也没什么机会碰面,免去了秀晴再见李镇时的尴尬。
现在李镇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大妞叽叽喳喳地问话,并不瞧她,看着像是也不愿提起当时那一别的情景。
如此也好。
按下那些旖旎心思,两人也不是不能继续维持明面上的往来。
街上人越来越多,李镇脚步慢了下来,等秀晴与他并行时望着她疑惑的目光道,“你们走前面。”
待秀晴点点头和大妞二人往前行去,李镇这才将目光投向眼前那道日思夜想的身影。
一时间也不再惦记衙门的差事,忘了道路两边的行人。只看着那个人的一颦一笑,仿佛笑的那个是他说话的那个也是他,喜悦与开怀都与她感同身受。
看着她的眉眼,渐渐有些沉沦。
李镇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么,只是下不了决心忘记秀晴。那次在县城外,秀晴拒绝了自己,为了张节还是因为不愿蜗居后宅?李镇忘了也不在乎,这些对他而言都不是理由。他只记得那天秀晴一指原野时脸上恍惚间露出的睥睨神采,还有她站在衣衫褴褛的雇工中间身上散发出的柔和气场。
就如同在李镇一片混沌的生活中,洒漏下的缕缕虹芒。一想起来,便能化解心中的种种苦闷。
骤然觉察出自己竟浑身都松懈下来,李镇回味着方才体内流淌的那股脉脉温情,只觉得四肢百骸都柔软起来。
悄悄噙出一抹笑意,李镇收回目光打量起四周。
一路行到庙会,山脚下已是人山人海。
大妞突然眼睛一亮,手臂高举大力挥道,“这呢!这呢!”
秀晴和李镇顺着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王虎费力地往这边挤了过来。
大妞笑道,“我与王虎哥哥说好了的,叫他忙完了在山下等我。”
秀晴见大妞和王虎二人此时恨不得直奔到对方身边,不由得好笑,这两个的亲事还是早些定下来的好。
大妞牵着王虎的袖口走在前头,李镇便几步走到秀晴身边来,几个人被周围的男男女女拥簇着往山上走去。
“最近可还好?”李镇开口问道。
秀晴这段日子忙得很,但与李镇却不知从何说起,便点点道,“都挺好的,县衙里还是那么忙吗?”
快班们一向事情多,李镇本也习惯了。可这段日子托秀晴的福,严主簿三天两头的差他往左近的几个村子里跑,叫他忙上加忙。那些村子不是地势偏僻就是道路难行,每每去一次就落得满身狼狈,袍子挂坏了两件鞋也走烂了几双。不过李镇心里是愿意的。
他脚下走的虽然是荆棘路,可带给那些村民的却是康庄道。
每当村民听说自家有了雇工的名额总是对他感恩戴德,殊不知,全不是他的功劳。李镇看着秀晴。
“我再怎么忙也都是些分内的事。倒是你成天往几个作坊跑,路上要注意安全。”
秀晴不敢正视李镇话里的关心之意,岔开了话头,“多亏了李捕头带着公差们辛苦奔波,县城里倒是平安的很。”
李镇也不愿逼迫秀晴,似这般熟人间的闲谈已叫他心满意足。
二人将那层捅破的窗户纸重新糊上,彼此间都心照不宣退了一步。
“衙门对街的巷子里也开了间面馆,做的几样面条跟你家的种类差不多,味道难吃死了。”
李镇说着皱了皱眉头,问道。
“面馆的生意是不是差了一些?”
“跟刚开张那会差不多。”秀晴说道,“面馆这两年赚了不少了。”
“没什么生意能有长久的暴利,我不过是给大家开了个头。”说着又笑道,“你不知道,那些新开的面馆多少都用了些作坊出的四色酱。到如今,酱作坊的买卖反倒比面馆强多了。”
“那干脆把面馆关了,一心经营作坊不比你来回跑好些?”李镇去吃面经常听张大娘说秀晴又出去了,女人家的到处跑总叫他放心不下。
“那可不成。”边上一串小孩子路过连跑带跳的,秀晴往李镇边上靠了靠,“那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铺子。”
说着看了看前头那个鹅黄色跳脱的身影,李镇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大妞,是了,秀晴是个重情之人。
“况且我若关了面馆,你们以后就再吃不到我家这么好吃的面了。”
周围都是欢声笑语,秀晴的心情也忍不住放飞起来。“咯咯”笑出了声。
不光重情还要强李镇暗叹口气,跟上秀晴一起进了庙里。
大妞和王虎两个去庙里四处逛去了,李镇则跟门口的和尚搭起讪来。
秀晴跪在菩萨像前,默默许愿。愿张节能如愿以偿
因为惦记着面馆里的事情,从庙里出来秀晴和大妞两个便打算回去了。
路上大妞和王虎两个依然是有说有笑,李镇时不时看一眼秀晴的侧脸,此番一会去下次见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然而他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见人进了葫芦巷默了一会便也回了衙门里。
到了七月底,张节休沐回来便不用再去书院了。再过几天他就要和袁甫一起前往应彰城,邯州的治所去参加院试。
面馆里的气氛这几天不禁有些紧张起来。
袁府,秀晴乞巧节和大妞、王虎、李镇一起出游的事不少人都看到了,袁甫也从曹林这儿得了消息。
看来是个隐患。
袁甫本来不想有什么动作。这李镇也算得上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没对秀晴死缠烂打,不过袁甫终究看他有些不顺眼了。
“等到了应彰,拿我的信去见一趟程军监。”
曹林,“是。”
张节这几日在家,秀晴本就有些悬心,张大娘和香芽两个说起些号房里的小道消息,闹得秀晴更是有些吃不下饭了。
倒是张节跟个没事人一样,反过来劝慰秀晴。
“娘,先生把考试的情形都跟我说了,我心里有数。您别太担心了。”
张节虚岁也有十岁了,性子越来越沉稳,倒有几分像袁甫。
“这几日怎地也不见你温书?”秀晴问道。
“先生说这几日叫我放宽心。平日学得好,便不用临时抱佛脚。”
秀晴笑道,“每次回来,三句话离不开你家先生。”
倒叫张节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八月初五,张节跟着袁甫一起去了应彰。秀晴则收到了零嘴吃食的第一笔分红,便抽空回了几间作坊巡视了一圈。
如今,几间作坊的雇工们见到秀晴都恭谨得很。
她是作坊和杂院真正的主人,是发给他们银子的东家,也是供他们吃住的善人。
双河村不少人家都搬到了北边来住,下午收工的时候在大杂院的外面甚至还支起了一溜卖吃的和杂货的小摊子。
当初在北溪上临时修建的木栈桥已经被每日来往的车辆压得断裂了好几处,上面又加盖了一些木板,导致整个桥面都有些凹凸不平。
秀晴让牛婶子寻来给他们建作坊的工匠,询问他们搭建石桥的事宜,哪知他们中间并没有石匠。
秀晴转头去问了刘里正,刘里正也是一问三不知。
没办法,秀晴从村子里回来后,只得又去寻了袁老丈。
“袁府里可有相熟的石匠?”秀晴开门见山问道。
袁厢礼瞅瞅她的样子,“你要石匠干嘛?”
“下河村那木桥烂得不像个样子了,有的地方补了三四层板子,走路冷不丁都要摔一跤。这么长久下去不是个办法,迟早要出事。”
秀晴说着那桥上的见闻。
“我是想,与其这么修修补补的,不如改用石料建桥。每日里作坊进进出出的车不少,也耐用些。”
“我看你是早就动了这个心思,只等着杂食铺的分红呢。”
袁厢礼也赞成秀晴的这个主意,只不过替秀晴心疼银钱,秀晴也从不找自己说铺子里分红的事,作坊或村子里旁的要花钱的地方都自己一个人默默的承担了。
“这石匠一般不多见,一个县也就一两个。不过县衙里都有登记造册,我去帮你问问。”
秀晴得了袁厢礼这句话便回去面馆等消息。
等袁厢礼和严主簿说了这事,严主簿大为吃惊。
清榆县三面环山,从山上下来的河水不少,但整个县楞是没有一座石桥。
“石桥?这整个清榆县也没有啊!张娘子竟然要在双河村那个小地方造石桥”
“等石桥造出来,也就不是小地方了。”袁厢礼笑道。
“可这为了什么?这可是赔本的事。”简直就不像一个买卖人该干的事,严主簿心想。
“呵呵”袁厢礼笑了笑,“那就要看她拿什么当做本钱了。”
“什么本钱?难道不是银钱?”严主簿问道。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便是以民为本。”袁厢礼笑道,“我自个儿瞎猜的。”
“”
严主簿愣住了。
为官之人总是将以民为本挂在嘴上,当做自己读书报国的理想。可一旦进了这官场,便不复初衷,变得阳奉阴违起来。
可一个没有读过书的开面馆的女子怎么会有这种胸襟?
她怎么想得到?
她怎么敢想?
严主簿内心泛起许多疑问。
“本县记录在案的石匠倒有一个,不过怕是没有造桥的本事,说不好要去应彰才寻得到得用的人。我先去问问那个石匠再说吧。”
“那就拜托严主簿了。”
“好说好说”
待严主簿找到了那个石匠,果然是不会造桥的。平日里只做些石桌凳、石磨之类的小玩意。
便与阎知县说了这事,以阎知县的名义写信去应彰要那边的石匠人名。
阎知县一听说是那位张娘子要造桥,大感兴味,连夜便写了信差人送往驿馆。
这背后的几番动作秀晴并不知晓,只在面馆中一边等着袁老丈的消息一边等着张节归来。
这日上午,正是面馆最忙碌的时候。打老远就听见有人吹吹打打的,张大娘还以为外头是迎亲的队伍,直到那吹打声停到面馆门前。
面馆的食客都放下了手中的面碗,好奇地看着门外的动静。
这时一个穿公服的男子出来对着张大娘一拱手道,“恭喜啊恭喜,您家的公子张节考中了院试头名,是院案首啊!”
张大娘两手端着碗,高兴得一跺脚,大喊道,“秀晴!秀晴!”
“中了!张节考中了!”
秀晴连忙从后头院子里赶了过来,“怎么了?”
见门口站满了县衙里来报喜的人,一时也激动得很。
食客们纷纷站起身来拱手道喜,这院案首的分量可比些穷酸秀才强多了。
秀晴忙招呼大家坐下,又让张大娘给来报喜的公人包了谢银。
“太好了太好了”
张大娘喃喃道。
她是知道秀晴的苦处的,一个独身娘子又不愿意再嫁,就守着这么个独苗过日子。张节有了出息,张大娘比谁都更高兴更欣慰。
秀晴自己倒没有苦尽甘来的那股心酸,只为张节学有所成感到高兴。
“也不知他何时才能回来。”
秀晴拉过张大娘的手,笑道,“回来咱们好好给他庆贺一番。”
“那是当然!”
袁府里袁厢礼也收到了消息,张节原来考上县案首袁厢礼也没往心里去,县试本就不难。而且张节毕竟年纪还小,变数太大了。
没想到这回竟然院试竟也中了案首,这才叫袁厢礼另眼相看起来,怕真是个有天分的。
袁厢礼抚了抚胡须,对这个袁甫的“义子”有几分期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