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
顾文君只觉得身子骨突然变重了,好像被拴了块石头似地直沉下去。
她知道是错觉,是她忧思过甚。
但想也知道,今夜萧允煜突然出宫,然后又如此张扬地带着她回来,要是还没有惊动太后,那才是不可思议。
所谓家国天下,为君,便要处理政务为国为民,为后,便要为陛下打理六宫。
如今,东宫仍然无主,便是太后掌管后宫。
索然顾文君还不知道具体内情,不过顾文君直觉,萧允煜和太后的关系不好。
所以太后直接绕过萧允煜,差了自己的人来召见她问话!
她猜的不错。
当今天子,其实并非太后所出。
陛下年少即位,朝内的老臣势力顽固错综纷杂,朝外又有皇叔敬王虎视眈眈,而宫里也不清净,太后年事已高却不肯交出宫权,妄想能利用妃子来左右皇帝。
两人之间斗得越来越难看,迟早撕破脸皮。要不是太后如今对外宣称病倒,恐怕萧允煜根本忍不下去了。
慈宁宫里。
燃起的檀木香袅袅升起,高悬的床榻脚上刻着精致的雕花装饰,一个年轻的小宫女跪在床尾,恭敬服侍。
一个老嬷嬷守在床头,弯腰听候。
太后侧卧在床,边享受着宫女的揉捏,边和老嬷嬷怒叹。
“要不是哀家现在装病,那小皇帝说不定早就寻了什么理由,直接把哀家给杀了!”
老嬷嬷劝道:“怎么会!就算是皇帝也得听您的话呀,您是国君之母,皇帝也要恪守孝道,孝敬听从您的嘱咐!”
“孝道?那孽子眼里还有这种东西吗!”太后越说越怒,“哀家看他那时候还算听话,这才勉强答应先让他坐着皇帝的位子!谁知道他一当上皇帝,就撕开了羊皮,露出恶狼真面目了!”
老嬷嬷一使眼色,宫女便手脚麻利地退下了。
太后说到兴头上了,停不下来,“他血洗整个皇宫的时候,是孝敬哀家吗!他一年到头来过慈宁宫几次,就是哀家对外说病了,他也一次都没有来侍候过!他还把哀家放眼里吗!”
“哀家恨啊,只恨自己当年下的毒不够多,毒死了那么多个皇子皇孙,怎么就偏偏让那个泯灭天良的东西活了下来!”
太后生得一张观音般圆脸丹凤眼的端庄相貌,并不显得老态,只是慈眉下双眼射出凶光,像是在阴间里淬了毒的钩子。
“太后娘娘,小心隔墙有耳!”老嬷嬷本来还安静听着,这下不得不出声提醒。
“就让他听去吧!”
太后冷笑一声,从喉咙里发出阴毒的怨气:“要不是哀家只保住了一个女儿,诞下的太子早早夭折了,哪里轮得到那个贱人的儿子当上皇帝!简直就是笑话!”
她怒指宫门,“你看看他,有多嚣张,今夜大张旗鼓地出宫,还给哀家带了一个人回来,生怕哀家不知道似的!他是想做什么?是想反了这萧家的天吗!”
老嬷嬷一俯身,“太后,陛下去处理急事,我已经叫人去椒房传话了,马上就能叫过来。”
“哼,哀家到要看看,那小皇帝带回来的是什么人!刚好,再试一试哀家那毒,到底还管不管用!”
皇帝和太后之争,新龙斗老凤,就是苦了顾文君这个被卷入其中的可怜人。
她刚从一池的极寒药汤里捞出来,就又不得不跪倒在太后的慈宁宫殿。
顾文君不敢耽搁,她就算发现不对也不能违抗太后。
既然太后敢在萧允煜的眼皮底下传见,那就说明萧允煜现在无暇顾及她了。
所以顾文君只能勉强拖着自己这身抽空力气的病秧子,换了一身衣裳去跪见。
太后没有出来,她就只能一直跪着!
“这位公公,烦请通报太后娘娘一声,顾文君已经来了。”
药物已经散去所有力气,在殿前跪了一会儿,顾文君的额间就开始冒冷汗,瑟瑟发抖。
那守在宫里的老太监却只是斜了她一眼,一甩手中拂尘,阴阳怪气地一笑:“顾公子,还是再等一等吧,太后抱恙还在歇息,这会儿可不便打扰啊!”
是啊。
她现在只是一介平民,别说太后只是让她顾文君跪着等,就是让她跪在针尖上!她也得跪!
顾文君只能强迫自己盯着慈宁宫正座上悬挂着的观音佛像看,转移注意力。
只有这样,她才能掐着神经梢儿,不晕厥过去。
但即便如此,顾文君的大腿也已经开始紧绷,小腿更是发麻到阵痛,一挪动就觉得被密密麻麻的针扎。她上半身摇摇晃晃,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了。
老太监阴森森地盯着她,只要顾文君一倒下,他就有一千种法子治她的罪!
这宫里面最不缺折磨人的手段,这位顾公子可都还没见识过呢!
她被那阴毒的目光盯得心神一紧,伸手狠狠一拧自己的腰间软肉,掐醒了自己,正了正身体。
终于等到了那声苦等的通报。
“太后娘娘到!”
顾文君一肃面容,向太后娘娘跪拜叩头行礼,不敢有任何马虎。
“嗯,免礼吧。”
来人压着嗓子轻飘飘地甩出一句话,就让顾文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就是陛下带回来的那个顾文君吧,来,站起来,让哀家好好瞧瞧。”
好歹毒的心肠。
太后分明是故意罚她跪了生生快半个时辰,差点废掉顾文君的腿!明知道她不是宫里人,根本不习惯跪礼,却还要她在跪完之后马上站起来。
根本就是不给顾文君活路!
她跪得双眼发黑,整个下半身都不是自己的了,怎么起得来!顾文君抬起眼去看,就见一尊雍容华贵的活菩萨面相的妇人端坐在高位,与那观音佛像相形成对。
可观音向善,太后却是佛面恶鬼!
顾文君懂医术,善观人。
她看面相就知道,太后眼亮气长,根本没有什么病!都是借口托辞!
今日恐怕难以善了。
顾文君发了狠,干脆以右手,抠出爪状,借着指甲尖的力道,深深扎进大腿里,逼着自己站起来。
“谢、太、后!”
她眼前发黑,身形晃动的幅度略大了,但终于还是站住了。
太后先是面无表情地看了顾文君一眼,眼底深处暗不见光,许久太后才弯起嘴角,露出一个诡谲的笑意:“真是个好孩子。”
“文君不敢,天下人都知道太后娘娘是慈悲心肠,整日诵佛。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文君出宫后一定要多为太后颂扬!”
她这一通夸奖既是和太后示弱,也是暗藏威胁。
别真以为百无一用是书生。
文人,也可以口伐笔诛,用文字杀人。
她顾文君早就不再是当日从江东庆禾小县来的乡下人,她是逼走顾瑾的文山书院第一!
她是凭一本《西厢记》就能名动全京城的三光公子!
就算是太后,也不能随意折煞了她。
不然,她一本文章,能卖光囤积仓库的松萝茶,也能葬送太后的慈善好名声!
顾文君刚才不是白白跪着的,她一直在观察慈宁宫上下,发现那尊观音画像,就知道太后礼佛,而且极重名声。
所以宫人也不敢对她动手动脚,只能用“跪等”这种慢性手段作敲打。
陛下生性霸道,行事果决难免残忍,因为萧允煜根本不在乎旁人怎么说!
所以太后想要和他斗必须要和他反着来,处处顾惜自己的声誉。
顾文君这话一出,就是戳中了太后的死穴。直接废了太后接下来的所有设计。
太后眯起眼,慈眉却并不善目,“不愧是陛下看重的人,顾公子果然会说话!”
“在下不敢,太后娘娘谬赞。”顾文君虚弱无力地行了一个礼。
“来人,赏顾文君一杯松萝茶!”
顾文君暗暗松了一口气,以为这一关勉强是过了,太后顾及大局一定不会再做什么。
可看到那碗“松萝茶”,顾文君一眼就发现了不对。
王子逸就是托她卖空了所有的江东松萝,顾文君为王家商品打广告,自然也了解松萝的品性。
“这杯松萝茶颜色微微发黄,不是正常色泽!而松萝的气味里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熏香,不对,里面下了东西!”
顾文君还没有接过来,就发现好几处异样!
她才刚刚中过女人的招,警惕心已经拉到最高,绝不可能再重蹈覆辙!
顾文君心里叫苦不迭,“看来,太后是不想让她出这个慈宁宫了!”
正当她犹豫是要装作体力不支打翻,还是再想借口来回绝,左右为难时。
太后却笑着哼了一声,眼里划过一丝昏暗的幽光。
身边的老嬷嬷自是一瞪眼睛,如同火电般压迫,看得人脸皮发紧,死逼顾文君不放。
老嬷嬷一喝:“怎么,太后赏赐松萝茶一杯,顾公子也不给面子,不愿意喝吗!”
顾文君身形一顿,还要再虚与委蛇,却不想那嬷嬷一使眼色,就有两个宫女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顾文君身后,竟然要强按着顾文君,逼她灌下那杯茶。
太后似和蔼一笑:“哀家和陛下不一样,言出有信!哀家赏给你的,你就是不要,也得要!”
老嬷嬷气势煞人地命令:“让他喝进去!”
哪里用得上两个宫女,顾文君根本没有这个力气反抗了。
“松萝茶”的汤水倒在顾文君脸上,她已经嗅出那里面的药物是什么了!
那是和萧允煜身上那个陈年旧毒一样的极致毒药!
顾文君紧咬牙关不放,她喝了就是死,那还不如反抗到底!
就在顾文君想要挣个鱼死网破之际,危急一刻,一阵兵戈交刃的声音在宫外响起。
“刺——!”
是刀剑出鞘的声响!
“谁?”
原本稳稳高坐上方的太后却吓得脸色煞白,瘫软在后位宝座上。“是谁敢在后宫拔刀行凶!”
宫女的动作一停,不敢再动。
“母后!”
顾文君在慈宁宫外听到了萧允煜的声音,比金属更硬,比寒冰更冷。“儿臣听闻宫中进了刺客,又知道母后在慈宁宫中接见顾文君,唯恐母后遇险,这才赶来护驾!”
“反了,他这是要反——”太后慌忙起身,差点摔了一跤,还好被老嬷嬷一把扶住。太后紧了紧手中的紫玉佛珠,双手发抖。
她之前是仗着陛下不会直接和自己对着来。
但现在,太后怕了!
怕那个魔头小皇帝直接编造了个捉拿刺客的由头,直接杀进来!
宫中人人自危,一反刚才凶神恶煞的嚣张模样,宫女们也是面露恐惧,手中一松,顾文君也软倒在地。
太后这下才看到了地上的顾文君,连连指着她惊喊:“快把这个人给我送出去!就说慈宁宫里没有刺客,哀家乏了要歇息,让陛下去查别的地方!”
见宫女都跪倒在地不敢动,太后摔了佛珠,把地上砸碎了一地的碎玉珠子,“快给我去!”
顾文君这才感觉到,萧允煜在宫中的威压有多恐怖。
但他也是疯了!
竟然就这么编造个“刺客”来逼宫太后!
顾文君唯恐他真的发疯,冲进来,连忙自己挣扎着爬起来。“太后,既然宫中出了刺客,在下也应该为陛下尽心,一起捉拿,恕在下告退!”
太后紧闭嘴唇却两眼发颤,眼底是怕,也是恨!
没听到阻拦,顾文君便自行告退。她来时,这里人人寒着一张脸,高高在上;她离去,宫人们却噤若寒蝉,惧怕不已。
慈宁宫门缓缓开了。
露出一地跪倒在地的宫人们,颤着身体发抖。
萧允煜仍是那一身金色龙袍加身,匆匆而来,他身后只有四个随行侍卫和两个太监。
但他却丝毫不惧,手上已经拔出了侍卫腰间的刀,直指慈宁宫的牌匾!
他只带了这几个人就来“捉拿刺客”?
真是个疯子暴君!
顾文君双唇张合好几次,最终吐出一句:“陛下!”
萧允煜却低沉地问了一句:“朕问你,顾文君,里面有刺客吗?”
好像只要她说一句有,萧允煜就要提刀为顾文君,血洗慈宁宫一样。即便是顾文君这样的城府,也忍不住心悸。
太后恨他,他也恨太后。
他忍这个老妖婆已经够久了!
今夜,太后敢趁萧允煜不备,在萧允煜的地盘劫人,已经触动了萧允煜的底线。她这次带走的还是顾文君!
那一刻,萧允煜是真心想杀人。
太后装病,就是要用孝道来拿捏萧允煜。可他这段时间暂时隐忍,竟然被太后当成了退缩!
可笑!
眼见萧允煜真的动了杀念,顾文君紧了紧心神再劝:“陛下,我没看见刺客。但刺客肯定是冲着陛下来的,还是请陛下保护龙体!”
萧允煜不动。
顾文君就自己走过去。
她脚一迈,刚才情急之下的力气耗空一尽,就要摔下宫殿门前的台阶。
还好一双手及时地揽住了她,顾文君只见金色的龙影在眼前一闪,再睁眼便是萧允煜飞身接住了她,用力地抱在怀里。
“顾文君,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
“陛下且慢。”顾文君也顾不得避嫌了,忙拉着他的袖子,“太后毕竟是您的母后,就算查找刺客也不可无礼闯入,还须谨慎!”
杀了太后容易!
凭空捏造一个刺客,嫁祸也容易!
可是让那些史官大臣们闭嘴,就不容易了!
这孝义之名,萧允煜不在乎,顾文君却不能不替他在乎。
“哼!”
萧允煜又想发火,又忍不住怜惜顾文君,复杂的情绪一阵翻腾,搅得萧允煜胸膛发闷。反而没了趁着今夜杀人的心思。
他垂眸看了顾文君一眼,单手把手里的刀向后一抛,自有侍卫接住。顾文君身子微微一晃,萧允煜想也不想,就拦腰抱起她,要带着顾文君离开。
“既然慈宁宫里没有刺客,那儿臣,就先行告退!”
说完,萧允煜也不管紧闭上门的慈宁宫里是什么反应,直接大踏步带着一众侍卫走了。
“行了,朕不带着你,你根本走不动!这次是朕连累了你,就当还清你的!”
萧允煜放下这话,顾文君就不好挣扎了。
她既是羞赧又觉得尴尬。
只好把注意力放在如何解决这件事上,“太后今夜如此受惊,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还会出招。”
“那一杯松萝里的毒,和陛下身上的毒气味相似,恐怕是一样的毒,是太后害了陛下!”
突然。
顾文君的脑海里闪过王子逸的话,“听说太后好像是喝了一杯松萝茶病倒的。”
她看了看陛下,又响起刚才那杯加料的“松萝”,心里不一会儿便生出了一个难得歹毒的心思。
对付恶人,自然要用毒计!
她顾文君也不是什么善良之辈,睚眦必报的很。太后今日的下马威,她记住了!
“陛下身上的毒还未完全解开,刚好太后不是‘病了’吗,可以用太后试药……”
这样一来,她之前通过萧允煜埋在太医院的棋子可以发挥作用了。
仁心堂的李老板,李栋升,可别让她失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