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文君深吸了一口气,试图从低沉压抑的气氛中获得一点勇气。
密不透风的车厢里都是萧允煜的气息,让顾文君有些瑟缩。
有一个问题,她还是不得不先过问。
“陛下,太后是怎么死的?”
萧允煜双眸渐寒,他坐在靠近车门那一侧,凝神看着缩在最里侧的顾文君,正竭尽全力地了避开关系。眉毛一挑,萧允煜下颌微动,牙根收紧,发出一声不明显的冷笑。
然后他也不直接回答,只是在沉眉阖眸间抬手半掀开车窗帘子,吩咐了下去:“走!”
秦川便是坐在车前,执着鞭赶马的人,暂为御下车夫。
由他护陛下回去,是最妥当的,要不是事发之时秦川有其他要务在身,他本来也该是要跟着一起去接应顾文君的。
可是秦川的心神并不在陛下身上,因此迟了半拍,才恍然抽动马鞭。
“啊,是!”
还好车厢里,萧允煜正与顾文君冷冷对峙,根本没有发现秦川的心不在焉,否则,陛下肯定也是要心生不悦的。
四股金藤拧成的鞭子一挥舞,在空气中发出清脆的摩擦声响,稍微引得几个早起的码头人看过来,但很快就看去别的地方。
这里是入京离京码头,车水马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驾着车厢打得马也是上好的千里马,“吁”地一声便踏着矫步奔向深宫,很快就从人影渐多的码头消失不见,看不到踪影。
就有一路相随的属下暗自震惊:“陛下竟然带顾文君上车了,还愿意带人回宫!”
“看来这个顾文君是真的深得陛下的宠信,如此不给陛下颜面还是轻易得了谅解,依然能近陛下的身。”
“真是当成亲信心腹栽培的。”
“只要顾文君在会试上也能考出一两半个功名,官职根本无需忧虑。”
他们各有各的思索,但是有个想法是共通的。
“绝不能惹了顾文君,一切与顾文君相关的事情都列为优先处理的级别,事无大小,总之不能让他出事!”
心里百转千回,面上却都是丝毫不显。陛下离开,被抛下的暗卫自然有其他法子跟上随行。
不会耽误。
其中分出一个来带走了年纪大把的御医:“顾文君还有别的事,我先带你回去,等候主子召见。”
这下,人全走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阿武和雪燕了。
他们两本是陛下要杀的,被顾文君救下来才捡回来一条命,已经完完全全算作顾文君的人了。
陛下没发话,顾文君没留信,萧允煜的暗卫们不会对他们说什么,直接闪人。
“等等,欸!”
雪燕追了一句却立即闭住嘴巴,欲言又止,她想和那老御医问些话。少爷不紧不慢,还要瞒下自己的身体状况,可雪燕担心呀,她亲眼见了顾文君吐血,差点吓死,心中便焦灼。
但是雪燕到底不敢违背少爷。
顾文君远比她聪明得多,少爷不想说,自然有少爷的打算。雪燕便及时打住,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带上御医离开。
阿武仍然沉默不语,眼睛向下看着地面,直楞楞地伫立着仿佛一根细长的木棍子。
“少爷被带走了,那我们怎么办?”雪燕迟疑地问了一句,看向阿武,阿武还是不说话。他仍然紧抿嘴唇不放,沉浸在自责的低落情绪里。
仿佛没见到顾文君,他就要一直等在这里似的。
“我是女子,不能进去文山书院的。不然,我们先回少爷在京城安置的小院?”雪燕小心翼翼地问,她有孩子托付在那里,早已归心似箭,迫不及待地想回去抱回婴孩。
阿武没有反应就是默认了。
雪燕有些迟疑,她的来历就不好,起初就是被萧清乐支使过去,算计少爷的。后来身子也被害了不干净,还生下一个孽种。
少爷从不置喙一句,但她怕阿武有旁的想法。
但这犹疑,却让阿武误会了,他拧着秀气的五官,生硬开口:“不用担心我们两个人单独相处会怎么样,我是净了根的太监,没心思也没法子。”
这话怎么说的,他们之前也不是没有单独一起待过。
雪燕有点恼,诧异之下也有几分明悟:“果真是宫中的人,原来阿武是阉人,难怪他会喊陛下是主子。”
她说:“我哪里敢这样想你,你既然是派来保护少爷周全的,一定对少爷身边的人都知根知底,你还不知道我什么经历么?我是怕你嫌我,厌我的孩子。”
主要是顾忌小孩,尽管不足月的婴儿小到根本什么也不知道,雪燕也不想孩子遭冷眼。
雪燕本就生得白净俏丽,还留着一整晚的哭容,皱起眉更显得楚楚可怜。
阿武静了许久,年轻脸上闪过一丝不符龄岁的郁结,吐出一句:“不会厌,不是孩子的错,我一辈子都没孩子的。”
两个死里逃生跟随少爷的人。
一个是背叛顾家投奔顾文君的弃奴,一个是犯错事情被陛下舍掉的废子。
效忠少爷是他们实打实的真心,也是眼下唯一的出路。
如此,便有了相互依偎,亡命天涯的感情,气氛倏地一拧巴,和从前正常搭话接话的感觉毫不相同了。
这边两人感情变好,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意味;另一处,顾文君却是如临大敌,还在萧允煜僵持。
马车飞速赶回皇城宫廷。
如今太后已死,敬王离京,尽管朝野猜疑横生暗流涌动,老臣们仍然处处给萧允煜绊子。但是这深宫之中,已经是萧允煜的一言堂。
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借着表面上追查刺客、暗地里搜索解药的机会,清洗了个干净。
绝不会再犯下,前脚太后去世,后脚敬王就能得信离开的事。
皇帝的震怒之下,便是秦川奉命清扫,暗中抹除不少明里暗里的旁余钉子。
所以现在,这皇宫里,萧允煜差不多已是任来任往,更是如履平地般,根本无人敢拦挡。
马蹄哒哒踩过皇宫城门,车轮辘轳碾过宫院青石板,掩盖车厢里的一切声音,是最好的掩饰。
“太后怎么死的?敬王那老东西没和你说么。”
进了宫,萧允煜这才寒着声音反问了一句,嗤哼道:“当然是被朕和你一起杀的,你设了毒,朕拿了命。就这样一命呜呼了。”
顾文君无奈苦笑。
敬王倒真以为是她在背后算计了一切,但顾文君的计划真没有那么激进冒险,起码她并不想让太后这么早死。
结果陛下也这么说,把她算作同党。
但究其原因,还真的和顾文君脱离不了干系。
上了陛下这条金光闪闪的贼船,顾文君无论如何也得硬着头皮坐下去。
她思来想去才开口:“陛下做得对,太后年事已高却还屡屡插手后宫事宜,让陛下不得安生,死了也是好事。”
顾文君又不是个傻子。
每次提到太后,萧允煜便厉声戾气,冷言冷语,必定是和太后宿怨已久,顾文君就是觉得太后死得不妥,也不会为太后说好话。只能反着来劝。
萧允煜面色微霁,总算明朗了些。
“只是后宫还需要一个傀儡来配合陛下,太后薨逝的事情瞒不过太久,最晚也只能到年关。过年的国宴,太后缺席不了。最好的法子便是在公布消息前,另立新后,既可以帮陛下料理后宫,也可以拉拢朝中势力,还可以掩人耳目,分散太后之死的影响。”
那盯着顾文君的眼神倏地转冷,仿佛冻住人的骨头。
“顾文君,你是在劝朕娶皇后?”
这一次,萧允煜的煞意掩盖不住重出水面。
顾文君当然不会自找死路,她是知道陛下向来厌恶后宫女子缠斗,一心扑在大业上,所以一直拖着没有大婚,后宫里也只有几个硬塞的妃子,冷冷清清。
但她想说动陛下接受一个他注定不喜的建议,只能先用一个他更厌恶的谏言吊着,这样再说真正的主意时,萧允煜就更容易采纳。
她转了转眼睛,在昏暗的车厢里也显得很生动。
“陛下,我是觉得你已经成年许久,后宫还是空虚,是时候采纳新人,举办选秀了。”
萧允煜触了怒,阴鸷在眼中一闪而过,竟然翻手砸了一下车厢,“哐”地一声发出巨大的响动,惊得车厢外的秦川都静止了一瞬,片刻之后才开始重新驱马前行。
“你好大的胆子!”
他沉下语气:“你现在只是一个连官位都没有的江东解元而已,说到底就是有点小功名的平民书生。顾文君,你知不知道就是官员大臣,妄议后宫事宜,也是大罪!”
萧允煜这样霸道强势的皇帝,最厌恶的就是权力分散。
所以帝王权术向来爱用的政治联姻,反而被他抵触。一旦收下那些大臣们的女儿,就势必有了捆绑枷锁,给了他们外戚勾结,扩大势力的机会。
气氛僵冷胶着,如同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着顾文君心头。
她顶着压力说道:“所以呀陛下,这太后一死,很多原本不是陛下该烦心的后宫事情,就都落在陛下肩上,实在麻烦。到时候就是我不说,也会不断有大臣劝的。希望通过联姻,来抵消敬王的威胁,稳固朝中。”
“够了!要是你就只想出了这样的法子,剩下的也就不用说了,朕不想听!”
顾文君知道时机到了。
欲扬先抑,她现在才说出真正的心思:“但只要太后不死,一切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了。”
萧允煜狐疑地扬起一边眉,问:“什么意思?”
“我是看着秦川乔装成车夫才想到的,陛下是看过我易容的本事。只要给我一个常年侍候太后左右,了解太后一切行为习惯的人,我大可以将那人改版修饰,变成一个乖顺听话的‘太后’,再也不敢违背陛下!”
“……你想弄个假太后?”萧允煜气极反笑,他直接扭断那个老贱人的头,还要再挖空心思扶植一个新的么。
“既然真太后已经不在,无论往事如何,陛下一桩心愿已了,又何必在意一个傀儡太后呢?”
顾文君说完还留一句藏有深意的话尾:“陛下,敬王还在江东,他可是真的以为太后死了,我们大可用一个假的诈一诈他!”
萧允煜久久看着顾文君,眼眸深不见底。
过了一会,马车停驻,他才在翻身下车之际扔下一句掷地有力的话,雷霆杀伐,“近来宫中发现刺客踪迹,朕唯恐太后出事,派人看守慈宁宫,不能随意进出,更不能见外人。要是你有什么问题,就去问一问太后身边的嬷嬷吧。”
这就是许可了!
顾文君激动之下就坐了起来,也想跟着一起出去,掀开车门帘,望见皇帝寝宫的牌匾,便又立即缩了回去,不敢再下来。
外面传来萧允煜似笑非笑的低声一叹:“秦川,你带他去见那老嬷嬷。”
“是。”
可是等萧允煜一离开,秦川不仅不按吩咐带顾文君去见嬷嬷,还直接钻进车厢来,他已经掀了斗笠,露出刀削斧凿过一般的英俊硬朗面容。
但此时却是神色惊怒,有些狰狞,一把攥住顾文君的手腕便问:“陛下要收你进宫!”
“你,是不是已经蒙了恩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