掂着手中的《天地引》,修灵则兜转于离舍内,凝眉思忖。
离开钻火小院时,飘飘说过的话言犹在耳“偷窃内门秘笈,师尊没有怪罪;擅自偷师学艺,师尊也没有怪罪,可见师尊早就把你当作内门弟子了。
你可知这一个月,师尊把半个天虞山最最珍贵的药材全挖空了,就为了给你炼制玄黄丹和含灵丸……不然,你说不定还得睡上好几年!”
踱至初离坟前,修灵则定定看着手中琴令,双手合十,心中默念道“师父在天有灵,给灵儿拿个主意可好?”
“嗖”地,手心起风,琴令随风扶摇直上,又作直线落下。
正反两面,琴在上,剑在下。
修灵则吁出一口气,将琴令揣入胸前,对初离叩首,“那徒儿就听师父的。师父永远是徒儿的师父。”
凉风习习,她久久坐在坟头,就那般睡去。
卧于半空落霞琴上的公孙长琴悠悠注视着她,罥烟似墨的眉宇微微起伏。
他见她伏在冰冷碑上,伴着夜风扬着衣衫裙袂。青丝飘荡,朱唇轻启,似是在吟吟说着梦语,于是挥了挥袖。
山林虚岫,乃至整座天虞山的山风都缓缓渐停。她的发和衫也轻轻垂了下来,不再有丝毫动静。
见她睡于安稳,公孙长琴才不留痕迹地离去。
翌日清早,峰回路转,修灵则背着竹籝伫立在听风崖头。其对面,亦有一座巉岩嶙峋,孤绝高耸的青山,唤作“吟风”。
因南北两两相对,风声入谷,时而似虎啸龙吟,时而似凤鸣猿啼,所以悬崖间深不可测的山谷,便名“且听风吟”。
且听风吟是整座天虞山灵气汇聚的中心,生长了许多灵木奇卉珍禽异兽。琴门用来斫琴的良木,以及许多极品灵丹的药材,都源自此处。修灵则早有耳闻,却从未来过。
下谷替琴门采集药材,原本是木北辞每逢十五必做的琴门事务。而修灵则自钻火小院览过伏羲门规之后,发现此一项也算在惩罚弟子的条列一栏。
故先寻了大师兄告知自己准备转入内门的打算,又以为本就是自己犯错,而这一月来的药材不能白吃,便主动承了采药之事,算是对琴尊有个交代。
倚在崖边观望,紧贴崖壁处,每隔一丈,便倒垂着一根紫绿相间的粗壮藤蔓。其间开着极为艳丽的小花,金光灿灿,密密簇簇,形同八爪,甚是可爱夺目。
修灵则伸手探了探,见藤条足够结实且极有韧性,深吸一口气,双手拽藤顺其而下。又发现花团间隔平均,恰巧又为一丈,便以此计数,时而踏步跃下,时而附藤歇脚。
如此一丈接一丈,竟下了千丈深。
夕阳西垂,映入眼帘。
山谷间风势渐浓,四周气温亦随着下落的深度愈发寒冷。
古怪的是,脚下不见一处突兀横石,亦不见虬树盘桓,渊底更是迷雾重重,伸手不见五指。修灵则不敢再松手翻跃,两手紧紧抓住藤条,身子也紧紧贴了上去。
突然,群鸟嘶鸣,枝条颤动。
抬头,啄木鸟正三五成群聚在花簇之上,迅速衔吃了花朵,又契而不舍地啄着藤条。藤条摇摇欲坠,訇然崩断。
只觉身体被一股雄浑之力猛然下吸,修灵则直直坠了下去。
身侧,凌厉的风不断呼啸而过,意识渐渐模糊。眼见飞快闪退的天空突然消失,“轰”地一声,她摔进了谷底一片光晕之中。
顿时,零散的画面涌入脑海,拼凑成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崖底一处隐秘的洞,有一片寒潭碧泽。
公孙长琴正端坐在浮于碧泽中央的石坛上,双目紧闭。其膝头横着一床与人同长同宽的大伏羲琴,通体幽绿,散着暖融青光,周身似有云雾环绕,悄然变幻。
若细细盯着琴纹看去,山野河海、沙漠绿洲、高原冰川……天地万物似乎都蕴藏在其中,玄妙莫测。
不愧是伏羲大帝亲斫,通天地,知万物。
饶是公孙长琴这般桀骜不拘,在此琴面前,也不由发出如此感慨。恭敬虔诚与往日判若两人。
他抬掌轻触,一层玉般通透的结界随之现出,沿着七弦四散而开,覆在了整张琴面上。顷刻,玉泽之光照亮了深邃的洞穴,岩壁上苍古悠远的壁画浑然天成,乃伏羲斫琴图。
公孙长琴凝眉,抬手拍弦,玉泽化作一汪清水,跃上了他的脸颊。细流涌入眼睑下的黑痣,将其幻回原形,变作一点墨渐渐融化,隐入了白皙的面庞,再不见踪迹。
十指俱落,一曲倏起。
琴音低沉隐晦,苍茫辽远,绵长隽永。
然才不过朦胧两三句,公孙长琴的额上已沁出细密汗珠,双手隐隐颤抖不已,仿佛每要继续下一个指法,都要耗费千斤之力。不多时,紧抿的嘴角已被自己咬破渗出血来。
冥冥之中,似有一个沉到地底的声音道“公孙长琴,你可知罪?”
公孙长琴勾唇,勉力催动灵元传音而出,“琴灵恕罪,事况紧急,吾乃逼不得已。伏羲问琴,可问天下所有,小仙有一事必问,恳请容禀。”
“区区乐司散仙,竟如此自不量力——欲问何事?”那声音一变,升于天顶。
犹有大山压在肩头,公孙长琴闷哼出声,“吾以火露鹿芝为人疗伤,她虽增了灵元修为,却寿数不改,且命相微薄。此非寻常,故猜测是命数所致,乃问可有破命之法?”
伏羲琴灵声音渐弱,含混道“有,也没有……光阴果……”
正欲再问,琴身忽然急剧抖动,轰鸣不已。
随即一声如雷震响恍若从天而降,七弦尽断,齐齐反弹至公孙长琴的身上,刹时烙下条条闪电般的细长鞭痕。他动念一晃身形,落在洞外,喋出一腔淤血。
蓦然抬眼,洞门外原有的硕大琴匣此时敞开着,匣盖睡于一侧。匣中,流光溢彩,回环往复,似仙气盘踞,充盈不止。氤氲缭绕中,竟睡着一个人。
是她?!
公孙长琴一惊,拂手挥袖封印了洞门,亦步亦趋行至匣边弯腰往里探看。刹时,一股奇异的灵气直向他眼下原先点墨处注去。
头晕目眩,公孙长琴浑身一软,泄了力,“扑通”栽倒在地。
骤然睁眼,修灵则以为自己躺在了一口棺中,翻身而出再看,却见是一床奇特的琴匣,又是一惊。绕匣而行,兀地脚底踢中了一件软物,竟是一人。
修灵则拨正那人,倏地吓了一跳,不止是因为他是公孙长琴,更因他胸口亮着七道触目惊心的伤痕。此时,脸上已无人色,不知是死是活。
“喂,你醒醒!”
修灵则探着他的脉搏鼻息,一边拍打,见其毫无反应,转眼睇着琴匣,心道“恰才从悬崖跌落,幸好有它才救我一命。此匣看来是个灵物,不如死马当活马医……”
于是一番折腾,总算将公孙长琴拖进琴匣摆放端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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