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歹是一家之主,大门前甩脸子给他看似乎不大好,便任他抱我下了马车,一同进府绕过照壁后,立刻加快了脚步。
身后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始终隔着稳定的距离,走到院中的莲池旁时,他终于将我截住。
“到底怎么了?”萧何稍稍蹙眉。
秋后蝉鸣已歇,只余秋风徐徐掠过,他乌发轻扬,月色无声无息地流转其上,落入我眼中却尤为刺目,不敢直视。
“没怎么,都说了没怎么了!”忍不住声音微微高抬。
萧何没有吭声,只目不转睛的看着我。
我直觉我的情绪过于激动,这是十八年来都没有过的事情,为什么?忍不住一阵心慌,一时不知该绕开他离开,还是就这样对峙下去。
耳畔忽然传来一声近乎颓唐的叹息,打破了此刻的沉静。
萧何往前走了两步靠近我,我下意识后退,他再进,我再退,直到后背抵上一棵树,已是退无可退。
他抬手撑在树上,将我困於方寸之间,垂眸凝视着我,“今天晚上的事,你都看见了,对吗?”
我移开视线,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由自主地绞紧了衣裳,我鼓励自己,偷看虽是不大光彩的事情,可是我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大可不必如此紧张。
我脖子一挺,道“是,都看见了。”
做亏心事的又不是我。
干了坏事的萧何此刻却是一脸坦然,专注着打量我,但笑不语。
“你笑什么?”我气不打一处来。
萧何笑意渐浓“夫人,你吃醋的样子真可爱。”
“你放屁。”我想也不想就开口。
说完我就愣住,从花园到此处的情形快速在脑中闪过,最初看见时那股不明的情绪,到此刻的怒气,难道……
身体比脑子还要快上一步,低头从他手臂下钻过,快步走进房间,反手掩上门,背靠在门上想了想,转身走到耳房的桌案前,铺开宣纸,提笔蘸墨。
头一回下笔如有神,洋洋洒洒几百字几乎是一蹴而就,没想到写的却是这个东西。
写完吹了吹半干的墨渍,小心卷起握在手中顿了顿,走到门口将门拉开,一眼便看见立在门口的萧何。
他视线在我握着宣纸的手上一扫,又移回我脸上,没等他开口,我便将手里的东西往前一递。
萧何面露疑惑,抬手接过在手中展开,快速从上面扫过,微垂的眼睑再次抬起时,眼中已染上了几分霜色。
“这是什么?”萧何声色清寒。
一手捏着那张薄纸递到我面前,指尖微微泛白。
“这是什么?”他又问了一遍,声音比之刚才更沉,隐隐带着几分怒气。
底气已稍稍有些不足,强装镇定道“你不是看见了么,和离书。”
萧何面露苦涩,单手将纸张团成团握在手中捏了捏,无数碎屑从他手中洒落到地面。
我咽了咽口水,不知他这手握上我的脖子,会不会也如和离书般顷刻变成碎片。
他蹙眉问道“为什么要与我和离?因为花园中的事?”
“你这人,怎么,不讲,卫生。”我盯着地上的纸屑,顾左右而言他。
“说。”他的声音带着丝丝冷意。
我张了张嘴,想说不是,不仅仅是因为这个,更重要的是,更重要的是……
我们本已达成共识,假成亲,如今成亲不过半月,我却开始不受控制,若是再这样下去,我怕真的守不住自己的心。
曾经大言不惭的说要替他找几房小妾,哪怕在公主府的花园那会儿,我还想着他大可不必与人私会,直接接来府中便可。
但是想起他和那名女子站在花园中的情形,一股莫名的心酸和怒气就涌上心头。
他点醒了我,我是真的有些吃醋了,眼眶忍不住一热。
萧何的声音有些艰涩“你为何不问她是谁?她同我说了些什么?我又回了她些什么?就急于下定论要与我和离,在你眼里,这一场夫妻是不是等同儿戏?”
我不知该作何回答,抬手将房门一推,却被萧何挡开,就这须臾间的功夫,一滴眼泪夺眶而出。
萧何眸中闪过一丝慌乱,他跨过门槛,抚上我的面颊,弯曲的食指从我下颌刮过,指尖有晶亮的水珠。
被他抚过的地方顿时灼烫一片。
萧何看着我,目光沉静如深潭“你要和离,若我不愿呢?”
他此刻的目光似乎能够将我看穿,我别开脸,嗫嚅道“你,你不能不愿意,若你不愿意,我搬到阁楼去住便是。”
我转过身,预备回屋收拾东西,萧何抬步挡在我面前,“为何我不能不愿意?”
一句话脱口而出“因为我不能喜欢你。”
顷刻间萧何先是震惊,而后眼中漾开一抹喜色,问道“为何不能喜欢我?”
我厌烦了他这样的打破砂锅问到底,已被他逼到捉襟见肘,“就是不能,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心里告诉自己喜欢谁都可以,唯独不能喜欢你,喜欢你,一定会很疼。”
萧何脸上原本的喜色渐渐消失,转而牵起一抹苦笑,像是自嘲,又像是无奈“忘川水也就这点效力。”
然后他悠悠地注视着我“沈汐,你要什么都行,要我的命也可以,但是,和离不行,我永远不会放手。”
他身体忽然晃了晃,一手撑在门框上,一手抚上胸口,呼吸顿时变得沉重不堪,看上去似乎极度难受。
我忐忑道“你怎么了?”
在我扶他前,他蓦地后退两步,转身背对着我。
我的手仍旧保持着双臂向前要扶他的姿势,却见他抬步迈入院中,越走越快。
萧何整个人浸在隐隐的月色里,如玉身姿修长挺拔,如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可身侧颤抖的双手却出卖了他。
萧何病了。
那晚他还没走出院门,一口鲜血喷出便倒地不起,任我怎么喊都得不到回应。
城中的大夫流水般的进来,把脉后一致摇头出去,说辞一致,都说卖相怪异,诊不出来。
我早知道他有顽疾,脸色素来比寻常人更加苍白,可那晚我还使劲气他,要与他和离,很是有些愧疚。
说起来,我们还真是一对苦命鸳鸯,我时不时的犯个寒疾,他三天两头地吐个血。
萧何一倒,整个墨轩仿佛染上了一层郁色,我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来。
景俞阴阳怪气地说“成婚不过半月,家主便被你气得吐血,夫人果真是内力深厚,天赋异禀。”
我已没有任何心思同他拌嘴。
白日,我在房中守着萧何,夜里,便还是如同往常一样,我睡在里侧,他睡在外侧。
在萧何陷入昏迷的第三日,兰仪来了,还带来了一位女医者。
那位医者身皮黑色斗篷,帽子一直盖到鼻下,看不清面容,奇怪的是兰仪却一直对她恭敬有加。
医者要求她治疗时需屏退众人,昏迷不醒的萧何此时就是粘板上的鱼,以他这样的姿色,说句不好听的,毕竟定力像我这般厉害的人不多,我其实有点怕这位医者一个不小心没把持住,将看诊变成采阳补阴。
失节是小,最主要的是萧何如今的身子骨怕是受不起。
奈何他迟迟不醒,这几日来的大夫也都毫无办法,好不容易来了个会治的,我只能退而求其次,死马当活马医。
医者治疗完出来告诉我,萧何六个时辰内会醒过来,经过我身旁时还抛出一句“确实是长得很像。”
我不知道她说我长得像谁,我没有功夫想那么多。
这晚我在床边守到半夜,实在撑不住,耷拉了眼皮睡了过去。
一夜温暖异常,一睁眼便撞进他一双眼里,我眨巴眨巴了眼睛,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若我没记错的话,昨晚我是在床边打瞌睡,而今却是背朝里侧身躺在他身旁。
若我睡在外侧到还有一种可能是我半夜爬上来了,但是也不至于还翻山越岭地爬到里侧。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他这个病人抱我上来的。一番分析下来,我觉得我可能是个天才。
“重不重?”我问道。
昏睡几日的萧何显然已经不大跟得上天才的步伐,眼中有些茫然。
于是我重新问了一遍“我重吗?”
他眉头一舒展,像是明白了我的意思“不重。”
说完撑着手想要坐起身,我急忙爬起来扶他,在他身后塞了个枕头,又赶紧跑到桌边,摸了摸茶壶,隔了一夜已经凉透。
“我让人换水。”
“无碍。”他接过杯盏啜饮一口,顺手搁在了一旁的矮几上,然后朝我伸出手来。
四下扫了两眼,也不知他要什么,却下意识的将手递到他手里。
萧何嘴角隐隐一牵,对此十分满意,拉着我坐到床上。
萧何问“我睡了多久了?”
我虽对这个时间十分清楚,但是为了表达我对他的不在意,还是假装掰着手指头数了一下“四日了。”
“日日都是你守着我吗?”
我点了点头,又怕他误以为我对他情根深种,连忙补了一句“只因我素来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
其实以萧何的聪明才智,我不说还好,说了反而有些欲盖弥彰的嫌疑。
好在他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轻咳两声后,喊了声“连殇,将墨轩的一干下人都喊到院子里来。”
门口顿时传来一声应答,也不知萧何是怎么确认连殇在外头的。
门外很快响起了细碎的脚步,这几日,院中众人已经习惯了踮起脚尖走路,生怕吵到病中的萧何,其实他们若是能将他吵醒,我倒是要好好的赏上一回。
萧何将一件天青色的外衣随意地披在身上,也不绾发,一头乌发倾泻而下,随意地披散在身后,病中的脸颊如玉色般透白,浓眉斜入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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