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雄真的很穷困,某种程度上却又很富裕,因为他逝世后唯一剩下像样的财产,就是书,书,还是书。
汗牛充栋,这便是第五伦在收拾扬雄遗物时的感受,他在简牍堆积如山的屋舍中,终于找到了老师临终前所说的《十二州箴》,都装在一个匣子里。
当初王莽禅代后,效仿古代圣王序天文,定地理,因山川民俗以制州界。他认为,汉家十三刺史部州名与经典所载不符,于是按照尧典重新划定十二州,将凉州与司隶合并为雍州,改朔方刺史部为并州。
时为中散大夫的扬雄对这十二州进行考订,各为一箴。
第五伦对地理十分感兴趣,曾在扬雄家中阅读过。但今日他发现,除了文学化的简介描述外,州箴已被扬雄添了许多内容,诸如十二州风俗、出产、贡赋、历史沿革、人物、史事的大体描述。
他甚至还找到了十二幅画在布帛上的地图。
这却是第五伦曾问扬雄:“我听闻,寿成室中有三阁,一曰石渠,二曰天禄,三曰麒麟。秦汉图书皆藏于三阁之中,夫子在宫中校书,可曾见过地理图籍?“
扬雄说有,只可惜和兵书一起,藏之于秘府,轻易不能示人,他也只在许多年前见过几次。
第五伦只好悻悻作罢,他在半年时间内,靠一己之力走遍列尉郡,记录了本郡地图,却只占了天下的百分之一。
却不曾想,老扬雄竟根据记忆,将十二州的地图都画了出来,却见诸郡星罗棋布,城塞山川河流皆在图中,都被他描绘而出。
第五伦恍然大悟,这就是扬雄近几个月几乎戒酒,终日将自己关在屋舍里忙碌的原因?
“这是老师留给我的遗产啊。”
虽然与他后世所见不同,甚至是上南下北很难看懂,但第五伦仍如获至宝地捧着这些地图,这能为他日后的工作节省很多麻烦。
扬雄就是这样的性情,似是隐约明白第五伦想做什么,却又没有说透,只默默为弟子准备一份大礼。
“多谢夫子。”
第五伦轻声道:“天下,已在我眼中了!”
……
虽然扬雄至死只是一介庶人,但他的葬礼仍很复杂,因为无子无女,三位弟子就成了孝子。第五伦和侯芭、王隆亲自为瘦弱的老师沐浴,穿戴丧服,饭含后放入棺椁,送到东阶上堂陈列。
“皋,扬子云复!”
请来的招魂者服纯衣纁裳,站在屋脊中央向北招魂,连喊三次。继而将衣幡扔下,第五伦在屋翼下用衣箱接住,回到堂中,用衣服轻轻盖住扬雄的尸身。
他们还要身披麻衣,头戴绖帽,朝吊唁的宾客叩拜。
已被免为庶民的严尤心怀愧意,上堂朝扬雄灵柩作揖,觉得是自己连累了扬雄,今日亦积极奔走。
等葬礼差不多时,严尤看到桓谭也披挂麻衣站在柱前,遂过去问他:“君山常称道扬子云著作,但我确实无法读懂,而世人也无人称道,真如你所言,能流传到后世么?”
“一定能。”
桓谭十分笃定:“只是你与我恐怕看不到那天了。”
“大凡人之常情,对眼前的看得轻贱,而把遥远的看得贵重。世人亲眼看到扬雄的俸禄、地位、容貌,没有一项动人之处,所以瞧不起他的文章。”
桓谭道:“但子云之书文意至深,而所发议论又不违背圣人之道,若使他的《法言》《太玄》能留存到明君在世的那天,而被贤能智者读到,扬子必将得到他们称善。”
在桓谭口中,扬雄已然成了“扬子”。
“将会高到何种程度?”严尤复问。
桓谭道:“必能超越战国诸子!”
第五伦走出丧堂,正好听到了这番话。
“不止,夫子未来的地位,会仅次于孔子!他将是集儒、道之学大成的第一人!”
严尤觉得有些夸张,摇头道:“你缘何而知?“
“我就是知道!”
这件事,没商量,第五伦已经钦定了。
扬雄的学问不会断绝,他一定会让它们发扬光大,在儒学中占据一席之地。让扬雄之名家喻户晓,死前受尽天下之谤,死后将得到万世之赞,令后世那些像自己一样历史不好的人,不至于连扬雄之名都没听过!
这是第五伦最大的遗憾。
看起来有些小孩子般的偏执,倒是桓谭听出了第五伦话语中的决心,不由多瞧了他几眼。
而第五伦则走到同样来吊唁的国师公刘歆面前,朝他作揖,低声道:“国师公,小子有一事相求!”
刘歆以为自己知道第五伦想做什么,颔首道:“我与子云虽曾不睦,毕竟同僚朋友一场,我会替他照拂汝等,不会让五威司命刁难汝等。”
你真的能么?刘歆堂堂国师,当年却连自己的两个亲儿子都护不住。看他这模样,对老朋友的逝世哀则哀矣,可却连为扬雄讨个公道都难。自从功崇公王宗一案后,刘歆就越发胆小低调,也不知道在怕什么。
第五伦已经确定,这国师公,应该不是那个“位面之子”,刘秀,另有其人!
还是那句话,靠山山倒,刘歆的承诺是不靠谱的。
更何况对第五伦而言,这件事,没有结束!
王莽间接导致了扬雄的逝世,而陈崇简直是直接的凶手,这仇,他记下了!
既然早已身处旋涡,就不要再假装自己安。
既然乌子不管藏到秦氏桂树间,还是躲在南山岩石上,都逃不过秦氏浪荡子的一粒弹丸,倒不如主动出击,逆势而飞,去到跟前啄瞎贼子的眼!
第五伦按捺着自己的情绪,只对刘歆道:“夫子未能完成天子索要的北征之赋,吾等身为弟子,惴惴不安。我写了一封上书请罪,敢请国师公替我呈送于尚书!”
……
“死了啊。”
五威司命府中,陈崇听说了扬雄之丧,不由长叹不已。
“惜哉子云。”
虽然是无疾而终,但扬雄也算选择了最安最干脆的方式了结此事。否则,不管他是一时愤怒写篇暗藏讽喻的文章,亦或是像剧秦美新那般阿谀奉承,都能让陈崇好好利用一番。
见陈崇没有丝毫的愧疚担忧,侥幸从上次大狱里逃生,换了一顶冠的孔仁如今只能依附于陈崇,对此感到不解:“司命,扬雄虽是无用老叟,但他毕竟是国师公之友,陛下也对其并无恶感。”
“此事还涉及到严尤,虽然严伯石失去了大司马之职,但随时可能被陛下重新起用。”
如此一来,陈崇不是与他们深深结怨了么?
“结怨好啊。”陈崇却笑了,说道:“孔司命,我且问你,陛下当初为何要裁撤京兆尹,改设五威司命府?”
孔仁小心翼翼地说道:“因为自前汉起,历代京兆尹多是无能之辈,不敢治剧得罪权贵。”
“没错。”
陈崇傲然:“京兆尹不敢管的事,五威司命管。京兆尹不敢杀的人,五威司命杀。一句话,京兆尹能管的司命府管,京兆尹不能管的吾等更要管!”
铸伪金钱者,那种小罪只是随便抓抓,他们眼睛盯着的,是不用命者、大奸猾者、骄奢逾制者、漏泄省中及尚书事者、谢恩私门者。
这五种人,多是有权有势的大臣。
也是巧了,王莽代汉后,大概是他以臣子位逆取的缘故,特别防备勋贵,常常限制、削弱功臣权力。诸如雪藏王邑,敲打刘歆,诛杀二甄,连亲孙子王宗对权力有了觊觎,都毫不犹豫诛灭。
“寿成室有规矩,公卿大臣进入宫殿,随从官吏有定额。还记得么?太傅平晏颇为陛下宠信,侍宠而傲啊,携带官吏便超过了规定,掖门仆射加以盘问,语气不好,太傅府的戊曹吏便拘捕了仆射。”
“陛下听闻后,大发怒火,让五威司命和五威中城将军,调动戎车几百辆包围太傅府,逮捕了那些小吏,当着太傅之面立刻处死!”
自那以后,平晏便一直缩着脑袋做人,看到五威司命就绕开走。
“至于敢抗权贵的仆射,则受到了提拔。”
陈崇早就摸清了王莽的做派,出身低微的臣吏有敢击大臣错误者,常常能受提拔,获得天子信任,担任要职。
所以对陈崇而言,恨他的大臣越多,他越是高兴,地位也就越稳固。
且看着吧,就算这次陛下为了安抚刘歆、桓谭,派人吊唁扬雄,也只会轻飘飘批评五威司命几句,而绝不会动陈崇分毫。
“吾等文韬能胜过刘歆、扬雄?”
“武略能与王邑、严尤相比?”
“论与陛下血缘亲近,能和功崇公相近?”
他们只有一个优势。
孤臣!
不给自己留后路,离开了王莽,什么都不是。
犹如汉武帝时的主父偃,逮住诸侯就咬,在五鼎烹与五鼎食之间反复横跳。
“五威司命,就是陛下养的狗!”
这便是陈崇给自己找准的定位。
“养狗做甚,就是要叫唤,对着陌生来客,叫越大越好!看着主人眼神行事,一挥手,就能立刻扑过去,对准敌人撕咬!”
所以陈崇自上任起,就出了名的敢击大臣,他连皇孙都敢查,何况别人?
他的任务是替王莽嗅出并铲除叛徒。
可若暂时没有叛徒怎么办?一旦那样,陈崇自身就不安了,随时可能会被皇帝抛弃。
那就不断创造叛徒!
陈崇最喜欢找准一个小目标,让其痛苦,让其难熬,困乏其身,编排罪名,让他们走上不归路,最后牵连出一场大案。
然后告诉皇帝:“看,臣早就看穿了彼辈的真面目!”
所以陈崇可惜了扬雄,若他不死,反复折腾下,假以时日,说不定能将扬雄的人脉拢一起,创造一个“刘歆、严尤、扬雄反新乱党”来呢。
甚至能顺藤摸瓜,一口咬住陈崇最终的目标:太子王临!为他早就计划好的后路做准备。
只可惜,这大计刚到扬雄处便折了戟,只能另想办法了。
但这丝毫不妨碍陈崇上下其手,扬雄以为一个字不交给五威司命府就安了?大错特错!
“哪怕是无字,哪怕是葬下了,我也能编排你一身罪名。”
比如,扬雄心怀前汉,宁死也不肯给皇帝王莽写赋,就是不错的故事。
陈崇还能顺手斩草除根,干掉几个人。
诸如扬雄的三个弟子,尤其是那个让五威司命府两次未能缉捕成功,名叫第五伦的小孺子。
孔仁走后,陈崇琢磨着要如何折腾扬雄的三个徒弟,王隆背后的邛成候府骄奢淫逸,想要罪名轻而易举。但只要皇帝不点头,想搬倒这家不是宗室的宗室好处不大,代价却高,还是得缓缓。
反倒是另外两人没有靠山,更容易入手些,等风波平息后,随便安排宣明里的邻居,将扬雄平素子虚乌有的对前汉的怀念一告,牵连第五伦、侯芭,让他们下狱。
但那样还是罪不至死,无妨,如今皇帝不是正征召猪突豨勇前往边塞么?将二人塞进那些人中作为小卒,让他们在九死一生中煎熬吧。
可等陈崇第二日到五威司命府时,却得到了一个消息。
就在昨日,还在服师丧的第五伦通过国师公刘歆,向皇帝王莽递交了一份上书。
不是为扬雄鸣冤发声,更不是痛斥陈崇间接逼死他恩师,若真那样蠢,陈崇都要笑出声来了。
但现在,陈崇的神情却充满了意外,第五伦竟这么做,他实在是没想到。
第五伦的上疏中,诚惶诚恐,表示扬雄虽然没能写出北征之赋,但他,作为扬雄的弟子,愿意主动参军以补师过。
“伦愿效终军、傅介子事,弱冠请缨,以此身许国,作一当百、军候,随猪突豨勇同行,为陛下出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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