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土润溽暑,大雨时行,天气像娃娃的脸,说变就变。
昨天还是万里无云骄阳似火,可六月朔日早晨,以那诡异的团雾为开端,天气变得很怪,昆阳上方一直乌云密布。就在刘秀以三千敢死之士冲击王邑中坚的时候,狂风也卷了起来。
但这风居然是从西方吹来,一时间飞沙走石,直扑刘秀军脸上而去,让他们本想高呼的“大风”都为之一滞。
王邑军顿时占了大便宜,弓弩顺风而飞,比先前更远,只是准头差了许多,但亦将许多汉兵钉翻在地,连刘秀也挨了一箭,正中肩头。
“我无事。”刘秀挥刀将箭羽斩去,他甲衣在身,箭矢虽利,但力道已尽,只是扎进皮肉半寸而已。
刘秀目光紧紧盯着敌人,随着大司空旌旗摇动,在两翼等待已久的胡骑营出动了。
这些来自陇右各属国的胡骑,心高气傲,自以为天下无敌,在平坦地形上能发挥极大优势。胡骑营校尉甚至吹嘘说用他对付叛军,能以一当十,此刻便奉命驭马往两侧而去,欲包抄汉军,一口气将这群不知众寡之数的叛贼包围!
但就在双方即将交兵之际,忽然间闪电格外明亮,蓦听得头顶雷声大震,随之而来的是雨势狂奔,这可是夏日的暴雨,来得极其迅猛,如水倾盆般就往两军头上浇。
暴雨袭来,马匹不安,胡骑擅长的弓射相当于报废,就在胡骑营校尉犹豫是否要直接冒雨冲阵时,一支汉兵跟着傅俊、陈俊二人,皆持短兵,已借着雨幕掩护,欺身冲到近前!他们吓得胡骑营调头就走,来不及跑的许多人,竟只能弃马步战。
刘秀手头不过三千之众,既然旗鼓没了用处,就只跟着前头的人呼喊猛冲,就是要与新军短兵相接,拼的就是士气!
一时间,竟然在雨中反追着胡骑营,冲到了王邑大阵跟前。
他们撞上的是虎贲营组成的坚阵。
虎贲营作为北军精锐,原本是车兵,在战车渐渐退出编制后,改为步卒为主。几乎人人披甲,雨点打在铁胄上,又顺着边缘滴落,兵卒则手持吴魁大盾,与汉兵狠狠碰撞在一起。
刀剑戈矛在雨幕中起起落落,血水与雨水横飞,脚下的土地变得泥泞,交锋之间,笨重的虎贲营士卒反而不如汉兵灵活。
他们的士气也不比关内被第五伦打得一败涂地的六支同行高多少,加上王邑一会儿下令撤退,一会又勒令留下迎敌,搅得士心大乱,又纷纷猜测老家关中出事了,被雨水一浇,更无战心。
明明占着风口、甲兵、人数的优势,在汉兵冲击下,虎贲营阵列却在隐隐动摇。
在后押阵的王邑也发现了这点,也不知是被狂风暴雨吹的,还是被汉兵推的,这再退,就退到水里去了。
“是我小觑这刘秀了。”
王邑惊讶之余,立刻派人去传令,再调几万人过来合围贼众。
但人多的优势在这鬼天气里荡然无存,王邑虽坐拥三十万大军,且不说已经渡水北去的那大半,尚在滍水以南的也起码有十万,但因是撤离的队列,相互间有一定距离。
天气好时还能靠旗号沟通,如今雨水一降,水汽腾腾,半里开外就全然不辨人影,旗帜也沾水裹在一起舒展不开,鼓点也被雨声雷鸣淹没,各部之间消息相当于断了,只能靠骑从往来通报,又被暴雨所阻速度大减。
阵列越来越晃荡,王邑本欲包围刘秀,故意两翼较厚,中间较薄,如今却被人打了个中心开花,战至半刻,居然直接捅了个窟窿来!他只好调动一旁临时调来的预备队杂牌军去堵,又指派一个营向后绕道,抄刘秀军后路。
但这大雨茫茫中,士卒只听得到远处的喊杀与惨叫,不知道己方优劣,一听说让后退,有人想当然地喊道:“我军败了?”
“我军败了!”
这声音似是会传染,几千人的部队啊,从缓缓后退变成了大步撤退,最后在雨中跑了起来,反向冲锋。只剩下校尉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麾下做鸟兽散。
这支兵遇上了另一支艰难赶来驰援大司空的队伍,撞到一起后对方愕然发问:“汝等为何北退?”
“因为我军败了。”
于是逃跑的兵从一支变成两支,他们身后疾飞的雨水仿佛是敌人射来的箭矢,大家都是被强拉来的壮丁,平日里还经常瞅空想溜,现在简直是难逢的机会。
近些的兵如此,远点的队伍,则死活拉不出营垒,都只肯躲在还没来得及撤掉的帐篷里避雨,甚至有强拉导致火并杀了校尉的情况出现。
可笑的一幕出现了,身处万军之中,大司空王邑却“孤立无援”,但虎贲营还是苦撑到雨水稍小,衣襟被水浸透,手臂变得沉重,两军都快举不起刀兵了,只要随便来一支生力军,便足以决定胜负。
最先赶到的却并非是王邑的麾下,而是冒雨行进的郾县邓晨部!
南阳豪强里,除了舂陵刘氏外,邓氏兵是最痛恨新军的部队,小长安之战后,新军杀戮了大量邓氏族人,还将他们的祖宅焚毁,墓都给刨了。此事之后,邓氏全民皆兵,剩余男丁悉数参军,除了刘秀的姐夫邓晨外,还有邓禹,得知刘秀独撼新军坚阵,作为姐夫、好友,他们没有任何迟疑,就赶来支援。
得了助力后,汉兵胆气越壮,喊杀声震动天地,反观对面,胡骑营早就跑得没影,而坚持许久的虎贲营也实在支撑不住,犹如堤坝被洪流冲垮,纷纷溃败下来。
王邑在阵后愕然看着这一幕。
他们没有被昨夜的流星击垮,甚至因为利用得当,还涨了点士气,今日风向也极有利,倾盆大雨浇在两军头上,并没有偏袒谁,至于甲兵、人数的优势就更不必说,但新军为何败了?
怪谁?
“都怪第五伦!”
王邑狠狠投鞭,这位自诩“天下第一名将”的大新战神,最后只能在数百亲卫保护下,抛下被汉兵乘锐而崩的军队,渡过滍水狼狈向北撤退。
昆阳可以输,但第五贼,必须死!
王邑还心心念念着想去救常安,三十万带不回,至少要给皇帝陛下带回一半罢?
但王邑已经完全无法控制局面了,周边部队都发觉仗打输了,也顾不上避雨,就纷纷离开营垒,朝暴雨后暴涨的滍水涌去,争着淌水过河。
而就在此时,昆阳城中守军亦鼓噪而出,中外合势,震呼动天地!
风向依然对汉兵不利,但他们仍然跟着刘秀追击残敌,喊出了冲锋的口号。
“风,大风!”
……
昆阳守将,更始政权的廷尉王常,只感觉今天跟做梦似的。
这是刘秀离开的第六天,早上还有人大骂刘文叔:“从定陵过来,爬都爬到了,刘秀素来怯懦如鸡,没有才干,外头有新军百万,他就算求得兵卒,也会自归于南阳,岂会来救?定是逃了!”
而王邑攻城数日,昆阳死伤惨重,主将、定国上公王凤都绝望到想投降了,王邑只要再加把劲,昆阳必失。
可就在昆阳守军崩溃之前,进攻却停止了,王邑居然调头要撤退!
王常等人之猜测,应该是宛城打下,更始皇帝和刘伯升带大军来救,正欢喜间,随着狂风骤起,屋瓦皆飞,一支军队从东方杀到,开始猛击新军。
但接下来的事,昆阳众人就不得而知了,视线完全暴雨遮盖,他们只能听到雷阵炸响,偶闻喊杀阵阵,却不知孰胜孰负。
王常在城头踱步,心中十分焦虑,那援兵应该就是刘秀,但以其区区数千之众,攻击百倍的王邑,当真不是刘文叔作风。
如此足足小半个时辰,等雨水稍停时,王常再看出去,却愕然发现,
城下滞留的新军开始狼狈溃败,远处数不清的新军阵列也悉数往北退却,反倒是刘秀的军队,赤旗虽被雨水所浸,却依然醒目,而王大司空的阵列已然崩碎。
“刘将军赢了?”
王常愕然之后是狂喜,立刻打开关门,带着昆阳里还能走动的人,冒着小雨往外追击,一时间鼓声大振,喊声大举。
而新兵大溃,明明在关下还有数万之众,却没人再有回头反抗的勇气,要么跪地投降,要么奔逃不已,走者相腾践,伏尸十余里。
天气依然很差,大雷、狂风,屋瓦皆飞,雨下如注,滍川盛溢,将许多败兵堵在那儿,兵不知其将何在,也许自己逃了,将亦不知其兵所处,满眼都是丧失了建制的败卒,也只好归降于绿林汉兵。
丢弃满地的辎重粮秣车乘,恐怕一个月都搬不完,王常骑马经过狼藉的战场,走到滍水边与援军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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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才看到了今日的大英雄刘秀,却见刘秀身上的血污已被雨水冲洗而去,但甲上又多了几支箭,邓禹正在替他解甲处理。
而刘秀只闭目忍痛,嘴角却带着笑,虽然身上湿漉漉的,但小长安惨败留给他的屈辱,已经在今日的大胜中洗刷干净!
王常过去对刘秀,只是淡淡的欣赏,他更钦佩的是其兄刘伯升。
但今日,王常走到刘秀面前时,竟然双腿一软,差点给在更始政权里地位、权力都不如他的刘秀跪下,纳头便拜!
王常现在明白,为何巨鹿之战后,作壁上观的诸侯,要膝行入楚阵,对着项羽稽首了!
虽然好歹忍住没跪,但王常还是对刘秀毕恭毕敬:“将军为吾等画计时,讲到即墨、彭城之役,皆是以一当十的大胜。”
“可今日将军以数千之众败王邑数十万大军,此乃以一当百也!”
这是王常从未见识过的奇迹,连带这场大胜,都让他觉得不够真实。
但刘秀,可不是项羽。
刘秀不复作战时的骁勇果决,而是恢复了往日的谦卑,他朝王常长作揖,憨厚地笑道:“刘秀哪里有什么功劳?皆乃诸君之力也!”
在刘秀口中,功劳都是一同与战的马武、李轶等渠帅立的,甚至连驰援后至的邓晨也比他功劳大!甚至连昆阳城里的王凤、王常,斩获也远远胜过自己!
他刘秀,只是提了一嘴微不足道的建议罢了,你问他为何骁勇当先?嗨,那是打仗时,不小心马儿受惊,被迫冲在前,领先大伙一个马头而已。
给更始皇帝写奏疏时,他刘秀要排在昆阳功臣最后一名,谁都别和他抢!
如此一来,众人看向刘秀的眼神,变得更加欣赏钦佩,实在推不过,刘秀就一脸老实巴交地说道:“廷尉,你且看这雨,看这风,看这雷,此乃天助大汉,天助更始陛下,这场仗,跟刘秀当真没什么关系。”
乌云消散,阳光透出云层,照在刘秀棱角分明的脸上,他谦逊地笑道:
“我只是赶了凑巧,占了一点运气而已!”
……
另一个人,却觉得自己运气糟透了。
窦融在大军败绩时被人放了出来,大司空之子、从关中来报噩耗的王睦,正好是他的外甥。
也是从王睦口中,窦融才得知事情原委:王邑为何恼羞成怒将自己逮捕,又为何一意孤行要撤兵,都是因为第五伦反了!
“伯鱼啊伯鱼,真看不出你竟有如此胆魄。”
再念及第五伦预测陨星与刘秀之事,窦融更觉此人深不可测。
窦融顾不上细想,立刻就得和王睦一起逃窜,他们已经和王邑失散,只能裹在乱军里奔逃。
三十万大军,组织起来需要小半年,仓促训练一个月,路上又得一个月。
可崩溃,却只需要一个时辰!
王邑一败,各营皆震,统是不待军令,弃营乱跑,开始各自归乡奔逃,都在往水边拥挤。
竞争者可不止是人、马,居然还有几头犀牛和大象!
这是王莽召集天下善用兵者六十三人随军后,有人提出的想法,上林苑还关着前汉留下的许多猛兽,甚至有南方进贡的象,皇帝不是嫌它们浪费粮食么?倒不如拿出来一用。
“陛下,昔日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帅熊、罴、狼、豹、貙、虎为前驱,雕、鹖、鹰、鸢为旗帜,此以力使禽兽者也。”
“今陛下乃黄帝之后,南阳叛逆乃炎帝之后,不如亦以鸟为旗帜,禽兽随军击之。”
效仿南方越人用象兵还只是小的,居然想弄出犀牛骑兵来,于是这些畜生在路上又占用粮食,甚至没法当做驮畜,跋涉千里后,如今却在暴风雨中和人一起奔逃,笼子里的虎豹战股,犀象哞哞直叫,加剧了场面的混乱,让这凄惨的败仗带上了一丝喜感。
窦融等人跨马凫水,亏得水中有许多死尸,替他填底,才得渡过彼岸,向北狂奔而去。
一直跑到深夜,王邑依然不知所踪,但三十万大军已经各自溃散,东西南北跑的都有,目标都是各自的故乡。
是夜残兵败卒涌入父城县歇脚时,窦融套话之下,才从王睦口中得知了关中详细的情况,王睦还劝窦融:“舅父,父亲只是一时恼恨第五伦,才将你关起来,他必会撤往洛阳,等吾等抵达后,我自会替舅父求情!”
窦融满口答应,心里却有自己的想法,担心身在平陵县的家眷,思量第五伦和王莽的胜败,以及昆阳大败后,天下未来的走向。
辗转难眠,到了半夜,有人惊呼“汉兵到了”,众人顿时仓皇出城,又是一阵奔逃,但在这混乱之际,窦融却给几个亲信使了眼色,他的车马脱离了逃亡洛阳的队伍。
“我虽想自保,但这些年光明磊落,从未有过叛新之实。”
窦融冷笑道:“但既然王邑不顾旧情,非要污蔑我,窦融,也不能叫人白白冤枉!”
他将王邑没来得及解除的波水大将军印绶,扔在了地上。
“窦融,不做新臣了!”
不管第五伦打没打下常安,在昆阳一役后,新朝,都已经彻底完了。
天,变了!
但自己与舂陵刘氏有间接的毁家之仇,投降是不可能投降的。
好在这天下,尚不止“汉”一个去处!
窦融调转马头向西:“设法回关中,去投第五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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