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间时分,幽静的山林雾还没有散尽,横撩在半山腰上,远远望去,如同云海中竖立起的一座仙岛,让人遐想无限。此时空气清新,气温微凉,往山间一站,沁人心脾之感迎面扑来,加之鸟雀吟唱在枝头,“咕咕,咕咕,”不禁让人忧俗尽退,心情愉悦。
可惜,于这一副不假斧凿的大块之美中,却偏有人破坏了意境。细心一点,便可闻深山里有断断续续的斧砧之声传出,而且伴随着隐约的粗喘鼻息,不消说,正是有人在砍伐柴木。
砍柴虽然有违自然之美,但在这静谧的清晨老林,又带来了一股亲切的活力,除却飞鸟虫兽,又有斧口下一片片崩落的树皮,多了不少人情味。
砍柴的一个灰衣少年,身形适中,面容清秀中带着稚嫩,年纪约莫十六七岁,这个年龄不大不小,气力虽有却不完全,挑水生火轻而易举,可是要他拿着一柄生锈的拙斧,一大早上山砍一棵直径半丈大小的老树,还是异常吃力的。
少年早已大汗淋漓,脚步虚浮,口中的气息更像是喘不过来似的急促,甚至有几次他虎口松动,连斧子都一不小心脱手飞出,可以想象他是多么累。
尽管这样,他仍然是一刻都没有停歇,捡起飞出的斧子再一次次奋力地劈砍在树根上,他的眼中像是有一股无名之火暗暗燃烧,这火是看不见的,但是却真真实实的,火充斥在少年的血液中,迫使他握紧斧子,再把火发泄在老树的身体上。
“喝!”
“喝!”
少年砍到力疲处,用喝声伴随着斧头,这喝声似乎给了他动力,驱散了疲惫,让他得以重复着单调的劈砍动作。
“呵呵,小伙子又来砍柴了么?”
爽朗的笑声和话语突兀地从茂密的林中传出。
砍柴的少年人并不吃惊,反而把斧子放在地上,背靠着老树坐了下去,他换上了一副真挚的笑容,神情与刚才砍树时的狠厉大相径庭。
少年朝着一个方向开口道:“老丈,起得早啊。”
话语未落,一个年迈的老者背着一捆柴走出,老者神色慈祥,腰略微有些佝偻,但是眼神炯炯,丝毫不见老态,给人劲朗的感觉。
老者就着石砌的山道坐下,从腰间拿出一杆烟袋,搓了些粗杂的烟草,点燃,悠然地吸了一大口,浓浓的白烟从他口中缓缓吐出,烟雾缭绕,像是要把这山林也带的愈发悠闲。
少年津津有味地看着老人的动作,内心安然平静。
老者看了一眼地下凌乱散落的木渣,又看了看少年虚弱的面庞,忽而哈哈大笑了起来。
少年不知老者为何发笑,先是困惑,接着又想通了缘由,脸色变红,不由得不好意思起来,摸了摸脑勺,也轻轻地笑了。
老者说道:“小伙子年纪轻轻,前程似锦,何以烦闷至此,连柴火都砍不好了?”说着他拿出了自己的斧头,在空中一比划,“诺,柴木是砍出来的,不是斩出来的。”
少年自知与树较劲过于失态,频频点头。
老者放下斧子,又猛吸了一大口烟草,说道:“你可不是凡人,拜师于齐云峰门下,啧啧,齐云峰啊,在我们南山界都是很了不起!”老者竖起了大拇指称赞。
少年听闻此话,把头埋低了一些,轻轻嗯了一声,兴致并不高。
南山界是一片偌大的疆域,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尤以灵山秀水而著称,也因此,不少声名显赫的修道门派选址于此。
南山界中最多的群体还是普通人,修道人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只有那些根骨卓越,心性坚韧之辈才可能被某一门派看中,成为门下弟子,而成为修道门派弟子就意味着脱胎换骨,要知道,普通人是用“仙人”二字来称呼那些修道者的。
进入门派修行是南山界所有人的夙愿,但是残酷的是,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资格。
这个少年就是所谓的“仙人”,但看他眉头微皱,似有无尽烦忧,又何能与飘洒脱俗的“仙人”二字有半点关系!
老者对“仙人”也不太客气,斜睨着低头的少年,堆着干枯褶皱的皮肤笑道:“被师兄弟们欺负了?”
少年一惊,急急忙抬起头看着老者,瞪大眼睛道:“你怎么知道的?”,话一说完,少年自悔失言,立即掩口不语,神态极是窘迫。
老者嗤笑一声,颇为不屑,哼声道:“你这般年纪还能有其他烦恼事不成?还不是因为和师兄弟们无聊斗嘴才生气的,一群小娃子天赋惊人,可惜不好好珍惜,整日勾心斗角,尽做些三姑六婆、鸡毛蒜皮的琐事!”
少年被老者一说,有些不服,心道世人都说修道好,却不知仙人有仙人的难处,那些琐事放在俗世中无伤大雅,在修道者世界中哪能同日而语,动辄就要死人的!少年本想反驳,但是想到老者不过是附近山脚的一个樵夫,见识有限,心地善良,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只把头扭到一旁,以示不敢苟同。
老者又道:“我知道你们齐云峰也有女弟子,可是看你也像与她们有甚口角,嘿嘿,你怕是很想与她们吵上两句吧?”
少年一脸茫然,不知道老者何出此言。
老者冲他一眨眼,拿起烟袋轻敲山路石板,语气大为狡黠:“小伙子,晚上做梦梦到了哪个师姐师妹吧?”
少年如被雷惊,身子一倒,脸色赫然,双手在面前摆个不停,夺口辩驳道:“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你别胡说!”
老者眯着眼看他,笑容更甚,良久才咂了咂口,正色道:“别怕,我唬你的。”
少年这才知上了老者的当,大为不满,定了定心神,哼声道:“老丈忒也无聊!下次我可不与你说话了。”
老者知他脸皮薄,不能激之过甚,换上笑容歉然道:“呵呵,莫怪,老头子说话不中听,别往心里去。”
少年方才好受。
老者一看少年背靠的老树,目露疑惑,“你是来砍柴的还是找房梁的啊,干嘛砍这么粗大的老树,砍之不动,烧了更加可惜。”
少年拍了拍树干,笑道:“老丈有所不知,林中的这一代树是我派师祖亲手种下的,到今已有百年岁数了,门派中有规定,上一代的前辈植树,再代弟子砍伐,这样下去,门派中就会一直用百年的树木做柴火了。”
说到这,少年故作高深,微有得意道:“山门里的柴火与普通民家可不同,民家只是燃柴做饭而已,山门里要用来炼丹锻金,要求的火候大得多,荆棘之材不堪大用,唯有百年老树的树心,方能发出至刚至纯的阳火,正是基于此,我们才砍老树做柴火。”
老者刚好抽完一袋烟,眼神出离,悠悠的听着,至语罢,他才轻轻一笑,“仙家规矩是多,我们可不敢想。”
少年自觉聊了很长时间,抬头一看时辰,不禁哎呀一声,叫道:“不好,该回去了。”说完,赶紧站起,匆忙拿起破斧砍树。
瞧他斧起斧落,奋然发力,可惜力量有限,每一击都只能砍掉不多的树片,照此下去,还得有半个时辰才能完成。
老者在一旁站起,拿起自己的斧头喝道:“让了,当心。”
少年回头一看,只见老者掂着把黒幽的斧头,立在山道上,腰臂直挺,眼神凌厉,飒飒威风,少年匆匆一点头,跳到一边。
老者门户屹立,双腿一弓一张,身体箭射而出,冲至老树旁边,再把斧头当空一转,不知多少力道砍在了老树身上。
少年神情微愕,似乎觉得老者这一招似曾相识,但是细想下去,又记不真切。
咔嚓一声巨响打断了少年的思绪,举目望去,那棵老树竟而已被拦腰斩断,巨大的树身倒落在地上!
少年不可思议地盯着老者,一击之功竟至于斯,这是他绝对没有想到的。
老者已经在劈斩树皮取树心了,看他技巧娴熟,熟谙步骤,很难想像他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不一会儿,巨大的树木在老者纷转的斧下变成了一小段圆木,三尺来长,这就是老树的树心,整棵树百年的精华。
刮剥干净后,老者抚摸着圆木一会儿,叹了叹气,接着便交给了少年,整个过程就一炷香时间不到。
少年笑逐颜开,恭敬地接过圆木,他略一打量,发现圆木大小适宜、光滑完美,多一斧则多,少一斧则少,着实惊叹于老者的手艺。
他正想说一套称谢之辞,老者已经轻拍他的肩膀,慈祥笑道:“小伙子,快去吧,再晚早饭就来不及了。”
经提及,少年不得不着急了,他立在原地,端端正正地向老者鞠了一躬,而后扛着圆木,拎着斧头转身大步离去。
看他的模样,老者不禁哑然笑道:“你真不像是仙人。”
少年回头笑问:“那像什么?”
老者瞑目略一思索,脱口道:“店小二。”
少年神色一苦,摇了摇头,自嘲道:“这句话再对没有了。”他继续低着头朝山下赶去。
没走几步,老者的声音又传来:“小伙子记住,好好修行,凡事不可冲动,要隐忍!”
少年向后摆了摆斧头道:“别担心,我晓得,明天我还会来砍柴的。”
老者看着少年的背影,良久才背起自己的那担柴,抽着烟,一步一步走下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