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洲的魇灾还在祸乱四方,无涯学宫早已经不剩几个人了。
无涯之境上,一处竹庐之中,这里是玄风居,大圣李玄风的住处。
秦念风在一张木桌旁站着,手中拿着一块墨条,在砚台上细细的划动,很难想象那个一向崇尚暴力解决问题的南明院主,居然也会有如此小女人的一面。
“这混蛋东西,胆子越来越大了!”
听得李玄风怒骂,秦念风有些不悦的抬头看着那个站在书架旁,气得浑身发抖的李大圣。
这一看不要紧,连她都有些恼怒。
李玄风手中拿着一个精致的桃木盒子,是他装一支笔用的。
盒子里几枝有些暗黄的柳条静静躺在柔软的丝布上,显然已经是折了一些时日了。
而盒子里面原先的那件震慑天下的仙品灵器,也是李玄风的专用毛笔,早已经不知被谁人偷天换日盗走了。
想都不用想,能跑到这里偷大圣东西的人,除了某个人也不会有别人了,难怪会将一向修养极好的李大圣气成这样。
……
与此同时,侍奉的童儿也来到了玄风居外禀报。
“禀告大圣!砚池传来消息,大师兄失踪之后,世院的人连同几名弟子也一起失踪,而且封印之地消失了,砚池内现在妖物四方暴乱……”
“滚,不要管!都死了活该!”
童子还未说完,就被庐内传来的大圣气急败坏的喝骂声吓得一哆嗦,心想又是谁招惹这位爷了,转身跑着传讯去了。
——
而砚池之中,虽然封印之地消失了,但是因为但修等人使用用圣珏之后,并未留下任何讯息。
他们自然不知道,一个无人的房间里,一个娇美的男人在冷笑中毁了一片传讯简。
于是诸位长老冷静之余,也不确定他们是真的随着封印一起消失了,还是说遇到了别的危机,毕竟砚池里的世界可是和云洲疆域差不多的。
于是砚池内一千多名受罚弟子,在五名镇守长老带领下,除了少部分伤者留在村内,其余人都四散去寻找几人踪迹,并且一边斩杀妖兽。
一时间砚池鸡飞狗跳,弟子们叫苦不迭。
至于某位大圣的那句回复,众人也是一阵腹诽。
时间辗转,月冬雪几人已经失踪了一个多月,四处寻人的弟子们纷纷遭遇到了无数恐怖的妖物大军。
幸好长老们决策明确,大家都及时退回。
然而还没来得及高兴,无数妖物纷纷围拢而来,似乎受人指使一般,疯狂的攻击着众人所在的小村。
不仅如此,砚池里开始下起雨来。
砚池里从未下过雨,这是第一次。
和墨池里黑色的天地一般,雨水也是黑的,还带着浓郁的墨香。
一开始,这股“墨汁雨”只是阴雨绵绵,众人奇怪之余,并无太多影响。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雨滴变得越来越大,增长至拳头大小,后面甚至脸盆般大。
而且在雨水之中,满天妖物变成了不死之身,无论受什么伤都会立即痊愈,就算死了也会立马从地上堆积的“墨水”之中复活。
不仅如此,砚池内的那些花草树木纷纷开始怪异的融化,变成了漆黑的水流。
雨越来越大,淹没了村庄,许多山峰都在融化,砚池变成了一个黑色的海洋。
天空的雨水也变成了无数恐怖的瀑布,从天而下,灌入砚池之中,而所谓的天空,正在缓缓崩碎,似乎想要塌下来和砚池的大地融为一体,虽然此时的砚池大地已经变成了墨海。
几位长老及时做出应对,让弟子们纷纷进入云舟之中躲避,驾着云舟往砚池出口逃去。
然而随着众人逃离,妖物们借着越来越高涨的“黑海”,穷追不舍,让云舟举步维艰,只能一边突破妖物群一边努力往出口“挪”去,不少弟子葬身其中。
变化来得太快,仅仅只是三天,砚池这个小世界的天空和地下的黑色墨海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就只剩下不过百丈而已。
眼看就要尽数葬身砚池之中,学宫大圣李玄风亲临,一掌灭尽无数妖物,一掌开天将众人救回。
逃出生天的众人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又面对了一个恐怖的事实。
上古魔物肆虐,云洲已经沦落在“魇”灾之中。
消息一出,众人恍若末日。
随后有的人请求回到家乡,期盼家人安然无恙。
有的人选择逃离无涯学宫,逃离云洲,逃到其他洲去避祸。
也有的人选择留下,听学宫调遣,誓与学宫,与云洲这个家乡共存亡。
对于这一幕,李大圣丝毫不觉得意外,这种事不仅无涯学宫,整个云洲天下都在发生。
“学宫是个自由的地方,自然接受每个人的选择。”
这是李玄风的原话,砚池里的这些家伙平日里就不是什么规矩之人,可是在听到消息之后,震惊之余,除了一小部分人之外,大部分人都选择留下共存亡。
并且主动请缨,要戴罪立功,镇压四方,这是连李玄风都没想到的。
用这些家伙的话来说,那就是:“我们是一群在学宫犯过大错的罪人,但是在关乎云洲存亡的大事上,我们绝不会犯错。”
“砚池已经没有了,无地给我们赎罪,那就让天下变成我们的阴狱,我们依旧是罪人,但是我们都是学宫的人,是云洲的人!”
虽然这些家伙里有不少都是其他洲来求学的人,但是也都不计较这些小节了,这一刻都仿佛打了鸡血一般,让砚池五位镇守长老欣慰不已。
于是大圣李玄风也不吝啬,命千机院拿出五艘平日里少有动用的战斗型云舟,以五名长老为首,分为五队各自赶到各方支援去了。
魇灾已经持续了三个月,云洲死伤无数,无数人恐慌的逃离云洲,甚至某一些人一边针对云洲的同时,煽动人群逃离,美其名曰为云洲百姓提供庇护,其实私底下暗讽无涯学宫无能,企图颠覆无涯学宫的大权。
幸运的是虽然有人逃出去,但是也有人选择留下共存亡。
不管是修行者还是普通凡人,小家族还是大门派,很多人纷纷自发组织在一起,配合无涯学宫的召集,为普通人建立无数的避难所,而魇魔进化迅速,他们所控制的人和动物,都已经开始有转化成组织侵略的趋势。
至于砚池里这些刚刚逃出生天的家伙,虽然说人数不多。但是如果论修为,就是相比青云境中修炼的那些高阶学士也是毫不逊色的。
而且多年来在砚池里和妖物厮杀,论战斗经验更是天壤之别。
于是在云洲各地总会时不时发生这样的情况。
正当许多人和魇傀战况焦灼的时候,忽然战场中一艘学宫的战舟落下,随后天降神兵,高喊着“立功”“罪人”之类的词汇,杀入魇傀之中如入无人之境。
而战斗结束时,这些家伙已经无声无息离去,也有少部分人能认出他们,似乎是曾经因为犯错而被打入砚池的家伙。
虽然砚池出来的学士里,也有一些人别有用心,暗地里做了不少不为人知的小动作,但是至少明面上还是也出了不少力气,为各地缓解了不少压力。
而学海的世院中,几只麻雀已经在歪脖子树上筑了巢,杨昌看着叽叽喳喳在树枝上争食的麻雀,眉头紧锁。
魇灾之事他早已知道,可是因为被冢无二勒令好生照顾黑旋龟,所以李玄风不许他离开世院。
如今传来砚池崩塌,而那三位大爷不知所踪的消息,更是让他内外焦灼。
“可以讨杯水喝吗?”
杨昌闻声,回头一名双目失明的老人静静站在院门口。
“老先生快请进!”
自从世院开院,大阵撤去,世院所在的山峰上时不时回来一些闲人驻足,他已经见过不少了。
虽然被罚在世院做下人,但他不仅没有不快,反而更加庆幸,感激李玄风。
他是一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如果不这样,那他这一生可能都会因为当初月冬雪那件事而耿耿于怀,不然也不会自降身份来负荆请罪。
那日那个红衣青年的话,给他上了一课,这段时间来,他早已想通,心甘情愿呆在此地做个下人。
迎进老人,杨昌拿出一个干净的碗,倒了一碗水递上。可能因为老人双眼不便,所以他特意一手端碗一手引着老人满是褶皱的手来接过。
树上麻雀依旧还在吵闹,老人咕噜咕噜几下就把一碗水喝碗,擦掉胡子上沾上的水珠,端着碗道:“这个夏天可真是燥热啊!”
不知为何,眼前老人总是给杨昌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帮老人接过空碗,杨昌叹气道:“是啊!”
听着叹息,老人好奇问道:“怎么了?有心事?”
“我家几位先生数月未归,有些担忧!”
老人莞尔一笑,拿着拐杖,指着院中歪脖子树的树梢道:“你说如果树倒了,或者风雨毁了那个巢,换个地方,这几只麻雀还会继续安生的活着吗?”
“当然会!”
杨昌不假思索的回答,循着对方所指,又看向了树上的麻雀。
“那不就得了!”
老人的话意有所指,杨昌不是蠢人,恍惚间就明白了对方之意,双眼清明,回身却要道谢,却见老人已不见踪影。
知道遇见了高人,杨昌感激在心,捧着碗郑重的向先前老人坐过的凳子行了一礼。
——
无涯之境上,李玄风躬身,向一身麻衣的老人道:“老师!”
秦迎风虽然面色有些不悦,但是也同样随礼。
老人没有回头,只是看向远处,那里是世院的山峰,杨昌还在捧着那只碗。
“毒这么样了?”
“还好!”李玄风老实答道。
老人虽然双目失明,却还是“看”了一眼秦念风,后者冷哼一声,识趣离去。
见秦念风离去,老人这才坐到老松下,视觉仿佛不受半点影响。李玄风同样坐到松下,端正的模样像一名正要听先生讲课的童子。
“你把几个孩子放进池子里,没问题吧?”
“没事!”
李玄风一笑,答道:“那家伙我刻意留他一命,就是想给他一线希望,借他之手助我修复砚池!”
“他以为是我无能为力,一直借机创造各种怪物想要破坏封印,逃出生天,却不知我是故意想要他那么做。”
玄一点点头,而后又道:“以后不要再用映世境去做那种事,他们已经在怀疑你了,为了防着有人上古道,他们什么事做得出来!”
李玄风却毫不在意,笑得很开心,像个吃到糖的孩子。
“我只是想看看所谓的神是什么样的,有多强而已!”
“你这孩子呀!”老人有些无奈。
李玄风嘿嘿一声,继而说道:“不是有老师你在嘛?反正现在只要我不出去,他们也杀不死我。”
“但现在也只是权宜之计,这场乱才刚刚开始!”
李玄风收起笑脸,看着老人严肃问道:“老师,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玄一抬头看看头顶,阳光被割离成无数碎片,只能可怜的从繁密的松叶缝隙中借机投下些许光辉,在树下阴影里苟活。
伸手接住一片光芒,感受着手心的温度,玄一答道:“我也不清楚,甚至某些方面他们想做的事,和我是一样的。只是他们的手段我不赞同,在他们眼里,人和蝼蚁并无区别,而且,他们在害怕!”
“他们也会怕?”
见对方疑惑,老人玄一视线再次来到李玄风身前。
“他们居在高高的天上,用清明的眸子俯瞰世间,用强健的双手掌控时代,用无匹的神力贯彻正义,用绝对的规则统辖诸天。他们说,这是天道。”
“可是,当我抬腿准备走进神的原乡时,我在眸子里看不到人性,在双手中握不住温情,在神力中找不到怜悯,在规则中只发现私欲。”
“于是我迟疑了,我不禁问自己,这就是神吗?我不知道答案,所以我收回了腿,转身回到了人间!”
“我忍不住问自己,我错了吗?人错了吗?还是神错了?亦或者天错了?我疯狂的想要答案,我想从过去未来中找到真相。于是我借映世镜之力,在时间的洪流中逆行而上,纵观万古依旧毫无所获,正当我想要放弃,想要回头的时候,我却看到了我这一生最不想看到的东西!”
说道这里,陷入回忆深处的玄一忽然睁开双眼,眼中除了一片灰白,还有情不自禁疯狂流出的泪水。
“老师!”李玄风担心问道,欲要上前,却见对方伸手阻止。
“我没事!”
玄一整理了一下情绪,深呼吸了几下,手心中的阳光早已逃到不知何处。
见玄一平复,李玄风这才问道:“老师看到了什么?”
玄一任由眼中热泪流淌,又痛苦的闭上双眼,靠着老松上继续说道。
“我当时正要转身,却看见了一个人,他从无尽的黑暗中走来,却如烈日一般耀眼,他自称为‘魔’,却坐在人间。”
“在他的面前,臣服着无数生灵,人、魔、妖、鬼、甚至还有神,数之不尽。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人,在他的带领下,无数神魔英杰自人间而起,逆天而上,杀上苍穹,而他们的对手,就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神。”
“我看着他撕碎无数的神体,崩灭了无尽的神魂,看着诸天神魔陨落,鲜血淹没了大地,天穹碎成虚无,无数尸骨落下堆积成山。那一战持续了很久,我看着他的同伴一个接一个死在神力之下,看着神一个接一个死在他的手中,那怕最后只剩他孤身一人,他自己还在战,立于天地之间,战到人间失色。”
“后来,神力毁灭了一切,天没了,地没了,人也没了,无垠的虚空中只剩他一人孤身而立,他却忽然回头看着我,笑得很开心。”
玄一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努力的模仿着那道声音。
“他说:抱歉!我又败了,我只能护你看到这里了,世间像你这样的人太少,未来的我们说不定还会见面,你可一定要活着回去哟!”
玄一模仿的声音很像一个纨绔子弟的戏言,李玄风却没有半点觉得好笑,平凡的几句话,却透着无尽的悲凉和自信。
玄一带着深深的恐惧继续说道:“他说完,身体渐渐破碎,消失在虚空之中,而我顺着时间的洪流归来,看到了天地重现,生灵再生,神又出现在世间,普传薪火,却没有任何神灵能发现我的存在。那时候我才明白,原来他是故意找到我,故意让我看到那一幕,故意让我活着回来!”
……
无涯之境下有条无名小溪,溪水不知花了多久,努力的冲开了一块堵在溪间的巨石,巨石滚落带起阵阵轰鸣的响声,声声落在李玄风心头。
“神原来也会恐惧的!”李玄风喃喃自语,心中波澜万丈,他都有些无法想象那是一副怎样壮阔的场景,一个怎样睥睨的人物。
玄一抬起袖子,擦掉脸上的泪水,又道:“之后我不敢再去回顾过去,又忍不住想去占演未来,花了几千年都没有任何结果,也没有见到那个人,直到某一天,我恍惚间做了一个梦。”
“那个梦似乎惹怒了上天,惹怒了诸神,他们对我降下惩罚,剥夺了我的双眼。因为我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触碰了人间的禁忌,于是整个窥天谷都遭到连累。也是双目失明之后,我也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决心守护这个人间。”
“老师……”李玄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玄一起身,来到李玄风身前,抬手摸着对方的额头,溺爱说道:“风儿,你天资聪颖,好奇心重,但是很多事,现在还不到我们去触及的时候,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守在这个人间,好好活着!”
“风儿明白!”李玄风颔首,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他很了解自己的老师,就像老师了解他那样,如果世间有圣人,那老师就是圣人。
“老师,您说,那个人真的还活着吗?”
玄一自然明白他说的那个人是谁,但是这些事他自己不知道也不能去想,所说的对李玄风依旧还有所保留,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因为他很清楚自己伸出手,能碰到的东西有多高。
崖下的溪水还在流淌,石头不知已经滚到何处,想来已经是到了下一个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