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午饭依旧在老宅, 红枣和王氏在临近晌午的时候也一起来了。
农谚说“小麦清明拔三节”,现地里的冬小麦已长得比红枣腿还高, 而点缀其间的零星油菜田地里的黄色花枝则更是窜得比王氏还高。
自有了身子后,王氏就没下过地, 且自二月初二来老宅吃李贵雨定亲的安心饭回去后, 王氏日常便只在正院和侧院活动。
眼下突然看到这新鲜的春景,王氏不觉有些飘忽:现今的日子咋过得这么快?感觉才刚过完年呢, 这油菜竟都已开花了!
红枣瞧到油菜花, 也忆起前世自己在旅游景点看到的宽阔到天边去的油菜花海。
比起前世,这高庄村,红枣叹息:还是穷啊!大部分人还是在温饱线上挣扎, 吃不上菜籽油!
等哪天,这高庄村的地都种上油菜芝麻花生葵花籽这类经济作物, 这才说明高庄村人都过上了好日子。
“爷爷, 奶奶!”红枣跟着王氏爹娘进了堂屋后, 极规矩的给上座的李高地和于氏问好。
“红枣, 你过来!”
破天荒地于氏竟然招手叫她。红枣不知啥事, 瞧瞧她娘王氏,眼见王氏点头,方走近了过去。
“红枣,”于氏极和蔼的把一块打了孔的圆形桃木片拿红线穿了, 挂到红枣脖子上, 笑道:“这个桃木片, 是家里的老桃木做的。你戴身上, 辟邪!”
红枣瞧这片有她巴掌大的桃木色泽暗红,气味芬芳,入手极为细滑,然后又瞧到李玉凤的胸口也挂着一块类似的木片,便即笑道:“谢谢奶奶!”
一片木头罢了,想她红枣,前世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生来就信奉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还在念高中时就入了组织,唯物主义深入骨髓。如真有那牛鬼蛇神敢来跟她弄鬼,她就高举科学大旗,横扫一切,让他们“走进科学”。
午饭时候,李满园为了找回先前的面子,故而问李贵雨:“贵雨啊,你念的私塾,先生教官话吗?”
不想李贵雨回道:“师傅说官话只有殿试才能用上。”
“故让我们先背书。等我们把书都背实了,然后过了童生试、得了秀才功名后再学官话都来得及。”
“从秀才到举人起码得十年。而举人老爷做官,也都是本地和邻县,都用不上官话。”
先李贵雨知道自己念的私塾不教官话,还为此沮丧过一阵––他觉得自己念的私塾不够好,会被堂弟李贵富超越功课。
直等到半月前,李贵雨听到今年下场县试的同窗回来讲述了考试内容,方才知道殿试前科举所有的考试都只有笔试后,方才放了心。然后,李贵雨便就觉得李贵富念得私塾师傅不踏实,有些好大喜功––他自己都还只是个秀才,连个举人都没挣上呢,就学殿试才用的官话。没准,就是这种不踏实,才导致他至今没能中举。
对于他自己的师傅至今也还只是个秀才,李贵雨则选择性忽视。
故,今儿李贵雨听他小叔又拿官话说事,不觉就耿直了一回。李贵雨真心不喜欢他叔问他时那种炫耀的语气。
又想吹嘘他儿子李贵富会说官话的李满园……
李高地一旁听到,也点头附和道:“满园啊,这贵富念书,还是要以背书为重。”
“我问过贵林了,不管我们的土话还是官话,这话落到纸上都是一样的。”
“贵林还不比你有见识?”
“可你看,他家兴和背书,就是用的我们的话。”
“大家都听得懂,多好!”
“不然,贵富背书背错了,也没人知道!”
李高地都开了口,李满园还能再说啥,只能闷闷地吃饭。
偏今儿午饭的菜色也是普通,只有一碗红烧肉、一碗红烧鱼、一碗鸡、一碗芦蒿炒肉丝、一盘蒸腊肉、一碗韭菜抄鸡蛋以及一盆荠菜豆腐汤––其中并没有刚族里分给的羊肉。想见得是叫他二嫂郭氏给收了起来。
几样菜色中,最好的就是那碗鸡。李满园最爱吃鸡腿,原先家里的鸡腿,都是他和他爹一人一个。
李满园没想现在的老宅,厨房已是郭氏的天下。
今天,郭氏把鸡煮好,捞起来后并没有似往年那样整只上桌,然后再请婆婆于氏分配——郭氏自作主张地拿刀将鸡一劈两半,然后再各自分切成块后装到碗里,准备一桌摆一碗。
菜也是郭氏摆的。故意地,郭氏把那碗鸡摆在李高地和她男人李满仓之间。这样,坐斜对面的李满园只要伸手挟鸡,就越不过李高地的视线。
郭氏的这点小心思,逃不过于氏的眼睛,但她现在啥也不能说––大房人都在呢,她可不想让他们看笑话。
故这顿饭,李满园吃得极其不爽。他最爱的鸡腿,被切成五块后,堆在碗的最上层。
李满园在他爹李高地挟了第一筷子后,赶紧地跟着挟了一块,结果才刚把肉送到嘴里,还未及嚼呢,下剩的三块就被他哥李满囤、李满仓以及他侄李贵雨一人一块给分吃了。而他的儿子李贵富,其间只挟到了一块鸡翅。
女桌则相对客气一点,五块鸡腿由于氏、王氏、郭氏、玉凤和贵吉分了。比起鸡腿,红枣更爱吃鸡翅。
李玉凤吃鸡腿则吃得极开心––即便只是五分之一块鸡腿,但这却是她长到十岁,第一次吃鸡腿。
难怪三叔喜欢吃鸡腿,李玉凤便吃便想:这鸡腿的肉就是比鸡胸肉香嫩,而且一点也不塞牙。将来她煮鸡,也要跟她娘一样把鸡腿切开来上桌。
午饭后,李满仓赶牛车送李满园父子回城,李满囤因要回家拿钱,便就和王氏、红枣慢慢地步行回家。
刚行到村口,红枣便瞧见高桥那头谢家庄的村口丁零当啷地小跑出几匹马来。为首一匹腿高毛亮的大青骢,上面坐着的人裹着件大红披风——鲜亮得让人眼瞎。
红枣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便看见几匹马已在石桥上停住,马上的红披风正抱拳与他爹娘行礼:“李伯父、李伯母,清明安康!”
低头瞧见红枣,又道:“红枣妹妹,清明安康!”
红枣仰头看着谢尚,只见他头戴金冠,大红披风下罩着秋香色棉袍,棉袍的前胸挂着明晃晃的金项圈,腰间则扎着和棉袍一色的金玉带,棉袍下摆露出琥珀色长裤,长裤的裤脚则扎着一双黑色官靴——整个人打扮得和《大闹天宫》里的美猴王似的。偏他现在身量还小,一个人猴在高大的骏马的背上,活脱一个“马上封侯”。
早知道这世的人,红枣见状心中暗笑:喜讨口彩。身边的穷人,比如她们老李家,因为家里没钱,生的孩子不是叫金银,就是叫富贵。只是没想到书香门第的谢家也信这个,他家不差钱,故而就把孩子往受爵位,做大官的吉祥寓意上收拾。
也是耿直!
李满囤吃惊得看着来人,半晌才道:“你是谢家大少爷,谢……”
李满囤是真不知道如何招呼这位大少爷,谢尚自接道:“谢尚!”
“伯父还记得我?”
李满囤心说:我认识的人里,就数你家豪富,可叫我如何忘呢?
谢尚停下来的马堵住了桥,后面跟出来的八人抬的绿呢大轿也跟着停住。
李满囤抬头瞧见轿子,立拉着红枣护着王氏退到了路边,对谢尚道:“谢少爷,您先请。”
谢尚回头瞧瞧他爷爷的轿子,也不推脱,再次抱拳道:“那便多谢李伯父和李伯母了!”
说完话,谢尚便一马当先地转上了进城的大路,后面的四个蓝衣家丁立紧紧跟上。
眼见前方让出了路,八个轿夫中打头的轿夫就喊了一声“走”,然后红枣便看到八个轿夫似前世的三军仪仗队行进一样迈出整齐划一的步伐,抬着轿子跟着转向了进城的大路。
这是红枣第一次见识现实版的八抬大轿,先她在城里只见过两人抬的小轿。这两者的气派,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这轿子里,红枣想:不会就是传说中的谢老太爷吧?
谢氏一族的宗祠就在高庄村的对面,故红枣打小便听多了谢老太爷的传说––雉水县建县以来最年轻的秀才,最年轻的举人,唯一的两榜进士,最高品级的官,以及最大的地主。
以上,以一句话简要概括就是:谢老太爷是这雉水县有史以来科举第一的凤凰男。
谢老太爷素知自家孙子的习性,深知这是个看人下菜的主。现难得见他礼貌地与人招呼,也不禁撩起轿帘一角往外瞧。
谢老太爷的目光自李满囤、王氏脸上缓缓略过,最后停在仰头看着轿子的红枣脸上。
头圆额––,谢老太爷目光定在红枣的前额,其饱满圆润,竟是他生平于女子中所仅见。
思及现在相遇的地点,谢老太爷瞬间了然三人身份––原来这就是长孙谢子安跟他提及过的高庄村李满囤一家。
抬脚跺了一下,轿夫感觉到轿子震动,大轿瞬间停下,但并不落地。谢老太爷透过轿帘重新审视李满囤、王氏以及红枣的面貌。
子安没说错,谢老太爷瞧着李满囤心中点头:这男人虽然头扁颈短,眉间狭窄,额上几重愁纹,是个原该横死的面相,但眼下现确是有三重大阴德纹,昭示死关已过。
他女人面相也是个眉低压眼,六亲不靠,苦夭之相。现能有身孕,自也是福德使然。
至于那个长孙着重提及的女孩儿,她虽因年幼,脸纹不显,但观其额角,便知是少年得志,富贵非凡。
看到自己想看的,谢老太爷又跺一次脚,大轿就继续前行。
对于大轿毫无预兆的在自己面前停下,李满囤有些不知所措。幸而大轿没停多久,轿夫们又重新迈步前行。
轿子后的双驾马车上坐着谢子安。谢子安见马车突然停下,便也扯开车帘,然后就瞧到李满囤一家。
谢子安瞧着他爷的轿子在李满囤一家面前停下,便知他爷在相看。
谢子安想了想,便吩咐了坐在车辕上的谢福几句话。谢福听后立就跳下了车,然后侯轿子前行后,方小跑了过来。
“李爷,”跑到近前,谢福拱手道:“刚您给我们家老太爷让路,我们大爷都瞧见了。”
“我们大爷对此感激不尽。”
“但现在,还请李爷先请。”
“今儿我们家祭祖,出来的人多车多。”
“没有让李爷和太太小姐一直立等的道理。”
李满囤闻言抬头看向谢福来时的车辆,便见谢子安一身裘皮的坐在马车上与自己含笑拱手。
李满囤赶紧回了一礼,然后方与谢福道:“福管家,代我谢谢你家大爷。”
“如此,在下便僭越了!”
看着李满囤领着妻女走过路口,谢福方才回车复命。谢子安的车架也复了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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