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10日。
星期六。
今日的英国延续了往常的阴沉,满天是厚厚的、低低的、灰黄色的浊云。
寒风像一把锋利的剑,在空中肆意飞舞,发出了尖利的啸声。
嘎吱——
302寝室的大门被从外部推开,徐云带着小麦行色匆匆的回到了屋里。
啪啪啪——
二人刚一进屋,窗外便响起了落雨声。
风夹着雨星,像在地上寻找什么似的,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着。
几秒钟不到,雨势便又是一提。
很快就像瓢泼的一样,形成了一片瀑布。
一阵风吹来,这密如瀑布的雨就被吹得如烟如雾如尘。
“呼,还好咱们跑得快。”
徐云将一摞笔记放到桌上,匀了匀气息,对小麦说道
“如果再晚几分钟离开图书馆,这阵雨咱们可就躲不开了。”
小麦亦是后怕的走到窗边,抬头看了眼天空,说道
“是呀,幸好罗峰先生你看了窗外一眼,不然就成落汤鸡了——明明我们下午出发的时候是晴天来着。”
徐云将风衣脱下挂到衣架上,拿起水杯抿了口水,没有再说话。
11月的英国已入冬天,大雪常见,但暴雨却着实有些稀奇。
瓢泼的大雨,仿佛为今晚的聚会披上了一层弥蒙的纱。
随后徐云又看了眼小麦,问道
“麦克斯韦,今晚你一个人在宿舍,准备做些什么?”
小麦从窗外收回了目光,思索片刻,回到自己的书桌边抽出了一本很薄的书
“昨天法拉第先生托人给我送来了这本书,今晚我打算先把它大致看一遍。”
“试试能不能先把知识入门,免得下周法拉第先生提问的时候答不上来,那可就尴尬了。”
“法拉第先生?”
听到这个名字,徐云连忙走上前,从小麦手中接过了这本书。
这本书的厚度只有一厘米不到,上头赫然写着一行字
《电学实验研究》(第一卷)
见此情形。
徐云不由眉头一扬,心中隐隐冒出了一丝喜意。
《电学实验研究》。
这是法拉第在1839-1855年之间写出的电磁学实验著作,一共有三卷。
目前是1850年,所以这册报告应该刚好出到了第二卷。
并且徐云所记不错的话,法拉第还在章末来了个非常完美的断章。
当时为了求法拉第赶紧更新,已经72岁高龄的高斯还从德国赶到了英国催更。
奈何高斯不是一掷千金的金主爸爸,所以被法拉第以一句‘在写了在写了’给挡到了门外。
所以说断章这种事儿,自古以来都很常见,没必要大惊小怪。(笑)
当然了。
徐云的关注点并非是法拉第的断章,而是
按照正常轨迹,小麦应该要在1854年才会看到法拉第的这篇大作。
从而一发不可收拾的走上了电磁学的封神之路。
而眼下在徐云翅膀扑棱扑棱的煽动下,小麦足足提前了四年时间,便和法拉第搭上了线!
并且这种所谓的‘搭线’还不是此前实验中的那种简单交流,而是类似师承的教学关系。
从法拉第的做法上来看,小麦显然已经进入了他的视野范围。
这无疑是个好事儿。
至少在改变小麦人生轨迹这块,徐云已经取得了最初步的成效。
随后徐云亲自下厨,做了一顿还算丰富的午餐,吃了顿饱饭。
使徒社面试聚会的地点在海德公园,也是伦敦最大的皇家公园,位于伦敦市中心。
伦敦到剑桥大约有三四个小时的马车车程,所以徐云和老汤约定的出发时间是下午一点。
同时考虑到晚宴基本上没多少吃饱的机会,所以徐云对于今天的午餐还是比较重视的
如果在面试的时候肚子发出饥饿声,那可真就是糗大发了。
垫饱肚子后。
徐云又再整理了一番仪容,便在寝室内看书消磨起了时间。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
咚咚咚——
寝室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小麦轻巧的走到门边,用猫眼朝门外瞅了几眼,对徐云道
“是汤姆逊先生。”
徐云朝他点点头,做了个开门的手势。
片刻之后。
一身类似夏洛克·福尔摩斯打扮的老汤拎着一把闭合的伞,从门外走了进来。
进屋后,他先是走到徐云面前打量了他一眼,沉声道
“怎么样罗峰,准备好了吗?”
徐云立了立衣领,脸上表情显得很平静
“一切已经准备就绪,汤姆逊先生。”
老汤见说拍了拍他的肩膀,看上去对徐云的表现还算满意,道
“既然如此,我们就抓紧时间出发吧,早到总比迟到好。”
徐云点点头,走到衣柜边上翻找了几下。
过了片刻。
他拿着一把黑色的雨伞回到老汤身边,对小麦说道
“麦克斯韦,那我和汤姆逊先生就先出发了。”
“学校到伦敦来去要三四个小时,所以今晚我和汤姆逊先生肯定要住在伦敦,你自己如果累了就先休息,不用等我。”
小麦嗯了一声,朝他扬了扬手中的书籍,打气道
“加油,罗峰先生!”
离开宿舍后。
徐云和老汤各撑着一把伞,沿着西南方向前进,很快便见到了一辆老汤预约好的马车。
二人先后进入其中,坐稳后马夫高高一扬马鞭,在夏尔马的身上重重一抽
“驾!”
嘎吱嘎吱——
马车缓缓开始前行。
过了三个多小时。
车厢忽然微微一震,车外传来了马夫的声音
“两位先生,海德公园已经到了。”
徐云和老汤从车厢中走出,由老汤付了车费。
此时大约是下午的四点出头,几个小时过去,原本瓢泼的雨势也逐渐停歇了下来。
天空虽然依旧有些阴沉,地面也湿漉漉的,但空气反倒清新上了不少。
海德公园历史悠久,1066年以前是威斯敏斯特教堂的一个大庄园,还做过狩猎场。
到了18世纪末,这里同市区连成一片,便被辟为公园。
19世纪以来,伦敦市区扩展。
所以原在伦敦西郊的海德公园逐渐成为了市中心区域,大致有些类似后世魔都的人民广场。
这里也是伦敦在1850年最为繁华的一片区域,你几乎看不到乞丐或者平民。
行人大多衣着华贵,面容饱满,建筑也是恢弘大气。
徐云甚至还看到了一些遛狗的人群。
大约在徐云身边十米处。
此时正有一位服饰精致的小女孩,手中拿着一块巴掌大小的牛肉,呼啦一下丢到了自家的宠物狗面前。
看着大快朵颐的狗狗,小女孩咿呀咿呀的拍起了手掌。
见此情形。
徐云忽然想到了不久前自己初到伦敦时,偷走自己少许金子的那个小姑娘。
二者年龄相仿,生活区域的直线距离可能不到五公里。
但境遇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前者喂狗的食物对于后者来说,可能至死都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1850年的某些缩影,在这两个小女孩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什么?这么点距离就要7个便士?”
就在徐云心生感慨之际,他的耳边忽然传来了老汤饱含惊讶的声音。
徐云顺势望去。
只见此时此刻,老汤手里正握着一枚英镑,脸色不愉的对马夫抱怨着
“老伯,一个礼拜前从剑桥到伦敦都还只要5个便士呢,怎么几天不到就涨了这么多?”
马夫是个有些年纪的小老头,满脸都是细密的皱纹,闻言不由苦笑道
“这位先生,不是我想涨价,是不涨价真的就没法活了啊。”
说着马夫左手一摊,当着老汤面就开始掰持了起来
“草料涨价、马车维护涨价、入城税也跟着涨价,全英格兰的吃喝住行都在涨价,我一家五口人全靠我拉车的收入,不涨就得喝西北风了!”
说完马夫又叹了口气,继续道
“先生,畜力的马车其实还算好了,听说现在火车烧的油,一升就要十个便士哩!”
老汤哦视线在马夫枯木般的手指上停留了几秒钟,呼出一口浊气,将英镑塞到了马夫手里
“哎7个便士就7个吧,钱你收好。”
马夫脸上这才扬起了一抹笑容,飞快的收钱找零,完事后便驾车离开了这里。
老汤一边摇头一边走到徐云身边,嘀咕道
“一升油十个便士,想钱想疯了吧?”
徐云闻言默然不语,很想说句还是看看远处的诺丁山吧家人们
随后老汤又从身上取出一枚怀表,打开看了眼时间
“四点半比预期的快了一些。”
“罗峰,你难得来一趟伦敦,要不我们去威斯敏斯特教堂逛逛?”
徐云点点头,答道
“汤姆逊先生,一切听您的安排。”
威斯敏斯特是世界上最大的哥特式建筑,同时也是英国地位最高的教堂,位置就在海德公园的隔壁。
当然了。
威斯敏斯特教堂之所以出名,除了它的宗教色彩之外,更多还是因为它是英国的国葬陵墓。
后世威斯敏斯特教堂的门票价折合华夏币大约200块钱左右,就性价比来说其实不算很贵。
不过需要注意的是,国内有些网站把周日也列为参观日——而实际上周日是不开放参观的。
当年徐云就这样被坑过一次,零几年国内的购票网站还不算规范,所以那笔钱徐云至今都没有讨回来
好在1850年的威斯敏斯特教堂还没成为后世的著名景点,所以并不收取门票,而是要验证登记身份。
徐云和老汤在出示了三一学院的院徽后,很轻松的便被放入了其中。
不得不说。
这个最初开始在十一世纪初建立、几经波折、历时三四百年才建造起来的早期哥特式建筑,在视觉上确实相当震撼人心。
进入教堂,仰头望去,组成各个大柱子的小石柱在顶上有序散开伸展。
它们与另外一些散开伸展的小柱子,会合连接成精美图案,循环往复。
柱子的会和处则用金色的花朵作连接,使得这个顶部高大巍峨又金碧辉煌。
在教堂大厅的中堂,第一个就是无名烈士纪念碑,纪念那些在战争中为国殉难的战士。
等到了2022年。
整座教堂中的墓碑不下3300个,其中大半刻着墓志铭,也是威斯敏斯特教堂的特色之一。
不过说到墓志铭,这里就要再辟个谣了。
没错。
久违的鞭尸《读者》节目又开始了。
在很早以前的《读者》期刊上,曾经有过一篇描述威斯敏斯特教堂墓志铭的文章。
甚至到现在,也依旧被一堆营销号引用着,一搜一大片。
它的开头是这样的
【在伦敦闻名世界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地下室的墓碑林中,有一块名扬世界的墓碑。】
【其实这只是一块很普通的墓碑,粗糙的花岗石质地,造型也很一般,同周围那些质地上乘、做工优良的亨利三世到乔治二世等二十多位英国前国王墓碑,以及牛顿、达尔文、狄更斯等名人的墓碑比较起来,它显得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接着便是墓碑的内容
【当我年轻的时候,我的想象力从没有受到过限制,我梦想改变这个世界。】
【当我成熟以后,我发现我不能改变这个世界,我将目光缩短了些,决定只改变我的国家。
【当我进入暮年后,我发现我不能改变我的国家,我的最后愿望仅仅是改变一下我的家庭。但是,这也不可能。】
【当我躺在床上,行将就木时,我突然意识到如果一开始我仅仅去改变我自己,然后作为一个榜样,我可能改变我的家庭。】
【在家人的帮助和鼓励下,我可能为国家做一些事情。然后谁知道呢?我甚至可能改变这个世界。】
文中称许多世界政要和名人看到这块碑文时都感慨不已,甚至“当年轻的曼德拉看到这篇碑文时,顿然有醍醐灌顶之感,声称自己从中找到了改变南非甚至整个世界的金钥匙。”
互联网时代这篇文章不知何时被人重新翻起,引得一堆人感叹西方先贤精神层次之高。
但实际上
这个墓碑压根就不存在。
是的,不存在。
网络上对于这个墓碑的配图是一副绘画,放大几倍能看到绝大部分的英文内容。
可问题是公元1100年的英文,压根就不是上面任和一段文字的样子
那时的英语正在由古英语,也即盎格鲁萨克逊语,向中古英语转变。
那时的英语语法与后世英语,特别是当代英语的差异是很大的,甚至连字母都长得不完全一样。
2017年的时候。
徐云的一位朋友在伦敦结婚,徐云受邀前往参加婚宴,当时特意还去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找过这枚石碑。
到那时候徐云才发现
威斯敏斯特大教堂td压根就没有对外开放的地下室
后来徐云还在教堂周围转了一大圈也并有发现有此碑文,求证值班人员时对方也表示从未听闻这个墓碑。
另外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官网上也有人提出过相关问题,官方直接予以了否认。
连接为wst-london-nnd,输入问题“ thoht world”即可。
其实吧。
如果你仔细观看那句话,就会发现它其实完全就是《大学》里面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翻译。
明明是老祖宗顿悟的思想,偏偏被某些人套上了一层白皮,还引得一堆人在网上感叹西方先贤豁达如斯,你说可笑不?
视线再回归现实。
随后老汤带着徐云一路穿行,很快来到了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南向甬道。
“这里是杰弗里·乔叟的埋葬地,也是最古老的一批非王室墓葬。”
到了甬道后,老汤指着一块两米高的墓碑说道
“他是第一位安葬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诗人,所以这一带也被称为诗人角,大多数有名的诗人都埋葬于此。”
徐云对于英国诗没什么了解,他的体内不是科学细胞就是色批细胞,没有任何供文学细胞的生存空间。
所以他只是出于礼节角度出发,上前行了个瞻仰礼。
接着老汤带着徐云一路绕行,经过了爱德华国王、亨利三世等一系列皇室墓葬。
当然了。
被挖成空坟的克伦威尔墓也包括在内——这位护国公生前威名赫赫,但死后的遭遇可不怎么样。
他死后先是葬在了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但很快便被查理二世挖了出来,拖行穿过了伦敦城,并在泰伯恩行刑场被吊上了绞刑架。
示众一整天后,克伦威尔的头颅被砍下来,挑在一根长矛上四处游街。
最后克伦威尔的头颅被长钉钉在了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屋顶上,在上面一待就是25年。
直到一场风暴把它吹下来,进入民间收藏。
并且直到1960年,剑桥大学才会把这颗头颅买回来,埋葬在牛津地区一座小教堂旁,流浪了三百年的灵魂终于找到安身之所。
至于克伦威尔的尸身
它早在被砍头时就被扔进了茅厕,再无踪迹可寻。
真·鞭尸。
十多分钟后。
徐云二人拐过一处弯道,抵达了另一处殡葬地点。
一来到这里,老汤的表情便肉眼可见的严肃了不少。
他先是理了理衣袖,用丝巾将脸部的汗水擦干,珍而重之的带着徐云来到了其中一角。
这是一处装饰相当华贵的区域,高度大约接近四米。
顶部是一个金色的圆拱,圆拱下方是一个黄白相间的地球,球上画有黄道十二宫和相关星座。
地球再下方斜躺着一个男子,靠在一堆书上,脚上穿着一双安踏运动鞋。
男子的旁边放置着两位男性小天使,看上去仿佛在嬉笑打闹。
与此同时。
一副棺椁安静的平放在这幅雕刻下方,稳重而又庄严。
在这处墓葬前。
什么宗教大拿、新老国王、什么落难王后、殉教圣人,就如同陪侍的背景一般,平凡无奇。
他的爵位是国王所封,但封赏他的国王因此而知名。
他的权势比不过尘世的王,他只掌握着群星的运行。
他的一生无儿无女,他的后人却遍布世界。
他虽然被葬在上帝的教堂里,不过他很可能就是上帝的马甲。
徐云沉默片刻,缓缓走上前,心绪不由有些感慨。
“好久不见了”
“小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