缥缈的夜色凉如秋水。
进宫时过于仓促,什么都没来得及安排,也未曾为自己准备后路,她只希望不虚此行,如此便好。
回忆起细枝末节,她应该并未露出身份的破绽。
姜太医不识得她,作为唯一的知情人对她却并无追问之意,可见此人通透。事急从权,事缓则圆,且不说当时她袖笼中的迷药已经所剩无几,太后真正醒来也还得仰仗岐黄之术。
出于私心,她也想留下一个知情人,遂和盘托出施展了仙岐祝术,是为排遣内心的孤独也好,是忿忿不平闹脾气也罢,抑或是只管自顾自地强行分享。
粲然辉煌,终究是美,可违禁之美,是人间桎梏啊。
她确实是想飒然做出格,触及世间逆鳞,瞧一瞧这所谓的天道究竟有何反应,又能如何降罪处决她。
宋知熹昂起头来,茫然闭眼嬉笑出声悉听尊便。
眉眼流露出的倔强与无谓,与过往不谋而合。
“祝家小儿,你向来明理听话,你该晓得,祝家不会有错,不能有错,也从来不养白眼狼。”
这种对于她来说十分无厘头的话,是每个祝家子孙听得最多的,就连祝家最小的六哥儿也能拿捏着语气倒背如流。
“你莫要多说了,孩子不愿听……阿宴啊,在外要谨记,周全二字才是不二法门。”祖母只要拿鹰眼一睨,威信最高的大叔伯也能瞬间噤了声,接着还会习惯性地从广袖里掏出玉梳篦,打理起他最得意的鹤须。
谆谆教导之外,她听过最多的告诫,便是如此了。
烙印在心底不可磨灭,几近全然麻木,而当她再次摊开掌心,恣意挥放的快感贯彻心扉,久违的亲切感浑然天成,宛如醍醐灌顶让她的记忆愈发明晰起来。
“您心里分明通透,到底是没有苛求过我什么,只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孺慕之情溢于言表,宋知熹伸手按了按太阳穴,淡然一笑处之,与她荣辱一体的至亲之人叫她怎么舍得忘却?更何来埋怨?
“我晓得的。”她温柔地轻叹,只是身不由己,难免有过委屈罢了。
宋知熹忽地睁眼,拍了拍脑门,曲起左腿的同时,用食指绕着自己的头发丝纠结起那自找的一摊子的烂问题。
想起方才面对盛光乍泄流光溢彩的场面姜太医呆愣惊怪的神情,她很是无奈。
啊呀,莫得办法,莫得办法的惊人之举,唉,姜老伯怕是要多食几碗米饭再灌上安神汤,最好能再给自己抓一把药来压惊了。
如果按照预想的方向发展,太后忽然回天,免不了有心思缜密之人会去探究其因,所幸那一晚见她的人不多,怀疑不到她身上,也便谈不上认出她或识破她。
所以并无暴露的可能。
唯独那个赠灯携带她之人……
她猝然摇了摇头,这个真是不好作罢。
前人说的真对!自己挖的坑,跪着也得填完。
宋知熹背枕屏风,放眼空旷寂寥的空殿,想起那人伸手一指,在偏殿外等她换上宫装的人修长的背影,只是静静伫立于夜色中,便能化解了一夜的凉薄。
她暗自出神,自己当真好没道理。
不仅借了他一只信鸽回府传信,还赖着人把她塞进了春禧殿。
人情不薄啊。
“太后醒了!快,快随咱家去张罗!”宫阙再次惊动,宫内防守愈发变得森严。
她警惕地坐起身眯了眯眼,仓促的人声过后,殿内唯一一柄不知是何时新点的绛座短烛独立于案台,在最后噼啪一声中乍然熄灭。
遗世而独立。
她再也忍不住垂下了沉重的眼皮,寻个妥帖的姿势侧躺床沿,伸手搭盖住了双眸,掩去窗棂内洒落的白月光。
……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宋知熹才终于舍弃了那盏琉璃宫灯,移步出了宫。
拂堤杨柳醉春烟,飘飘间细如莹丝,才辨得原来是雾水,不是烟。
漫步在南台街桥堤边的青石板上,鞋履轻踩出的嗒嗒声霎是好听,瞧着四下冷清无人,她微微加重了脚步,恰似一抹童真意趣。
几时没这么欢脱过了。
被风抚起的碎发有些凝湿,她扬了扬头,喃喃念叨这早春的细雨怎来得如此快。她拢着藕白色的春衫,扶着头顶停留在了一家米面小店的屋檐下。
同样的脚步声嗒嗒传来,她扭头看向来人,同样是来避雨的。蒙蒙细雨沾湿了他青色的蓑衣,歪戴的斗笠拦住了半张脸,他摆了摆袖子,抖落下细小的水珠,这么瞧着,那神韵倒是像极了一棵青松。
那人察觉到视线,稍稍偏头便锁住了她的眼眸。
眼看雨没有下大的迹象,那男子拾起行箧,压低了斗笠便消失在蒙蒙水雾之中。
她还没打算走,叫她淋雨是不可能的。
一品香内,清早的时候店里清净,只有一楼靠外稀稀落落坐着几个赶早的食客简单用了点清粥小菜。
掌柜的把账目过目一遍,开了柜面的锁,茶小生照旧端来店里第一份热茶,接着往客人那边走开。
赵掌柜半掀盖子吹了一口气,偏头看向坐在摇椅的人,那人屈着指头敲得瓮坛子哐当响。
赵掌柜疑惑此人跑堂的活计不去干了,这些日子接连几天日日与他坐镇,这是又要和自己抢饭碗了?
只怕不是,他俩聊的尽是些有的没的,虽然无厘头但好歹处得融洽,不过这小子竟然也会闲得与他陪坐,年轻好啊,就能这般恣意。
这么想着,赵掌柜打了个呵欠,茶水的热气氤氲让他浑身舒坦,眉眼也跟着舒展开。
秦十八收回手,会心一笑,“哈哈,赵当家的真是日日都能如此舒坦啊。”
都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近日这京城的风闻还是有些微妙了,变故不小,掀起的浪花自然也是不容小觑,如此看来,置身事外淡然如常也是一种难得的心境与习惯了。
“哎呀哪能啊,”赵掌柜虽是淡然地放下茶盏,可心里早已蠢蠢欲动,听人发话赶忙拾起话题,凑近道,“哎,秦兄弟你最活络了,你说这太后娘娘都被谕告薨了,这怎么一夜之间就沸沸扬扬传出又醒了呢?”
赵掌柜眯起眼睛又自顾自地点点头,“八成是太后吉人自有天相。”
“太医耍宝呐,也不是不可能的。”秦十八挑逗道,伸出双手向后枕着脑袋闭目养神,“当下怎么见天传小话的都有,不过依我看,你这么想就对了。“
看这天色尚早而且清晨细雨霏霏,该是不会有人这么赶巧,料定应当无事,秦十八打算再眯一会儿觉,摇椅上顿时再次静了。
不过这次竟是突然又被拍醒了,秦十八不明所以,微微张口试探性地歪头看向掌柜。
只见赵掌柜眼睛一亮,对眼就看见他一脸疑惑,便匿笑着朝门外努努嘴,“喏,找你的。”
“已经打量你好一会儿了。”
秦十八心里咯噔一瞬倏地回头。
……
宋知熹收回视线的时候微微对身侧的人福身道谢,“是这儿了,多谢娘子相送。”那女人移开碧青的油纸伞,客气地说了句无事便先行离去。
宋知熹回首,对上堂内两人的目光后身子一愣。
仿佛方才她躲在墙后偷偷打量两人徒目摘光之时,晨曦映在他们眼里光却洒在了她的身上。
她旋即迈步走过去,掌柜立刻回身顺手抄起还未见底的茶盏嘻嘻笑道,“这小二今个儿怎么了也不晓得来拾一走。”
秦十八颜面冒汗就你刚才那一小口,茶盏应是还未见底的吧……
宋知熹却觉得逗趣,她还没见过顺手把分斟茶汤的茶盅也要一并带走的。
“今日可做营生?”她浅笑着把手搭在柜面,熟稔的神色惹得邻桌的旁人遐想。
秦十八面上一热,连忙起身之际手心却微微起了薄汗。他暗自啐了自己一口他奶奶的这手足无措演给谁看呢!
他正色看了她一眼,盘算着正事的时候心下便起了提防,没准这人就是个自来熟的,他可别先把自个儿卖了。
他向店内扫视一遍,自然而然地回道“姑娘明眼瞧这就是啊,一品香向来开得早,怎么,要来点什么吃食?”说着摆手招呼小二,“哎!”
“不必麻烦了。“宋知熹轻轻出声打断,握拢搭在柜面的手,有意无意地敲扣了两下,嗒嗒的磕碰声小得只有近处可闻。
秦十八瞥向女子的手腕,定睛后眼神一紧。
“十八……兄?”宋知熹眉眼弯弯,虽然说得委婉且疑惑,却在方才便笃定了要寻的人是谁。
秦十八突然面色一改态度反转,大手扶额夸张道,“哈哈,原来是表妹,几年不见为兄都快认不出了!你随我来。“
他刚走几步,回头唤道,“那兄弟,你喊赵掌柜来看顾柜台。”
茶小二挥着汗巾张望过来“得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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