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里客栈位于东门街五柳牌坊道口,端看那些提箱拉箧,进进出出的客人,便知在此处打尖或是入住的大有人在。
待拉紧缰绳停稳马车,秦十八收起晃荡在车沿的右脚起了身,踩着平头履从马车前端的驭板上一跃而下,客栈门口立马有伙计上前,取来两块木头制的“伏兔”安插在了车舆的底部,起到固定马车的作用。
秦十八足尖一旋突然折回身,打算抬臂让马车里的人儿扶着下来,却正好瞧见宋知熹已经提着裙子跳下,动作虽然与他一样熟稔却不知道比他好看了多少。
看她压根没有怪罪的意思,秦十八觉着自己也没啥好矫情的,道,“诶,这就到了,那我……”话还没说完,一个女子咋咋呼呼地从客栈里走出来与他擦肩而过。
“姑娘!”
“盘锦,能再见到你真好。”宋知熹迎面而上,看见边上停靠的显然是冯府的马车,对她竖起大拇指笑道,“好样的!”
盘锦此时有许多话想问姑娘,且不说姑娘彻夜未归,那夜她正守在府门前,正纠结是否要禀告老爷,一封突来乍到指明传给她的信件让她将信将疑,最终她还是凭着自己的感觉照做了,好在确实是姑娘,让她庆幸自己是照做了。
“事出突然,我也是莫得办法啊……”宋知熹无奈道。
“姑娘,先不说别的了,”盘锦觉得处理好要紧事才是当务之急,“婢子已经按照你的安排打理好了,冯老爷正在楼上等您。”
宋知熹点点头,正要与盘锦一道入了客栈,又转身唤住她,“对了,盘锦,你来招待一下这位秦公子。”
秦十八啊呀了一声大步走近,“宋姑娘,不是我这人麻烦,既然是要说理,我觉着我还是与你一道进去比较好。”
“有我一个男子在场,也好给你整整场面不是?”秦十八抬起下巴眯着眼笑,可在旁人看来,那幅表情活脱就像一只黄鼠狼见了鸡。
秦十八琢磨明白了,这女子一大早从找他到现在,都是为了冯家那摊子难事儿,冯秉温那爷们儿估计刚从诏狱出来自顾不暇,压根还对自家的处境半点不知情。
想必这番安排,要么是规劝,要么就是提醒。
真是神了,从主仆二人的对话里他也听出来,这宋知熹昨晚便为冯家安排好了客栈?她怎么有把握冯家能被赦免出狱?
不,应当换句话说,她怎么知道太后能一夜之间就活了过来!
天方夜谭都不敢这么写的好不!
八成是她破罐子破摔赌的,没成想还真给她赌中了,还真是……
上天的宠儿,不,运道的宠儿。
不过,她就算再能耐再聪慧,对一个大老爷们儿讲理,女子天生占下风,哪有他能耐?既然是胖蕉的挚友,以后他也少不了要和她打交道,他可是镇场高手,这些个能耐怎能不先让她们主仆二人掌掌眼?
他可不是闲着,毕竟勉强算得上是同道中人,也好让人家心里有底。
盘锦第一次见到这人,见他肤色如麦眉眼深邃,虽然在京城里看称不上有多清俊,但面相好歹瞧着正经,只是……这幅表情实在是乏善可陈。
宋知熹轻轻地拍了拍盘锦僵硬的手背,回道,“哈哈确实有道理,还是秦公子处事周到,那就……请吧。”
想必应是正值正午时分,锦里客栈内客源滚滚,盘锦隔在宋知熹身边,以免有人不小心冲撞。
穿过一楼的迎客厅,踏上楼梯中间的漫坡,是一道樟木铺就的长廊,长廊尽头的一排轩窗向两边大开,视野毫无遮挡,便可把长街上换了春衫的人儿尽收眼底,令人耳目一新。
辰字号房采光良好,盘锦把房门推开的时候,屋里屋外都能瞧得分明。
冯筝率先从柏漆杌子上起身,看到宋知熹顿时眼前一亮,“阿熹,你来了。”
宋知熹先一步进了屋子,虽然她时常进出冯府,但大多时候是待在冯筝的闺院,因此与这位冯太医见得不多,对他脾性什么的不甚了解。
定心片刻后,她握了握冯筝的手便走到冯秉温身前,福身道,“冯太医,知熹唐突了。”
“使不得。”冯秉温虽然知道自己是长辈应该为尊,可毕竟才受了人家这么大一个雪中送炭的人情,也半分没有对眼前的女孩子看轻的意思,他温声道,“宋姑娘有心了,得姑娘如此相助,冯家是感激的。”
房门推拉的声音引起了冯筝的注意,她向门外投去视线,看到一个男子入内,低头在盘锦耳边说了什么,紧接着盘锦就跨出了屋子,不忘轻轻巧巧地把门合上。
冯筝的笑容凝在了嘴角,见男子向屋里投去视线,一边大步朝内走来,她下意识地看向了宋知熹。
“哦?这位是……”
宋知熹感觉有人用胳膊肘杵了杵她的袖子,回头便看到秦十八咧着嘴对冯秉温十分热情地笑。
宋知熹眼皮一跳秦兄弟您猴急个什么呢?
她正要跟人解释,却被身边之人拦身抢了一步先机,“久仰冯太医大名,今日一见果真是温朗有加啊!”
宋知熹有预感这男人马上就要步入正题,喘都不让人喘的,赶忙唤来冯筝招呼道,“来!咱先坐下说话。”
……
因为时过正午,在客栈打尖住店的多为赶路而来,“酒困路长人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客栈分外贴心,在各厢房内添的是苏合香,外加冰片提神醒脑。
冯秉温并不言语,只是细细掂量着说话之人的心思,待听到后面,他紧绷的身子慢慢松垮了下来。
“宫中如今对冯府持的是什么态度,这几日,便可见端倪。”
“您要看开,如今非但宫中,民间小话传得快,对您也颇有微词,想必您心里也不会舒坦。”
“这太医当不下去,医馆怕是也开不成了,虽说陛下深明大义,但事情已经发生,终究还是会有隔阂的。”
“与其过这样相看两厌的日子,倒不如寻个他处另辟蹊径,只要青山常在,未来定当可期。”秦十八眼神熠熠,炫目夺人,似乎能憧憬出京城以外另外一副锦绣光景。
“所以……”冯秉温颇为动容,扇动着僵硬的嘴唇。
他虽然向来看得开,在未明事理之前他并未做出这最后的打算,他到底是心怀侥幸打算赌一把,赌着风头过了他便可以重操旧业恢复往常一般。
不过,决然地换条路走,也许还能免了碰壁之苦,他这是成全自己,成全冯家。
……
“我,劝离。”宋知熹敛下眼睫缓缓开口,清亮的女声荡彻心扉,简短的两个字如黄钟大吕,几乎把冯秉温心中最后一抹侥幸与不舍击得溃散。
冯筝一个激灵突然醒神,她微微张口,难以置信地看向出言的女子,搭在女子臂间的手也几不可察地松动,滑落。
冯秉温心中了然,他身为一家之主,比谁都要心思通透,轻吐出一口浊气之后,他顿时感觉身上轻松了不少,开口道,“诚然,看眼下这情形,十二州府皆为繁华安定,我冯家,在哪儿都比呆在京城要好得多。”
“哈哈,冯老爷好心性!秦某以茶代酒,敬您一杯!”秦十八拱拳起身笑道,眉眼不似起初的怠慢,此刻尽是钦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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