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脚步明显一顿。
行宫在碧霞元君祠东,“元君祠”东接皇陵五十里,为銮舆必经之路。太祖历经国朝损益,于花甲之年欲休养生息,禧贞十八年,下旨于香积山半修建行宫,委任工部侍郎曹禺为监工亲自督造,募集杰出工匠与京畿散兵,观象授时,大兴土木,完工建成之时,太祖亲临御题八景。
作为历代帝王游幸的别宫,内里的亭台楼阁、花木水草与盘山诸寺遥相呼应,蔚为壮观。
四通八达的道路力求平整,地势北高南低,四周有界墙,用虎皮石磊砌,随山就势,蜿蜒起伏,万堞平连。
凌空建造的阁道涂有鲜艳欲流的丹漆,是诗句中尺椽片瓦、飞阁流丹的真实写照。
但因为宫人多要下山迎接皇亲贵胄造访,山道不比大理石板铺就的地面平整,崎岖不耐磨,
行宫内婢人的鞋履便不同于宫城中常见的缎鞋,其底形上宽而下圆,被称之为“马蹄底”。
对于日日行走于三宫六院、穿惯了平底软缎绣鞋的宫婢来说,陡然换上这种鞋子,走起路来并不会习惯。
之所以猜测两人是从皇宫跟来的宫婢,全凭挂坠在她们耳垂上的一对明月珰,这耳饰,说熟悉也算不得熟悉,到底也只有过一眼之缘。
说起来还得追溯到去年的宫宴上,那一日,她想挡过长乐敷华殿的召见,便在甬道内装病,碰巧与三公主身边的宫女流朱贴身接触,那人白里透红的耳垂上,细小的绒毛依稀可见,而恰恰就是那一颗水润的明月珰率先撞入她的眼眸。
漂亮,漂亮得令她过目不忘。
凭它滑净的水色,亮晃晃的珠玑底料,就是放在官家小姐的首饰奁里也不会黯淡无光。
当时她还偷偷艳羡,仅仅是在宫内当值也能过得这般体面,做个小宫女真不赖啊。
定睛一看,与这两位正戴着的别无二致。
呵呵,西宁公主,贺臻呀……
此时此刻,她恨不得把这个名字塞进嘴里嚼碎了,一口囫囵吞下去!不管这名字再生硬再难啃,就算要把一口白牙磕出个窟窿她也不会面露半分难色。
“逃是一定要逃的,怎么能不使劲儿跑呢?”宋知熹跨前一步又回身站定在两人面前,反身扣住二人手腕,“若被我带来的亲卫捉住,你们可怎么回去交代?这不是授人以柄么?”
见被窥破,有一人开始不知所措。
“莫要被她唬住了!她就是故意在拖延,咱毕竟是两个人……”
两人旋即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撒开手,推得宋知熹踉跄了几步。
“说大话也不瞧瞧你这番模样,一个病秧子罢了!”下巴溜尖的那位再也不装了,果断对同伴道,“趁她没有招架之力咱俩一招放倒便是!莫要误了时辰!”
见四周无人相助,宋知熹暗道不好,虚汗顺着鬓角渐渐滑落,她后退三步撒手就跑。
体力透支得厉害,见一人还差几步就要追上,她倏地蹲下,毫无前兆,直接把一个宫婢绊翻在地。
那宫婢气得愤愤咬牙,顺手抄起树丛中的瓦片朝她脸上划来,宋知熹弯腰避开,趁这人重心前倾的时机,快、准、狠地掐住她的虎口反手内旋,伴随着一声痛呼碎瓦落地,她蹬腿踩向瓦侧弯弧令它腾空而起,待高度适宜迅速撩腿横踢……
不出所料,砸在了后面那人的脚腕上。
腿骨的痛感让那宫婢表情扭曲,突然喊住另一人,“不必抓了,让她去!”
“宋姑娘,路上都没见着相识的人,想必你也觉得疑惑吧?西宁公主随同太后娘娘在朱厅见客,诸位宴客都要前去拜见。”因扭了脚行动不便,那宫婢见捉不住人便干脆撂下狠话,对她道,“朱厅,你若真不怕便去呀……”
见那宫婢明明疼得要死却还要笑得幸灾乐祸,殊不知那样的表情糅合在一起既抽搐又扭曲,让她压根感受不到任何嘲讽。
但,她有一种预感,就算在回府的路上没有毒发身亡,她也绝对不能回去,否则很可能万劫不复。
下药明显只是个开始。
她挺直脊背转身朝里走,摸索出随身的荷包,颤抖着手抹上丹红色口脂,擦上浅绯的腮粉掩盖虚弱的面色,脚步决绝又清冷。
移步轻颤忽而发僵,只有自己知道这并不是在佯装镇定,是气恼到一种奈何人屡要犯我而我再三却步的冷意麻痹全身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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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苑的朱厅内,一番情景说乱不乱,
人群零零散散地聚集在四周,下人穿梭其间端茶倒水,安抚着靠椅上受惊的名流贵妇。
姑娘们伸手扶了扶头上的钗饰下意识整理仪容,只是面上那副心有余悸的表情一览无余。
太后朱婞坐在上首处,眉头皱起了川字纹,她朝身边的公公微微点头,发觉手上缓缓一沉,仔细看去,只见三公主递来一串佛珠。
朱太后叹口气阖闭双眼。赑质纹的交椅弧度柔和自如,也许是靠着舒适放松,神情看起来平和了许多。
太监走到朱厅外的矮阶边,朝凤鸾两侧的侍从高喝道,“宋府嫡女宋知熹畏罪潜逃,宣太后懿旨快快捉拿!”
话音落下才不过一瞬。
“哦?到底是怎么个逃法呢,枉我等后辈将公正廉明奉为圭臬,朗朗乾坤之下,竟然在人身后胡乱指摘。”
字正腔圆的答话让满厅的人不约而同地看了过去。
御苑里分外亮堂,一女子茕茕伶俜缓步走来,明滟的朱唇轻启遂抿,尽管颇浓的妆容一反常态,此情此景,却没有什么能够超脱她一身的慨色。
门边的落地烛台描了金,高高低低伸展的台坪上依旧插着昨夜未燃尽的烛支,走过去还有淡淡的白蜡味,本就难受的她此刻对气味尤其敏感,尽管强忍不适,闻起来还是几欲作呕。
她还没站停,忽然被人从左侧搂抱住,张姜早把下巴枕在她的肩上哭了,“对不住、对不住。”
接着又攥住她的手拼命摇头,“不是我、不是我……”
满目都是乱糟糟的,心也是一样,宋知熹一眼便注意到了正前方那个雍容端庄的老妇。
太后娘娘天庭饱满,发髻丰隆,是不可多得的贵寿之相,再次得见,宋知熹竟然觉得有些恍惚。
是的,那一夜垂危之际,那人的睡容曾是多么憔悴,虽无半分生机,却仍旧慈祥可亲。
此时此刻,明明听见了动静,她却仍旧闭眼休憩。
平和得有些冷漠。
宋知熹开始无端臆想,是不是人一旦有了权势傍身,面相上就容易生出一种距离感,叫人难以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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