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门前璀璨的灯火在眼眸中倒映成了破碎的粼光。
随着入口处脉动的人群穿穿走走,灯火在视线里因为路人的遮挡时隐时现。如此一来,眼里的粼光便忽亮忽暗,好似泛起了波动,妙如琳琅。
良久,宋知熹收回了停滞的目光,她站在僻静的门墙边,小心地打开包袱翻找开来,却还是以无果告终。
她无语凝噎。
让她颇为意外的是,想要进入松鹤堂还需验明正身。
就在方才,因为她拿不出证明身份的腰牌,也没人能为她提前打点或者提供担保,守门的侍者便以“身份不明”为理由,把她当作闲杂人等,一掌推搡了回去。
此时此刻,从不远处走来几位作侍女打扮的丫头,她们的眉心统一点着丹红色的胭脂,上身披着一件夹缬印染的靛青色比甲,一边走一边还谈论着什么。
宋知熹抬眼看去,下意识定了定神。
这一认真,她就不禁暗叹起周边的环境实在是嘈杂,同时还不忘收拾好包袱,径直朝路中间走去。
待这些丫头路过,宋知熹总算把她们的闲言碎语听了个正着。
“跑堂的杂役腾不开身子,偏叫我们来跑一趟,不过呀,咱们可算采买齐了,这下总不会再挨训了吧。”
“不过我得提醒一句,咱们今日做事时可得仔细了去,万万马虎不得。”
“反正是费力不讨好的活儿,哪比得上那些在舞姬姐姐们身边伺候的?”一女子撇撇嘴。
紧接着就有人抱怨道,“叫我看,咱还不如端茶送水的伙计过得好,人家至少还是露脸的,贵人们出手大方,我才听说了,那位跑堂送茶点的张小生,在堂内这么一圈绕下来每次都能获得不少犒赏呢!”
接下来几人又商议着采买之事,宋知熹认定她们是松鹤堂的婢女没错了。
如此一来,心下便有了计较,她轻咳一声佯装好面色,从荷包里摸出一把碎银子匆忙跟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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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女们抠抠搜搜的,左右还是嫌银子不够,宋知熹与她们斡旋之后,除了一身衣裳以外,只换给了她一根簪子。
虽然被顶替是不太合礼的,但她们这等小角色简直可有可无,况且有人能替自己干活,并且还有银子收,何乐而不为呢。
不管怎么样,在打扮这个方面一定不能出差池。宋知熹学着她们的样子在脑袋上别了一支攒蕾的珠花,她眼神一瞟,身子一拐便顺路跟上了一辆华贵的马车。
“你是哪儿来的丫头,还偷偷摸摸的,莫要以为我没发现。”阿雾朝她摆了摆手,“给我速速离开。”
见女孩子正在绞着头发丝儿玩,全然一副少不更事的模样,阿雾由不得心生猜忌,问,“你是里面哪儿的丫头?莫不是也想跟了我们婴姬?若真是如此,我劝你打消这个念头,莫要肖想了。”
熟悉的名称引起了宋知熹的注意,她惊奇了一瞬,忍不住想强颜尬笑,诚然没料到又会在这儿撞见鼎元府里那位传说中的宠姬。
那婢女使了个眼色,宋知熹便看见几个大汉又要过来推搡她,她眉头一皱忙不迭脱口而出,“且——”
“慢”字还没出口,几乎是同时,一个声音幽幽传来。
“慢着。”一只手搭上了仆从的手背,点着兰花蔻的玉指首先映入眼帘,那人蒲柳之姿,细腰盈盈一握,一头珠翠的云鬓远远看去如纤云弄巧。
阿雾翻了个白眼,认出走来的正是松鹤堂里的舞姬傅娘子,傅娘子和婴姬向来不对付,二人还在松鹤堂互为姐妹时,便时常一争高下。
“阿雾妹妹,你在外面这般欺负人的做派,也不怕给咱婴姐姐招惹闲话么?都说婴姐姐最是心善,好名声怎么由得这番作践呀!”傅娘子掩着嘴笑了几声,好不欢脱。
她是笑得欢了,而在某些人听来却是毫无收敛的嘲讽。
宋知熹静静地袖手旁观,不料傅娘子却转而看向她,道,“要不,还是我……”
“傅娘子,不劳您费心了。”终于,坐在马车里的婴姬柔声说了话。
……
进入松鹤堂,一行人便在前庭停下开始收拾行装,宋知熹打算言谢并借机抽身。
阿雾走来,朝她上下打量了一遍,像是想起来什么,便开始狡黠地笑笑,摆了摆手,叫住一位跑堂的杂役,说是把她带到后堂里去。
宋知熹不会看不出来,这位名唤阿雾的女子,似是自以为看透了她的身份,神情就变得甚是轻慢。
宋知熹不以为然,好不容易扮作婢女蒙混了进来,只要有办法脱身便好。
这一走她便被带到了后堂里,炊事婆拎着柴火棍站在角门前叉腰怒骂,宋知熹前脚刚到,便被一声大嗓门唬了一跳。
“泼皮,你行不行——”炊事婆忽然打住,朝门口挑眉望去,“桃红?!哟,你不是生病告假了么,管事都批了的,你这才离开几天?咋地第二天就回来了?”
宋知熹见炊事婆喊她过去,忍不住稍稍偏头朝伙计递上一个询问的眼神。
伙计翻了个白眼,“瞧我作甚,阿雾姑娘说了,别以为自己长了张小白脸儿就能溜去偷懒。去!快回去干活儿!”
松鹤堂内乐曲高妙,和着散漫的鼓点声,为情景凭添了几分轻巧。
雅座外的廊厅上不少人停停走走,落地绛纱灯温亮的暖光,映得路过之人面色红润,情绪饱满。
宋知熹借着端着盘子入堂的时机,在场内停停走走寻找那抹目标身影。一个碧玉糕的瓷盘被她端了几个轮回,不妨引起几位客人疑惑地朝她侧目打量。
虽然没寻见人,但好歹能从后厨脱身,想起后厨厨娘的大嗓门儿,宋知熹庆幸地松了一口气,心想,万幸“她”不是烧火丫头啊……
从座客一侧错身之际,竟然猛地被人拉了一把,她低呼一声,极力稳住身形把盘子向上施力撑举——盘子隔空停住了一瞬间。转眼间,她已经轻松地拢了拢开衫,单手托住已经移至右手的瓷盘,眼神不解地朝边上瞥去。
贺衔在雅座上没坐多久,便看见有人不安分地对一个婢女动了手脚,本来他不甚在意,但没料到区区一个小婢女也能有这样一番利落的动作,可见其身手不简单。
但直到这女子一转身,他却立马觉得自己方才是魔怔了,竟会产生错觉。
觉得那个只会一点三脚猫的爬墙功夫的宋知熹身手不凡?
他曲起指骨扣了扣桌面,示意女子就在这儿摆上点心,“嗯?你怎么会在这儿?”
简简单单一句话,像是熟悉之人之间一种亲切的问候,宋知熹讶异,竟是没有要揭穿她的意思。
那些本来要看热闹的公子哥儿咳了咳嗓子缓解尴尬,他们随便找了个由头,嚷嚷着要去吃酒,识趣地把那个率先出手调戏的兄弟推搡走了。
“你根本不该来这里,胡闹什么。”
郡王清越的声音再次不徐不急地传来,却让宋知熹本来渐渐要变得感性的情绪陡然生变。
她并不认同前半句话,本来只是暗自腹诽,但那“胡闹”二字一出她便即刻改变了想法,这厢便笑着恭恭敬敬地回道,“总归不是来找您的。”
“你若没有收拾残局的能力,就别放纵你善变的情绪。”贺衔冷声道,“警醒你,政党之事莫去掺和,如有牵扯,我向来对事不对人,休怪我不留情面。”
刚刚见面,不到半刻钟又形成了对峙的局面。
果不其然,半年来脑海里积淀的苦楚与麻烦再次涌上心头。
她很想说,她大半的杀身之祸都是间接因他引起,她又怎么还会掺和他们这些汲汲营营的争端?
她唯恐避之不及的好么?
“你不必警示恐吓我。”宋知熹笑吟吟地行了一个万全的福身礼,诚恳道,“你放心,我宋某某只希望,你我二人能避免利益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