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说贵不贵客,像松鹤堂这种开门做生意的,只要是能在亮出腰牌后允进来,哪管是小公子还是大官爷,侍者们都得尽心伺候着。
虽然不同于青楼楚馆内纸醉金迷的风气,但只要是在势利的地方,对身份只会更加敏感。伺候人的丫头们如若被人盯上了,便也只有任人拿捏的份儿,堪堪服个软。
这是众人都心照不宣的事。
鉴于来者非富即贵,不乏也有两厢情愿的。按照堂内教习姑姑窦姨的话来说,就是——
“一场露水姻缘罢了,也翻不起多大的风浪,可别稀罕自己过了头,跟他们耍那犟性子。”
是以,这个男人会对她的不理睬而心生恼怒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照这样僵持下去,保不齐还会对她发难,所以方才她那句“舞姬”,也只是自己按照推测,成心赌一把罢了。
舞姬的身份不一般,先不说能单凭软轿进出,光是有资格能让贵客们等着,就可见其地位不能和普通的侍女相比。
谈不上玄机,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理。
这厢,卫迎铮被她的回答噎得一滞,不多时却突然笑了起来,这么一笑,原本端得笔直的肩骤然征忪。
在清亮中裹挟了几分浊色的笑声里,她那浑浑噩噩的心境陡然清醒了大半。察觉他态度有些松动,宋知熹一刻也不耽搁地扭头就要离开。
踩下的步履虽是不紧不慢,几乎挑不出错处,轻轻悄悄却还是留下几分佯装的惴惴不安,没逃过那人双目精锐的捕捉。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拐过身,绕过了那盏明黄色的裟罗灯。一抹黑黢黢的人影在身后拉近了些,几乎就要渐渐与她的脚后跟重叠,她的心扑腾一跳,料想自己那番话定是被他怀疑了。
这般境地她还能找谁相助?又到底信得过谁?
这般追思下去,眼前便不由得浮现出两人那幕温存的场景。
她赧然一笑。
想什么呢,自己堪堪找过去反而是没事找事。
她缓缓吸气,尽力向四周分散着注意,余光仿佛是瞥见了什么。她狠心一咬牙,伸手揽过拐角的柱子再借力一推,朝着侧方宽敞热闹的廊道趋步走去。
也罢,让他彻底信了才好。
在女子侧身奔走之时,一双皂靴缓缓跟来。卫迎铮没有错过,那只鹿定睛之时,双眸焕发出的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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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宝阁是东西两通的大隔房,巨大的槅扇横贯于门后三步之外,不仅腾出一块自留地,还隔绝了外面投来的视线。
只是里头,时不时透出来的嗔辩貌似仍旧没有收敛。
“瞧,这还没讨到名分呢,就急催催地摆起架子了。”不知是人群里的谁又抱怨了一句,只是这次非但没有人帮腔,回话的还是个半大不小的丫头。
“连窦姨都没说话,亲自去外头等她消息去了,小娘子还在这儿碎嘴什么。”
小丫头垂手站在一边,口中的辩驳却还不停休。她昂着脑袋,略显生涩地道:“若当真嫉妒,在心里念一念便作罢,可莫要摆在台面上来嚼舌头。掉价不说,反而还叫人看了笑话。”
被议论的正主儿,也就是被“嫉妒”的女人婴姬,只是婴姬不在场,要不然也不会有人敢当面议论。
婴姬被窦姨看重,在场人谁能不艳羡?这不说还好,一说,就把众女子心里的七七八八说了个差不离,众女下意识就把自己也代入话题。
这般指桑骂槐的话,把所有人得罪了个遍,至于那位婴姬,捧没捧成,反而叫大家都对她心生了膈应。
“哪儿来的规矩!”那位被驳了话的舞姬难堪不已,拧起眉头就要斥责,见身边的姐妹示意,她才看向了对面,恍然间又满脸堆笑,道,“傅娘子你看她~”
只见那位傅娘子停下了手中摇着的蒲扇,扇沿顺势抵住鼻尖,嗔怪似地唤住小丫头,“盏儿,休要顶撞。”
众人唏嘘:傅娘子终于表态了。
“是——”
那个名唤盏儿小丫头撇了撇嘴,这才退守回到自家娘子身旁。只是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在丫头稚嫩的脸上一晃而过,叫近处的几个女子惊得挑了挑眼皮。
几人又掠过眼去权当没瞧见。
原来是授了主子的意,怪不得胆子这么大。
这时,有人抻着脖子向外张望,“我们这番在里面说话,外头应该不能听见的吧……”
话音刚落,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
这些丫头片子虽然都不是善茬,不过到底没人敢当着窦姨的面作弄这些。
犹记得刚入松鹤堂时,听说最初只是试身,那牛毛般细的银针刺在肌肤里,端是为了看她们的敏感程度,还有威吓她们用藏红花擦洗身子……虽然没轮到她们这些舞姬亲身经历,但是,但凡在松鹤堂里资历深一些,也见过活生生的例子。
再是受人追捧,她们这日子能过得有多滋润,还不是窦姨一句话的事。
“怎么还有一个迟到的?!”
这熟悉的声音突然在外头传来,本来也不要紧,结果顺着方才掺杂着情绪的回忆想去,竟吓得所有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规矩呢?瞧这一个个的。”窦姨道,手上却开始拉扯。
当槅扇上绰绰的人影开始向内移动,所有目光最后聚集在一个女孩子身上。
宋知熹讷讷地张了张口,又赶忙收回她猝不及防的姿态,手指穿梭跳跃,规矩地整理着裙边的禁步。
她本来算计好了,待走到房门口,便要赶紧藏起来。她敢这么做,也是料定那个男人不会再跟进去。
没承想,转眼就见到一个婆子拧着眉毛看她。那婆子也不废话,直接上来揪了她的袖摆,只是眨眼的功夫就把她拉进了屋里。
来不及解释什么,她隐恻恻地朝门口瞥去,依稀可见一个高大的人影被阻隔在外。
她承认,人不可怕,只是这种被人紧随的感觉,回想起来难免还有些胆颤。
房门外。
“小丫头性子娇憨,怕是不懂这里头的人情世故。”
窦姨说这话的时候,不忘揣摩眼前男人的表情,西京使大人是被她亲自接待过的,这位公子她当然也识得。
不过此刻他会出现在这里,着实出乎她的意料。
……
宋知熹这厢正思忖着该如何自圆其说,甫一抬头,映入眼帘的就是另外一副陌生的面孔。
女人仪态雍傲,端看面目应该比她的菁娘还要年长几分,听见有姑娘唤了声“窦姨”,她才晓得这位便是松鹤堂里能做主的。
宋知熹再次挑眼望向门口,果不其然,那人真的是不见了踪影。
窦姨吊起眼尾,这丫头的小动作举止大方且毫不避讳,表露得再直白不过了,明显是忌惮着什么。
窦姨淡淡笑了笑,踱步到了她的跟前。
见人面容姣好,窦姨下意识拨开她额前的碎发,才发现那两弯浅眉更是富有神韵,琢磨起方才那人的两句交代话,她笑道,“跟窦姨我置气?”
“这……”宋知熹哑然失笑,自己既不是舞姬也不是侍女,自然是没有任何理由赖在这儿,但如今顶着一个假冒的身份,还是更担心被拆穿,于是恭敬地上前道,“今日承了您的情。”
见到她腰侧的“松”字号腰牌,窦姨道,“连太傅见了都要给三分薄面的人,你还有胆给他下脸子?”
一句话让屋里的姑娘们一头雾水。
宋知熹心下一紧,她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到了嘴边的奉承话打了个转儿,腼腆道,“婢子拘儒,实在怕事。”语气涩涩,一时间竟惹来不少奚落与揶揄的目光,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个遍。
宋知熹哪管她们的揶揄,双手已然扶上窦姨的小臂,央着她摇摇头。
见人这般模样,窦姨面上一松,“死丫头,你倒是会先示弱。”
宋知熹眉心一跳,手上的力道下意识收紧了些,窦姨只当她是被吓着了,不作多想,大手一挥屏退了一众姑娘。
宋知熹应了声是,便唯唯诺诺地跟着她们退下,一路上穿过多宝阁内的不少暖阁,其间姑娘们陆续有了去处。
见到不断有侍女端着澡豆往里边走,宋知熹微微窘迫,心中料想:前边该是去沐浴了。
她当然说什么也不会跟过去,寻到机会,便转而跟着另外一群舞姬迈入西侧。
这一走啊她心中着实忐忑。刚踏进西阁,她仔细一看,好在这儿只是添妆傅粉之处,眼见走在先前的姑娘们都纷纷寻了妆台坐下,她交叠在小腹前的双手更规矩了几分。
扮作一个仅是打杂的普通婢女,平平无奇也不惹人生疑。
清脆的珠翠碰撞声不绝于耳,非但不杂乱反而更显得阁内沉静,她昂起脑袋放松下来,一步接着一步走了过去。
真是应了那句“一步一荒唐”,想着自己险些就在魔怔的道路上狂奔,她心定。
这厢回府之后,她或许该放下什么不该有的念想了。
连自己的过往都不能拥有的人,还配奢望什么归属。